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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 假張祿廷辱魏使(3)


  王稽朝見秦昭襄,王覆命已畢,因進曰:「魏有張祿先生,智謀出眾,天下奇才也。與臣言秦國之勢,危於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對不可。臣故載與俱來。」

  秦王曰:「諸侯客好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

  乃館於下舍,以需召問。逾年不召,忽一日,范睢出行市上,見穰侯方徵兵出征,范睢私問曰:「丞相徵兵出征,將伐何國?」

  有一老者對曰:「欲伐齊綱壽也。」

  范睢曰:「齊兵曾犯境乎?」

  老者曰:「未曾。」

  范睢曰:「秦與齊東西懸絕,中間隔有韓、魏;且齊不犯秦,秦奈何涉遠而伐之?」

  老者引范睢至僻處,言曰:「伐齊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綱壽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為將,伐而取之,以自廣其封耳。」

  范睢回舍,遂上書于秦王。略曰:

  羈旅臣張祿,死罪,死罪!奏聞秦王殿下:
  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賞,有能者官,勞大者祿厚,才高者爵尊。」
  故無能者不敢濫職,而有能者亦不得遺棄。今臣待命於下舍,一年於茲矣。如以臣為有用,願借寸陰之暇,悉臣之說。如以臣為無用,留臣何為?夫言之在臣①,聽之在君;臣言而不當,請伏斧鑕之誅未晚。毋以輕臣故,並輕舉臣之人也。 〔①言之在臣:我之言有道理。〕

  秦王已忘張祿,及見其書,即使人以傳車召至離宮相見。秦王猶未至。范睢先到,望見秦王車騎方來,佯為不知,故意趨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來。」

  范睢謬言曰:「秦獨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顧。

  正爭嚷間,秦王隨後至,問宦者:「何為與客爭論?」

  宦者述范睢之語。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于內宮,待以上客之禮。范睢遜讓。秦王屏去左右,長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少頃,秦王又跪請如前。范睢又曰:「唯唯。」如此三次。

  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豈以寡人為不足語耶?」

  范睢對曰:「非敢然也。昔者呂尚釣於渭濱,及遇文王,一言而拜為尚父,卒用其謀,滅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為貴戚,盡言極諫,商紂不聽,或奴或誅,商遂以亡。此無他,信與不信之異也。呂尚雖疏,而見信于文王,故王業歸於周,而尚亦享有侯封,傳之世世。箕子、比干雖親,而不見信於紂,故身不免死辱,而無救于國。今臣羈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興亡大計,或關係人骨肉之間。不深言,則無救于秦;欲深言,則箕子、比干之禍隨於後,所以王三問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

  秦王複跪請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專意聽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願先生盡言無隱。」

  秦王這句話,因是進永巷時,聞宦者述范睢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聞有王」

  之語,心下疑惑,實落的要請教一番。這邊范睢猶恐初見之時,萬一語不投機,便絕了後來進言之路,況且左右竊聽者多,恐其傳說,禍且不測。故且將外邊事情,略說一番,以為引火之煤。乃對曰:「大王以盡言命臣,臣之願也!」

  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後就坐開言曰:「秦地之險,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強,天下亦莫敵。然兼併之謀不就,伯王之業不成,豈非秦之大臣,計有所失乎?」

  秦王側席問曰:「請言失計何在?」

  范睢曰:「臣聞穰侯將越韓、魏而攻齊,其計左矣。齊去秦甚遠,有韓、魏以間之。王少出師,則不足以害齊,若多出師,則先為秦害。昔魏越趙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為趙有。何者,以中山近趙而遠魏也。今伐齊而不克,為秦大辱。即伐齊而克,徒以資韓、魏,于秦何利焉?為大王計,莫比遠交而近攻。遠交以離人之歡,近攻以廣我之地。自近而遠,如蠶食葉,天下不難盡矣。」

  秦王又曰:「遠交近攻之道何如?」

  范睢曰:「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

  秦王鼓掌稱善,即拜范睢為客卿,號為張卿。用其計東伐韓、魏,止白起伐齊之師不行。魏冉與白起一相一將,用事日久,見張祿驟然得寵,俱有不悅之意。惟秦王深信之,寵遇日隆,每每中夜獨召計事,天說不行。范睢知秦王之心已固,請間,盡屏左右,進說曰:「臣蒙大王過聽,引與共事,臣雖粉骨碎身,無以為酬。雖然,臣有安秦之計,尚未敢盡效于王也。」

  秦王跪問曰:「寡人以國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計,不以此時辱教,尚何待乎?」

  范睢曰:「臣前居山東時,聞齊但有孟嘗君,不聞有齊王,聞秦但有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不聞有秦王。夫制國之謂王,生殺予奪,他人不敢擅專。今太后恃國母之尊,擅行不顧者四十餘年。穰侯獨相秦國,華陽輔之。涇陽、高陵,各立門戶,生殺自由。私家之富,十倍於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抒擅齊,卒弑莊公;李兌擅趙,終戕主父。今穰侯內仗太后之勢,外竊大王之威,用兵則諸侯震恐,解甲則列國感恩;廣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見王之獨立於朝,非一日矣。恐千秋萬歲而後,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

  秦王聞之,不覺毛骨悚然,再拜謝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聞之不早。」

  遂於次日,收穗侯、魏冉相印,使就國①。穗侯取牛車於有司,徙其家財,千有餘乘,奇珍異寶,皆秦內庫所未有者。明日,秦王複逐華陽、高陵、涇陽三君於關外,安置太后于深宮,不許與聞政事。遂以范睢為丞相,封以應城,號為應侯。秦人皆謂張祿為丞相,無人知為范睢。惟鄭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時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①就國:離開朝廷去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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