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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3)


  說著,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度小橋,繞竹林,穿花徑,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緻書房裡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

  但聽他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有雲:『讀萬卷書,不可不行萬里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蕩壯遊也好。只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麼好?然雖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只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不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面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裡雅蘇台這件四百里報缺的摺子,是軍機見面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摺子下來就夾下個朱筆條子來,放了你了。」

  安公子聽了,便站起來說道:「這實是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著,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歎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來,只好看機會罷,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摺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說著,便叫:「來個人兒呀。」

  當下見個小廝答應著進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給拴好了拿出來罷。」好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只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

  當下安公子只覺心裡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只坐了這一刻的工夫,便見他老師那裡住了這部裡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摺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卷,某同年求寫的對聯;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煩,只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著打發小廝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發他上山東稟知老爺,忙了半日。一宿無話。

  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至進去,碰頭謝了恩,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他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面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等述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熱起來。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處可上,那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偌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

  閒話休提,話轉三叉,踅回來再講安太太。講到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閒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卻說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裡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兒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合舅太太帶了兩個媳婦四家鬥牌。看看鬥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了公子一個跟班的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裡打發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裡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太太聽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聲。舅太太接著也道:「噯喲,這是怎麼說!」金、玉姊妹兩個裡頭,那何玉鳳聽了「烏裡雅蘇台」五個字,耳朵裡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裡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這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

  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只問著舅太太說:「這烏裡雅蘇台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麼忘了呢?家裡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才想起來,說道:「噯喲,天爺!怎麼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著個文官兒,怎麼又給個轄呢?這不頂發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著,便眼淚婆娑的抽搭起來。

  金、玉姊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著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娘兒三個且別儘管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麼就會出了這麼個岔兒?再外甥打發他來,還有甚麼說的呀?」他只管是這等勸著,他卻也在那裡拿著小手巾兒擦眼淚。

  安太太這才詳細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澱辦摺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見老爺,以至大爺還說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澱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傳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罷。」並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

  二人領命去後,金、玉姊妹兩個依就過上房來。安太太見他姊妹一個哭的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裡擦眼淚,自己不禁又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著這麼著,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三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麼哭眼抹淚的,是為甚麼呢!」

  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出一口氣,說道:「噯!大姐姐,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閒話兒來,我只說了句『咱們這就等跟著小子到外頭享福去罷』,你聽他這話麼,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裡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麼謹慎,只衙門多著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只聽這話,別說是烏裡雅蘇台,無論甚麼地方,還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捨得。甚麼原故呢?一則呢,小子也這麼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只我這倆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捨不得的。」說著又哭了,招的兩個媳婦益發哭個不住。

  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娘兒們不是這麼個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著倆媳婦兒呢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也有娘兒三個盡著這麼圍著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裡雅蘇台了罷?」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倆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不想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姊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他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著不忍看著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為著不忍離開婆婆左右,並且兩個人肚子裡還各各的有一樁說不出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麼著,我就在家裡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著還便利些兒。這麼大遠的個道兒,再帶上這麼個我,越發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他這話說得近理,一時找不出句話來駁他,急的肚裡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只見他把臉一紅,低著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他,張姑娘肚子裡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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