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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5)


  老爺此時肚子裡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裡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只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發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裡子西湖色濮院綢的半大夾襖,下面不穿裙兒,露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綢散褲褪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著根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鬧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秸棍兒上舉著。梳著大松的鬅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像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積伶的就像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裡先帶點音兒,嗓子裡還略沾點兒膛調。他見那矮胖女人合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他,他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著。也有造了人家的腳倒合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新新兒的靴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撣啵!」說著,就把手裡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

  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他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裡一陣忙亂,就接過來了。這個當兒,他蹲身下去就拿他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靴子上的那塊泥。只他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異香異氣,又像生麝香味兒,又像松枝兒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他一隻手搬住腳後跟,嘴裡還斜叨著根長煙袋,揚著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裡亂跳,萬不得話,只說:「豈敢!豈敢!」他道:「這又算個甚嗎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老爺好容易等他撣完了那只靴子,鬆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於要把手裡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他好走,他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兒。」說著,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上頭褪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裡一面說道:「老爺子,你老將才不是在月臺上揀那字紙的時候兒嗎,我這麼冷眼兒瞧著,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這倒有倆來的月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老瞧瞧,老娘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

  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到這個場中,還絕絕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可耐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著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婦子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說叫我弄甚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老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他這才喜歡,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興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

  安老爺真真被他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准養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的這等准,轟一聲圍上來了。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他也點著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大爺子解得開呀!」

  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的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老爺可真頑兒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裡娘娘的簽靈的很呢!凡是你們一起來求籤的,都要養小子的。」

  不想這班人裡頭夾雜著個靈官廟的姑子,他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鑲僧鞋,頭戴一頂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線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著兩貼青綾子膏藥。他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養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說:「成師傅,你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婦人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廟裡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

  才說到這裡,又一個過去捂住他的嘴,說道:「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的,看人家笑話!」說著,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老爺受這場熱窩,心下裡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老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的一個果報!

  卻說老爺見眾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將才原坐的那個地方兒。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甚麼時候早已丟了個蹤影全無!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兒不好合華忠說,愣了半天,只得說道:「我方才將到碑頭裡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華忠急了,說:「這不是丟了嗎!等奴才趕下去。」

  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甚麼要緊!你曉得是甚麼人拿去,又那裡去找他?」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老爺只管這麼恩寬,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甚麼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了!」老爺道:「這話好糊塗!你就講『虎兕出幹柙,龜玉毀於櫝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這看著——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幹正經的,看鳳凰去罷。」說著,大家就從那個西隨牆門兒過後殿來。見那裡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又見一群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籤子的攤子上講價兒。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瞻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

  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裡圈著個破藍布帳子,裡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裡嚷道:「撒官板兒一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鬍子楂兒,也包了頭,穿了彩衣,歪在那個旱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姣的醜態來。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說:「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著請太爺們瞧飛蝴蝶兒了。」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鳳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只說道:「『無恥之恥,無恥矣』!」華忠「嗐」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著老爺從文昌閣後身兒繞到東邊兒。

  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兒安靜多了。有的牆上掛了個燈虎兒壁子猜燈虎兒的,有的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兒踢球的。只那南邊兒靠著東牆圍著個帳子,約莫裡頭是個書場兒;北邊卻圍著個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門兒外頭也站著倆人,還都帶著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到像四川、雲貴一路的人。

  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這對飛禽是不輕容易得見的,請看看。」程相公聽見,便說:「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

  見那帳子裡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裡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就說:「這不是咱們城裡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的鳳凰啊!」安老爺這才後悔:「這蕩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這等後悔,心裡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不可知。因說:「我們回店去罷。」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

  這麼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裡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裡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爺聽說,便道:「索興請師爺也方便了來罷。我借此歇歇兒也好。」華忠滿院子裡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坐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坐去罷。」

  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牆根兒,面前放著張桌兒,周圍擺著兒條板凳,那板凳坐著也沒多的幾個人。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著個升給他打錢。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三二百零錢。

  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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