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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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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爺這番周濟,無可答報,每日起來不言不笑,不飲不食,望空先燒一爐香,默默祝安老爺的富貴壽考,然後才敢開口。這是後話不提。 卻說安老爺離了涿州,一路無話。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趕到鄧家莊早飯。恰巧從那座悅來店過,見歇著許多車子,滿載著一色的花雕大壇酒,問了問,原來正是自己送鄧九公的壽禮,也從水路運到了。老爺大喜,就便下來打了尖。吩咐一應人馬車輛後行,自己卻換了頂草帽兒,騎上那頭驢兒,只叫隨緣兒拿著帽盒跟著,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鄧九公作個不期而會。將進了岔道口,但見那條路上的車馬行人往來不斷,還有些抬著食盒送禮去的,挑著空擔子送了禮回來的。老爺在驢子背上想道:「鄧翁的生日還有幾日呢呀,怎的從今日起就這等熱鬧?」一面想著,遠遠的早望見鄧家莊的那座莊門。 老爺一看,這次來與前番來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見莊門大開,門外歇得車馬成群,門裡也是不斷的人來人往,那兩邊樹底下還歇著許多趕趁賣吃食的。一時,老爺到了莊門首,下了驢兒,只見一個穿靴戴帽的莊客過來,把老爺上下一打量,見老爺戴著頂草帽兒,騎著頭驢兒,卻又穿著身行衣,不像個來作賀的樣子,便上前問道:「咱們是那兒來的呀?」 老爺見不是前番來見過的那人,正待合他說明來歷,只見褚一官從裡面說笑著送出一起客來。他一眼望見老爺,也不及招呼客,便連忙趕出門來,說:「這不是二叔來了麼?怎麼一個人兒來了?」匆匆的見了個禮,起來便合那個莊客嚷道:「你還不快進去告訴去!說北京的二老爺從京裡下來,已經到門了!」那人聽了,忙著就往裡跑。那幾位客都站在一旁等著告辭,老爺便合褚一官說:「你且先送客。」他才忙著送了那班人走。 這個當兒,隨緣兒一手拉著驢,一手舉著帽盒,老爺一面換帽子,一面問褚一官道:「你令嶽怎的這等高興,從今日就作起壽來?」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壽……」才說得這句,早聽得鄧九公一路從裡頭就嚷出來了,只聽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兒個可是從天上掉下來了!我正說忙過今兒個,明兒個就打發人迎上你去,誰想你倒先來了!可喜!可喜!」說著,上前合老爺抱了一抱。一面拉著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並連次高升的喜,接著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然後才問安老爺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幾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爺一面隨問隨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兒。只見他光著個腦袋,靸拉著雙山底兒青緞子山東皂鞋,穿一件舊月白短夾襖兒,敞著腰兒,套著件羽緞夾臥龍袋,從脖鈕兒起一直到大襟沒一個扣著的。臉是喝了個漆紫,連樂帶忙,一頭說著,只張著嘴氣喘如牛的拿了條大手巾擦那腦門子上的汗。老爺此時不及問他別的,只惦著褚一官方才不曾說完的那句話,先問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麼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爺一隻手說:「咱們到裡頭坐下說。」說著,便有他家的幾個門館先生合他徒弟們迎出來,內中也有幾個戴頂戴的,一個個都望著老爺打躬迎接。老爺也一一還禮。 安老爺前番雖到過他家一次,卻不曾進門。一路進來,見那大門裡也是路東一個屏門,進去便是個大院落。那院子裡有合抱不交的幾棵大樹,正面卻沒大廳,只一路腰房。東西群牆,各有隨牆屏門。只見那西邊屏門裡有一群人在門裡望外看,裡頭又夾雜個茶房嚷道:「西花廳再擺兩桌子。」東邊門裡便有人答應。看那光景,像是往廚房去的路。那腰房當中是個穿堂二門,門外樹蔭裡還安著兩塊大馬台石。進了這座門,裡面還有層三門兒。 安老爺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見褚大娘子也打扮著,拉著他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後面還跟著一群老婆兒、小媳婦子、丫頭,都從那個門兒迎出來。那褚大娘子此時見了安老爺,比前番更加親熱。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著官話尊聲「義父」,又不肯依著鄉風叫聲「乾爹」,也不好通套些兒稱作「老人家」,那麼大個個兒了,再要「爸爸」長、「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兒的改字兒——沒甚麼大分別」了。他便索興親熱起來,照稱他父親一樣,也叫作「老爺子」。只見他上前拜了兩拜,笑嘻嘻的說道:「老爺子怎麼也不賞個信兒,悄默聲兒的就來了?也沒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說著,問了乾娘安,又問妹夫子好、兩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張老夫妻都問到了。安老爺一時竟有些應酬不及,只一總說了句:「都好,都說請安問候。」他又拉了他那個孩子過來請安,說:「這也是老爺呢。」安老爺見是他前番帶到京去的那個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說:「都長這麼高了。」說著,便一路進了那個三門兒。進去,見裡頭是正面五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約莫那後面還有些房子。 一時,鄧九公讓安老爺進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禮。老爺見他那屋裡也擺些鐘鼎屏鏡之類,一時都不及細看。只見西次間炕上地下都擺著席,有幾個女眷正在那裡吃面。見安老爺進來,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著眼兒看的。鄧九公道:「你們不用跑。」因拍著安老爺的肩膀兒向大家說道:「你大家瞧瞧,今兒個來的,這就是我常說的我那個頂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爺正不知誰是誰,無從見禮。褚大娘子道:「這都是我們一輩兒的幾個當家子合至親相好家的娘兒們,沒外人。他們比我還怯官。你老人家大遠的來,先歇歇兒罷,不用合他們見禮了。」 說著,鄧九公就往東里間讓。老爺看了一周,只不曾見著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問起,還要問問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麼事。只見鄧九公坐也沒坐好,先「哈哈」了一聲,才開口說話,說道:「老弟,我先問你,你給我作的那篇東西帶來了沒有?」安老爺拍著肚子說道:「現成在這裡,少停當面寫出來,請老兄看。」鄧九公笑道:「好極了!你先別忙,索興求老弟你費點兒事,這裡頭還得繞繞筆頭兒。我要告訴你這個原故,你管保替愚兄一樂,今兒個得喝一壇!告訴你,哥哥得了兒子了!」 安老爺聽了,又驚又喜。喜得是這老頭兒一生任俠好義,頗以無子為憾,如今一朝有後,真是大快平生;驚得是他一個九旬老翁,居然還能生育,益信他至誠格天。連忙起身給他道喜,說道:「這實在要算個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挑老哥哥,這樣一樁喜事,你怎的不早給我個信兒?」褚大娘子道:「我說是不是?才有信兒,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寫封書子去罷,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挑了,我看這可說甚嗎!」 鄧九公才要說話,安老爺道:「是了,這也是我大意。大約前番寫信合我要那胎產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麼,那是為你乾女兒去要的麼!誰知他才兩來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喜歡了一場。」這個當兒,褚大娘子捧過茶來,說:「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兒趕著叫他們熬普洱茶呢。」安老爺一面讓坐,便料到他家今日是辦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產房裡不得出來,便告訴褚大娘子叫個人進去道喜。 鄧九公笑呵呵的說道:「老弟,你只別忙,聽我從頭兒把這件事說給你。不用講,愚兄九十歲的人,盼兒子的這條癡心是早沒了。誰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他會有了信兒了,我可也就沒留心,好在他自己也不會言語。趕到兩多月上,只見他吃頓飯兒就是吐天兒哇地的鬧,我說:『這是個甚麼原故呢?准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還是你乾女兒說:『別是胎氣罷?』這麼著,他就給他找了個姥姥來,瞧了瞧,說是喜。我說:『這可真算得個新樣兒的了!』就那麼糊裡糊塗的過了有四五個月。一天,他忽然跐著個板凳子,上櫃子去不知拿甚麼,不想一個不留神,把個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來,就跌了個大仰爬腳子。你說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他這胎氣竟會任怎麼個兒沒怎麼個兒!趕到該著月分兒了,大家都在那裡掐著指頭算著盼他養,白說他可再也不養了。大是過了不差甚麼有一個多月呢。這天他正跟著我吃包,只見他才打了個挺大的包捂在嘴上吃著,忽然『嗯』了一聲,說是『不好!』扔下包往屋裡就跑。我說:『你們跟了去瞧瞧,是怎麼了,不是吃了個蒼蠅啊。』正說著,這個人才跟進屋子,只聽得『噶喇』的一聲,就把個孩子養在褲襠裡了,還是挺大的個胖小子!幸而我們姑奶奶在這兒,叫人給他收拾好了,這才找了姥姥來。我說叫他把老弟你給的那胎產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他且不吃,只嚷餓的慌,要先吃點兒甚麼。只這一頓,就撮了三大碗兒小米子粥,還點補了二十來個雞子兒,也沒聽見他嚷個頭暈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說:『我這肚子裡還像有一個呢!』將說看,爬起來又養了一個,又是個小子!你看,我們這個二姑娘跟著我也有這麼好幾年了,不養就不養,養起來是垛窩兒的。這實在是老天可憐,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話說的吉利。今日正是倆小子的滿月。可巧老弟你今日進門,這是你侄兒的造化。今兒個屋裡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兒掇弄孩子呢。就請老弟你到屋裡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倆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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