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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6)


  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丑一般,抹著個三花臉兒,還帶著一圈兒狗蠅鬍子。左胳膊上攬著個漁鼓,手裡掐著副簡板,卻把右手拍著鼓。只聽他「紮嘣嘣,紮嘣嘣,紮嘣紮嘣紮嘣嘣」打著,在那裡等著攢錢。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科道:

  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癡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只得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著板眼拍那個鼓。安老爺向來于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裡,卻掉轉頭來望著別處。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著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甚麼。只聽他唱道:

  鼓逢逢,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態中。遊絲萬仗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裡暗說:「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因又聽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賬。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這兩段自然要算歷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只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怎如他,耕織圖!」安老爺才聽得這句,不覺贊道:「這一轉,轉得大妙。」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耕織圖,一張機,一把鋤,兩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遙,漁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薑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矬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嘖嘖。

  正聽著,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罷。」老爺此時倒有點兒聽進去,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

  羨高風,隱逸流,住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閑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雲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裡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閑休問,葉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拚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石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髮鬚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台?蛤蜊到口心無礙。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丫,葫蘆一個斜肩掛。丹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生法。聽說他結茅雲外,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啼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閒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這番閒話君聽者,不是閑饒舌。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則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

  唱完了,只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著眾人轉著圈兒拱了拱手,說道:「獻醜!獻醜!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眾人各各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華忠也打串兒上擄下幾十錢來,扔給那個打錢兒的。

  老爺正在那裡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並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著十三轍譜成的,早覺這斷斷不是這個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願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著實賞鑒他這幾句道情,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他見華忠只給了他幾十文,就說道:「你怎生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回頭看了看那串兒上,卻只剩了沒多的錢,因問:「你大家誰還帶著錢呢?」不想問了問,連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這裡有銀子,可好?」老爺大喜,說:「更好!」及至他從順袋裡取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那個小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

  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著那銀子歎了口氣,道:「噯!路盡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覺秋雲厚。」忽然兩淚直流,把那個粉臉兒沖得一行一道的,益發不成個模樣。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兩步,向安老爺深深打了一躬,說:「恩官厚賜,貧道在這裡稽首了。」安老爺聽他說了這「蜀道」「秋雲」兩句,覺得這道士竟不是個蠢人,或者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覺他雖是個道士,也不甚討厭,連忙還了他個揖。華忠一旁看見,口裡咕嚷道:「得了,我們老爺索興越交越腳高了!」便走上去直橛橛的說道:「回老爺,這天西北陰上來了,咱們可沒帶雨傘哪!」老爺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陰過來,便不及合那道士細談,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齊廟的那個後門兒,一路回店裡來。

  梁材在店裡已經叫廚子把老爺的晚飯備妥,又給老爺煮下羊肉,打點了幾樣兒路菜,照舊有他店裡的頓飯餅面。老爺此時吃飯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於要先擦擦臉喝碗茶。無如此時茶碗、背壺、銅鏇子是被老爺一統碑文讀成了個「缸裡的醬蘿蔔——沒了纓兒了,」馬褥子是也從碑道裡走了。幸而茶碗還有敷餘帶著的,梁材倒上茶來,劉住兒又忙著拿銅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爺洗了臉,葉通便把程相公的馬褥子給老爺鋪上,又把自己那個借給他。

  一時端上茶來,老爺同程相公一面吃著酒,心裡還是念念不忘那個鳳凰。恰好跑堂兒的端上羊肉來,程相公便叫住他,問道:「店家,店家,你快些這裡來。你早上說的天齊廟有得鳳凰看,怎的吾們看不著?」跑堂兒的一楞,說:「看不著?沒有的話!這店裡有好幾位都瞧了回來,我們打雜兒的燒香去回來也說瞧見,你老同老爺在那兒瞧鳳凰來著?怎麼說看不著呢?」老爺說:「果然沒有看見,只有一對孔雀在那裡。」跑堂兒的聽見,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孔雀啊!他那毛兒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說的就是他,我是把兩樣東西的名兒記擰了!」老爺一聽,這才悟過今兒這一蕩算冤足了!

  一時,吃完了飯,家人們也有買東西去的,也有打辮子去的,一時只剩了華忠、劉住兒兩個。華忠又去走動。這個當兒,忽見劉住兒跑進來說:「外頭有個人要見老爺。」老爺說:「難道又是位『喜賀大爺』不成?」劉住兒又不懂老爺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話,回道:「不是喜賀大爺,那位奴才見過,這個人奴才不認得他。奴才問他,他說老爺見了他認得他。」

  老爺道:「算了罷,你弄不清楚這些事,快把華忠找來罷!」

  半日,找了華忠來,老爺正叫他去看看這人到底是誰。華忠道:「不用看,奴才才進來就瞧見他了,就是方才在廟上唱道情的那個道士。」老爺一聽,先就急了,說:「我說這些人斷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因問劉住兒道:「既如此,你在廟上也聽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說不認得呢?」華忠道:「請老爺別怪劉住兒。他這時候不是方才那個打扮兒了,臉兒也洗乾淨了,穿著件舊短襟袍兒,石青馬褂兒,穿靴戴帽,並且是個高提梁兒。他見了奴才還裝糊塗,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兒就認出他來了。問他來作甚麼,他說:『來謝謝老爺,見了老爺,還有話說。』奴才想著老爺可見這些人作甚麼呢,就告訴他說:『回來替你回罷。』」老爺連道:「很是!很是!」華忠道:「誰知他竟不肯走,說:『務必求見見老爺。』還說他在淮上常見老爺,回明瞭,老爺一定見他的。

  奴才問他姓名,他又不肯說,只說:『老爺一見,自然認得。』」

  老爺沒好氣道:「怎麼你也合劉住兒一般兒大的糊塗,難道我在淮上常見的人你會不認得嗎?」華忠不敢強嘴,等老爺發作完了,才回道:「老爺聖明,奴才趕到青雲堡就迎見老爺回了京了,奴才合劉住兒一樣,也是沒到過淮上的。」老爺一時無話,只說:「偏偏兒這麼一刻兒上過淮上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賭氣說:「你叫他進來,我見他罷。」華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進來,老爺才要欠身,他已經站在當地,望著老爺拖地一躬,起來說道:「水心先生,別來無恙?可還認識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這個道人麼?」

  這正是:柳絮萍蹤渾一夢,相逢何必定來生!

  要知說話的這人是誰,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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