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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 假張祿廷辱魏使(4)


  是時,魏昭王已薨,子安厘王即位,聞知秦王新用張祿丞相之謀,欲伐魏國,急集群臣計議。信陵君無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數年矣。今無故興師,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嚴兵固圉以待之。」

  相國魏齊曰:「不然。秦強魏弱,戰必無幸。聞丞相張祿,乃魏人也,豈無香火之情①哉?倘遣使齎厚幣,先通張相,後謁秦王,許以納質講和,可保萬全。」〔①香火之情:祖宗、故鄉之情。 〕

  安厘王初即位,未經戰伐,乃用魏、齊之策,使中大夫須賈出使于秦。須賈奉命,竟至咸陽,下於館驛。范睢知之,喜曰:「須賈至此,乃吾報仇之日矣。」

  遂換去鮮衣,妝作寒酸落魄之狀,潛出府門,來到館驛,徐步而入,謁見須賈。須賈一見,大驚曰:「范叔固無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

  范睢曰:「彼時將吾屍首擲於郊外,次早方蘇,適遇有賈客過此,聞呻吟聲,憐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間關來至秦國。不期複見大夫之面于此。」

  須賈曰:「范叔豈欲遊說于秦乎?」

  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國,亡命來此,得生為幸,尚敢開口言事耶?」

  須賈曰:「范叔在秦,何以為生?」

  睢曰:「為傭餬口耳。」

  須賈不覺動了哀憐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賜之。時值冬天,范睢衣敝,有戰慄之狀。須賈歎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命取一綈袍與穿。范睢曰:「大夫之衣,某何敢當?」

  須賈曰:「故人何必過謙!」

  范睢穿袍,再四稱謝。因問:「大夫來此何事?」

  須賈曰:「今秦相張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無其人。孺子在秦久,豈有相識,能為我先容于張君者哉?」

  范睢曰:「某之主人翁與丞相善,臣嘗隨主人翁至於相府。丞相好談論,反復之間,主人不給,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辯,時賜酒食,得親近。君若欲謁張君,某當同往。」

  須賈曰:「既如此,煩為訂期。」

  范睢曰:「丞相事忙,今日適暇,何不即去?」

  須賈曰:「吾乘大車駕駟馬而來,今馬損足,車軸折,未能即行。」

  范睢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

  范睢歸府,取大車駟馬至館驛前,報須賈曰:「車馬已備,某請為君禦。」

  須賈欣然登車,范睢執轡。街市之人,望見丞相禦車而來,鹹拱立兩旁,亦或走避。須賈以為敬己,殊不知其為范睢也。

  既至府前,范睢曰:「大夫少待于此,某當先入,為大夫通之。若丞相見許,便可入謁。」

  范睢徑進府門去了。須賈下車,立於門外,候之良久,只聞府中鳴鼓之聲,門上喧傳:「丞相升堂。」

  屬吏舍人,奔走不絕,並不見范睢消息。須賈因問守門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為我召之乎?」

  守門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時進府?」

  須賈曰:「適間為我禦車者是也。」

  門下人曰:「禦車者乃丞相張君,彼私到驛中訪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

  須賈聞言,如夢中忽聞霹靂,心坎中突突亂跳,曰:「吾為范睢所欺,死期至矣!」

  常言道:「醜媳婦少不得見公婆。」

  只得脫袍解帶,免冠徒跣,跪於門外,托門下人入報,但言:「魏國罪人須賈在外領死!」

  良久,門內傳丞相召入。須賈愈加惶悚,俯首膝行,從耳門而進,直至階前,連連叩首,口稱「死罪」。范睢威風凜凜,坐於堂上,問曰:「汝知罪麼?」

  須賈俯伏應曰:「知罪!」

  范睢曰:「汝罪有幾?」

  須賈曰:「擢賈之發,以數賈之罪,尚猶未足!」

  范睢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願仕齊,汝乃以吾有私于齊,妄言于魏齊之前,致觸其怒,汝罪一也;當魏齊發怒,加以答辱,至於折齒斷脅,汝略不諫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憒,已棄廁中,汝複率賓客而溺我。昔仲尼不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該斷頭瀝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

  須賈叩頭稱謝不已。范睢麾之使去,須賈匍匐而出。於是秦人始知張祿丞相,乃魏人范睢,假託來秦。

  次日,范睢入見秦王,言:「魏國恐懼,遣使乞和,不須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

  秦王大喜。范睢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憐恕,方才敢言。」

  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

  范睢奏曰:「臣實非張祿,乃魏人范睢也。自少孤貧,事魏中大夫須賈為舍人。從賈使齊,齊王私饋臣金,臣堅卻不受,須賈謗于相國魏齊,將臣捶擊至死。幸而復蘇,改名張祿,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須賈奉使而來,臣真姓名已露,便當仍舊,伏望吾王憐恕!」

  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須賈既到,便可斬首,以快卿之憤。」

  范睢奏曰:「須賈為公事而來,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況求和乎?臣豈敢以私怨而傷公義!且忍心殺臣者,魏齊;不全關須賈之事。」

  秦王曰:「卿先公後私,可謂大忠矣。魏齊之仇,寡人當為卿報之。來使從卿發落。」

  范睢謝恩而退。

  秦王准了魏國之和。須賈入辭范睢,睢曰:「故人至此,不可無一飯之敬。」

  使舍人留須賈於門中,吩咐大排筵席。須賈暗暗謝天道:「慚愧,慚愧!難得丞相寬洪大量,如此相待,忒過禮了!」

  范睢退堂。須賈獨坐門房中,有軍牢守著,不敢轉動,自辰至午,漸漸腹中空虛,須賈想道:「我前日在館驛中,見成飲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過禮?」

  少頃,堂上陳設已完。只見府中發出一單,遍邀各國使臣,及本府有名賓容。須賈心中想道:「此是請來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國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

  須賈方在躊躇,只見各國使人及賓客紛紛而到,徑上堂階。管席者傳板報道:「客齊!」

  范睢出堂相見,敘禮已畢,送盞定位;兩廡下鼓樂交作,竟不呼召須賈。須賈那時又饑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惱,胸中煩懣,不可形容。三杯之後,范睢開言:「還有一個故人在此,适才倒忘了。」

  眾客齊起身道:「丞相既有貴相知,某等禮合伺候。」

  范睢曰:「則雖故人,不敢與諸公同席。」

  乃命設一小坐於堂下,喚魏客到,使兩黥徒夾之以坐。席上不設酒食,但置炒熟料豆,兩黥徒①手捧而喂之,如喂馬一般。眾客甚不過意,問曰:「丞相何恨之深也?」

  〔①黥徒:臉上刺字的兵。〕

  范睢將舊事訴說一遍。眾客曰:「如此亦難怪丞相發怒。」

  須賈雖然受辱,不敢違抗,只得將料豆充饑,食畢,還要叩謝。范睢嗔目數之曰:「秦王雖然許和,但魏齊之仇,不可不報。留汝蟻命,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頭送來,將我家眷,送入秦邦,兩國通好;不然,我親自引兵來屠大樑,那時悔之晚矣。」

  唬得須賈魂不附體,喏喏連聲而出。不知魏國可曾斬魏齊頭來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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