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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3)


  正在看著,只聽得窗外一陣風兒掃得窗櫺紙簌落落的響,吹得那盞燈青焰焰的光搖不定。他不覺一陣寒噤,連打了兩個呵欠,一時困倦起來,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眼,恍惚間,忽見簾櫳動處,進來了一位清臒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顏鶴髮,仙骨姍姍,手中拖了根過頭拐杖,進門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夢中見那人來的詫異,禮也不還,便問道:「汝何人也?無故到我這關防重地來何干?」只見那老者藹然和氣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丟開的那本卷子,說道:「此來特為著這本『成字六號』的卷子,報知足下,此人當中。」

  他一聽這話,覺得是說人情來了,便一臉秋氣,說道:「怎的我問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況我奉命在此衡文,並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當中,文衡誰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來幹這閒事!」又聽那老者說道:「郎官,不可這等執性。『士先器識』,果人不足取,文於何有?何況這人的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裡肯信這話,便說道:「多講!我婁某自來破除情面,不受請托,那個不知?難道獨你不曾聽得?」那老者歎了一聲,道:「不想這人果的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還須大大費番周折!」

  他聽得當面給他出了這等兩句考語,就待站起來奔了那老者去。不想才得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來,眼前早不見了那個老者,自己卻依然坐在那個座兒上。再看了看那盞燈,點了有寸許長,結了兩個鬼眼一般的燈花,向著他顫巍巍亂動,他才悟到方才經的是番夢境。呆了一刻,說道:「然則夢中所見的,鬼也,非人也。可見我的這團浩然之氣鬼也嚇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幹正經!」說著,剪了剪燈花,仍待批閱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丟過一邊,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號」那卷。

  他正在詫異,窗外又起了一陣風。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夢了!只聽那陣風頭過處,把房門上那個門簾刮得臌了進來,又閃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這一掀,早從門外明明的進來了一位金冠紅袍的長官。他見那位長官不是個尋常裝束,不道那「浩然之氣」也就有些害慌了,連忙站起來避在一旁,問道:「尊神何來?有甚的指教?」只聽那神道說道:「你既知吾神『何』來,怎的還悟不到吾神的來意?也是為著『成字六號』這人當中。」

  列公,你只看這婁公渾不渾!他見那神道也像是為找他託人情而來的,雖神道也罷,他也竟敢合他使一使那牛一般的性兒。他卻絕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誠為枉法營私,原王章所不宥;要知「安老懷少,亦聖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愛名;有心幹事,必不能濟事。無端任怨,終不免斂怨;苦不進情,定轉至悖情。自世上有這班執性矯情的人,凡是一事到手,沒人從旁救補一句,他倒肯斡旋,合人共事;沒人從旁讚揚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著一個字,他便道是託人情,這樁事、那個人算休矣。這班腳色要叫他去參政當國,只怕剝削天下元氣不小!

  閒話少說。卻講那個婁主政見那神道說也為著那本卷子而來,他便立刻反插了兩隻眼睛說道:「這事又與神道何涉?

  要來攙越!從來說『聰明正直之為神』,謂神聰明,我婁某也不懂;謂神正直,我類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那神道大喝了一聲道:「唗!住口!」他底下這句話大約要說:「便是神道來說這個人情,我也不答應」,誰知那神道的性兒也是位不讓話的,不容他往下說,便兜頭一喝,說道:「狂徒!看你讀聖賢書,司舉錯權,雖是平日性情失之過剛,心術還不離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響應的道理來教誨你。你怎的讀書變化氣質,倒變成這等一副氣質來!可不是不知教誨麼?」說罷,聲色俱厲,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臉上來。直嚇得他一身冷汗,戰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體面,待婁養正速把這本卷子薦上堂去,勉贖前愆,何如?」說道,便連連的拜叩個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顏霽,說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

  他只道那神道說完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卻轉向裡來。他爬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方才夢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麼時候進來,早端端正正坐在那裡。又見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那老者乾笑了一聲,道:「不想這樣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們戴紗帽的來說才說的成!」說著,便拄著杖站起來,那位神道倒隨在身後,還扶持著他,一同出門而去。緊接著便聽得外間的門風吹的開關亂響,嚇得個婁主政骨軟筋酥,半晌動彈不得。良久良久,聽得沒些聲息了,才巴著簾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門依舊好端端虛掩在那裡,他那個跟班的卻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張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點亮了燈,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來,重新加了批語,打了薦條。聽了聽,更樓上的鐘鼓還不曾交得三更。打聽堂上主司正在那裡閱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薦上堂去。主考接過來,不看文章,先看了看是本漢軍旗卷,便道:「這卷不消講了,漢軍卷子已經取中得滿了額了。」那婁主政見不中他那本卷子,那裡肯依?便再三力爭,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沒法了,大主考方公說道:「既如此,這本只得算個備卷罷。」說著,提起筆來在卷面上寫了「備中」兩個字。

  列公,你道這「備卷」是怎的一個意思?我說書的在先原也不懂,後來聽得一班發過科甲的講究,他道凡遇科場考試,定要在取中定額之外多取幾本備中的卷子,一本預備那取中的卷子裡,臨發榜之前忽然看出個不合規式,不便取中的去處,便在那備卷中選擇一本補中;二則,叫這些讀書人看了,曉得傍有定數,網無遺才,也是鼓勵人才之意;其三,也為給眾房官多種幾株門外的「虛花桃李」。這備卷前人還有個譬喻,比得最是好笑。你道他怎的個譬喻法?他把房官薦卷比作「結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卷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他講的是一樣落了第,還得備手本送贄見去拜見薦卷老師,便同那結了胎,才歡喜得幾日,依然化為烏有,還得坐草臥床,喝小米兒粥,吃雞蛋,是一般滋味。倘有個不肯去拜見薦卷老師的,大家便要說他忘本負恩。何不想想,那房師的力量止能盡到這裡,也就同給人作個丈夫,他的力量也不過盡到那裡一個道理。你作了榜外舉人,落了第,便不想著那老師的有心培植;難道你作了閨中少婦,滿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無心妙合不成?這番譬喻雖謔近於虐,卻非深知此中甘苦者道不出來。然則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個半產嬰兒了!可憐他闔家還在那裡沒日夜的盼望出榜高中!這便是俗語說的「世間沒個早知道」也。

  話休絮煩。即說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這天。前兩天內外簾的主考、監臨便隔簾商量,因本科赴試的士子較往年既多,中額自然較往年也多,填榜的時刻便須較往年寬展些才趕得及。因此到了九月初九這日,才得辰刻,便封了貢院頭門,內外簾撤了關防。預先在至公堂正中設了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設了二位監臨的公案,東西對面排列著內外監試合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設了一張桌兒,預備拆彌封後標寫中簽,照簽填榜。當地設著一張丈許的填榜長案,大堂兩旁堆著無數的墨卷箱。承值書吏各司其事,還有一應委員、房吏、差役以至跟役人等,擁擠了一堂,連那堂下丹墀裡也站著無數的人,等著看這場熱鬧。那貢院門外早屯著無數的報喜的報子,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價買轉裡面的書辦,到填榜時候,拆出一名來,就透出一個信去。他接著便如飛去報,圖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他多得幾貫賞錢。

  不一時,預備齊集,點鼓升堂。主考才離了衡鑒堂,來到至公堂合監臨相見。各官三揖參謁已畢,便有內簾監試領了內簾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當中,又把第六名以下的中卷一束束挨次擺得齊整,然後才把那束備中的卷子另放一處。向例填榜是先從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後倒填前五名。這個原故,只在這《兒女英雄傳》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了,此時不須再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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