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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3)


  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折謝恩。謝恩這日便蒙召見,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及至叫上起兒去,聖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春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本裡第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顏大悅,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國子監祭酒。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也不過是個四品京堂,卻是個侍至聖香案為天下師尊的腳色。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真個是「官場如戲」了麼?豈不聞俗語雲:「一命二運三風水。」

  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會曾不數年出將入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著兩層「四積陰功五讀書」呢!

  話休絮煩。卻說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傳臚之後,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國子監祭酒。這釋褐禮自來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規矩:這日狀元、榜眼、探花率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聖先師,便到明倫堂參拜祭酒。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臺來,臺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狀元率領眾人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臺升座,然後恭肅展拜。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獨到了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你道為何?相傳以為但是祭酒存些謙和,一開口,一抬手,便於狀元不利。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照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臺正中交椅上,端然危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偏偏那科的狀元又「龍頭屬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的蒼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一時,釋褐禮成。

  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裡耽擱了好幾日了,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門徑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稟慰父母一番。一路走著,想到這典禮之隆,聖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乎無愧。想著想著,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裡欣然色喜,自言自語道:「且住!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招了他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四樂堂』的匾掛上,這話其實尖酸可惡!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過個學差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著天下十七省龍蛇混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裡罷,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合一榜的新進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少停回家便把這話作樂他兩個一番,問問他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掛那個『四樂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

  一路盤算,早到家門,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便道:「好了!居然為天下師了!」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侍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

  一進院門,早見他姊妹兩個從屋裡迎出來,說:「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

  他姐妹也道:「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要奉求。」公子道:「我忙了這幾日,才得到家,你兩個又有甚麼差遣?」他兩個道:「且到屋裡再說。」

  公子進得屋子,只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洗得筆淨,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桌兒上又鋪著一幅絹箋,兩邊用鎮紙壓著,當中卻又放著一大杯酒。公子一時不解,問道:「這是甚麼儀注?」他姊妹兩個笑吟吟的一齊說道:「奉求大筆見賜『四樂堂』三個大字。」公子斷沒想到從城裡頭憋了這麼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就叫人家給揭了!不禁樂得仰天大笑,說:「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

  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張姑娘道:「真個的,換了衣裳,為甚麼不趁著墨寫起來呢?」公子道:「這卻使不得。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謂『四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罷。」他姊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罷。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遊戲,又便宜了燕北閒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這話且按下不表。

  卻說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家中無可顧慮,自己又極清閒,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去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遊,訪訪一路的名勝,到他那裡並要多盤桓幾日,疏散疏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便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已辦得停停當當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酒行裡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篇生傳。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便不合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餘帶上了幾百銀子,防著老爺路上要使。隨叫進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只帶了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又吩咐帶上那個烏雲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蓋沒管。到了起身這日,止不過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遙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

  這一上路,老爺是身有餘閒,家無多慮,空拉著輛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只騎著那頭驢兒,遇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跡也要站住考訂,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這走長道兒可得趁天氣呀,要不,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罷。」

  老爺也以為無可無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來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卻說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衝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裡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擁擠不動。正在看著,一行車馬早進了一座客店。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鏇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

  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屋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老爺這蕩出來,是閒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你只管進來。」便問他道:「你這裡今日怎的這等熱鬧?」跑堂兒的見問,答說:「州城裡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此地可還有甚麼名勝?」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甚麼叫作「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那廟頭裡過,白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

  那廟裡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甚麼都買不短。廟後頭擺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甚麼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

  老爺正覺他所答非所問,程相公那裡就打聽說:「甚麼叫作『希希哈兒』?」跑堂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磣大的一對鳳凰!」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鳳凰罷?」

  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師爺信他們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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