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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2)


  原來華忠方才問的時候,就早猜出老爺這著兒來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見老爺不但幫他銀子,還要親身送去,只氣得他也顧不得甚麼叫作規矩,便直言奉上說道:「不是奴才找著挨老爺一頓窩心腳的話,老爺的銀子可是沒處兒花了!」一時梁材大家也覺老爺此舉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翁,你平日常講的『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怎的此時自己又『以德報怨』起來?」

  老爺正為這樁事一個人為難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兒不差甚麼憋得都要漾上來了,那裡還禁得起旁邊兒再有人去晃蕩他?只程相公這一句,就開了《四書》閘了。只見他呆著個臉兒問著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曉得我夫子講這兩句話是怎的個意思?我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見那時週末文勝,時事務虛而不務實,那或人忽然來問:『以德報怨,何如?』也正是受了個文過其實的病,便因此動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問他『何以報德』?緊接著便告訴他『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其實輪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兩本《論語》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時、那一處不受著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頭子氣不過,在他踝子骨上打過一杖,還究竟要算個朋友責善的道理。此外如遇著楚狂接輿、長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許多奚落,依然還是好言相向;便是陽貨、王孫賈、陳司敗那等無禮,也只就他口中的話說說兒也就罷了。甚至弄到性命呼吸,也不過說了句『天生德於予,桓其如予何』。究竟何嘗認真去『以直報怨』?何況我今日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報德』。世兄,你怎的倒說我是『以德報怨』?」

  程相公道:「別樣事小侄不曉得,談爾音這樁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裡眼見的,難道那還叫作個『德』?」老爺道:「你們的意思,自然為他參掉了我的官,罰賠了我的銀子;因我參官賠銀子,才累我的兒子趕出來,以致幾乎半途喪了性命——大不過講的是這三樁事要算個『怨』了。你們可曉得,那河工上的官兒,自總河以至河兵,那個不是要靠那條河發財的?單單的放我這樣一個不會弄錢的官在裡頭,便不遇著那位談大人,別個也自容我不得。長遠下去,慢講到官,只怕連我這條性命都有些可慮。今日之下怎的還能夠這等自在逍遙?便是幸而不參,我那個知縣作到今日,說句老實話,是還想我能去鑽營升官呢,是還想我能去謀幹發財呢?只怕我這點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縣報效在裡頭了。所賠的又豈止那五千餘兩!再講,我的兒子不出來,又怎得遇著我這兩房媳婦,來立起我家這番事業?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個兒子來撐起我家這個門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樁不是這位談大人的厚德?怎的還要去『怨』他?固然說是『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線兒,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這許多苦力,也些須的有點功勞,我此舉又怎的不叫作『以德報德』?」

  華忠聽了老爺這段話,才把他那股渾氣消下去了。只聽他先念了聲佛,說道:「真哪!奴才說句不當家的話,照老爺這麼存心,怎麼怪得養兒養女望上長,奴才大爺有這段造化呢!那麼說,這倆錢兒敢則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塗。只是奴才到底糊塗,老爺就給他個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給他三百也不算多,怎麼又不零不搭的要現給他平出二百四十兩來,這又是個甚麼原故呢?」老爺道:「蠢才!蠢才!你怎的會明白這個大道理。我竟沒許大精神合你閑講,你只問問程師爺就曉得了。」程師爺聽了一楞,想了半天,說道:「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為甚麼了要把他二百四十兩銀子?」老爺只笑而不答。

  不想葉通這小廝跟老爺在書本兒上磨,磨了這幾年,倒摸著老爺胸中些深微奧妙了。他正在那裡貼銀包上的籤子,聽了這話,便笑著合程相公說道:「老爺給他這銀子,正合著三百兩的數兒。」程相公道:「阿說拋話!方才通共拿出三百頭來,老爺還了我五兩,這裡還剩五十五兩,你那裡怎得還會有三百兩?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葉通道:「師爺要明白這個,只把『子華使于齊』那章書背一遍就明白了。」他聽了,從「子華使于齊」一直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背了一遍,又尋思了半天,搖頭道:「我不曉得。」葉通道:「當日孔夫子送人東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師爺算那個『與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鬥四升』,那是個『八八六四』;『與之庾』的那個『瘐』字,朱注注的是『十六鬥』,那是個『二八一六』,『與之粟五秉』的那個『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個『二八一六』。所以老爺送這位前任河台的禮,也平了個三八二百四十兩,正是八折的三百兩。」老爺聽了,連連點頭贊道:「使乎!使乎!」

  程相公按他這話算了算數目,果然不錯。又問他道:「葉二爺,我倒請教,然則『與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打八折呢?」

  葉通道:「那也是個八折。孔夫子給子華他們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給的是串過的細米,那得滿打滿算。給原思的米,是他應關的俸祿,自然給的是沒串過的糙米。糙米串細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一八』,核算起來,下餘的正是『九八七二』的八折。這筆賬大概連朱子當日也沒算清,不然為甚麼前頭小注兒裡的釜六鬥四升、庾十六鬥、秉十六斛都注得那麼清楚,到了『與之粟九百』的小注兒裡,就含糊著說『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這話程相公始終不曾了了。安老爺聽了,只樂得拍案叫絕,說道:「『孺子可教也』!這講法雖不足窺聖道之大,大可補朱注之闕。這等看起來,那康成家婢不過曉得了『薄言往,逢彼之怒』,合『胡為乎泥中』的幾句《詩經》,便要算作個佳話,真真不足道也!」

  說話間,諸事打點齊備。老爺見葉通竟能這樣通法,料他事理通達,斷不到開罪于那位談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個打雜兒的捧著那個裝銀子的拜匣,跟著出了店門,往對過那座小車子店去。到了店門口,葉通忙走了兩步,先進了店門,只見滿院子歇著許多二把手小車子,又有些倒站驢子,還晾著半院子的驢馬糞,卻不知這位談大人在那裡。看了看,見那邊牆根底下蹲著一群苦漢在那裡吃飯。葉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問說有個姓談的,只得問那班人道:「有位談大人在那間房住?」一個人答道:「這店裡是住驢的,那兒摸大人去呀!」葉通又說明那談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說道:「你問的是談花臉兒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間屋子隔壁就是。」

  葉通走到跟前,不好直進去,便隔窗問了句:「這是談大人的屋子麼?」他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穿著件破兩截布衫兒,靸拉著雙皂靴頭兒出來。葉通見了,不敢輕慢,連忙把手本呈上去,說:「家主請見。」那談爾音看了看,就嚷起來道:「這還了得!這個大柬斷不敢當,奉璧!奉璧!」說著,進屋裡就那麼個樣兒戴上了頂帽子出來。

  這個當兒,安老爺已經走進房門,朝上打躬,說道:「安學海特來謝步。」見過了禮,就在那鋪土炕上合他分賓主坐下。

  老爺見他那屋裡上下通共一頭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獻茶了,便向葉通使了個眼色,要過那個拜匣來,放在桌子上。此時老爺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個「見於面,盎於背。」他會大把的給人銀子,他自己倒不得話,好容易宛轉其詞,把這番意思道達出來。

  那談爾音耳朵裡一邊聽著話,眼睛裡一邊瞧著銀子,老爺這裡話也不曾說完,他便望著那銀子大哭起來。這一哭,倒把安老爺哭的沒了主意,再三相勸,才得把他勸住。他早拜倒在地,謝個不了,口裡說道:「水心先生,我當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這等的救我,這等看起來,你直頭是個聖賢,我直腳是個禽獸了!」安老爺忙道:「大人,此話再休提起。假如當日安學海不作河工知縣,怎的有那場事?作河工知縣而河工不開口于,怎的有那場事?河工開口子而不開在該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場事?這叫作『天實為之』,與我憲屬甚麼相干?大人且把這話擱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幾句芻蕘之言,作速回鄉,切切不可流落在此,這倒是舊屬一番誠意。」安老爺這話算厚道到那頭兒了。他聽了,連連點頭答應,一面收了銀子,把匣子交給葉通。安老爺便起身告辭。他道:「明早再竭誠趨叩。」安老爺也唯唯答應著,一路回來,店裡才得上燈。

  老爺這件事作的來好不心曠神怡,一覺安穩好睡。醒來才得五鼓,還慮到那談爾音天明過來臉上不好意思,便催眾人收拾行李車輛,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臨起身,又留下一個辭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給他。他正要來拜謝,聽得安老爺走了,一時感愧之中不無依戀。沒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兒上拜了兩拜。只當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裡一個二把手小車子趕到運河馬頭上,趁著紹興回空糧船,回往浙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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