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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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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噔綢馬褂子,搭包系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槁上,拿手裡那根照入簽,把那禦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響,嘴裡還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那禦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也耐不住了。只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麼?」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我叫繃僧額。我們大爺是世襲阿達哈哈番①,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②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①阿達哈哈番:官名,輕車都尉】 【②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統,八旗軍中每旗的最高長官】 那禦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裡合他道:「你有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不守『臥碑』?難道你家裡竟沒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直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禦史依然是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歎息一聲,便合托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該三復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 一時,他幾個也領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各的收在卷袋裡,拿上考具,進了二層貢院門,交了簽。只見兩旁公案邊坐著許多欽派稽查接談換卷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見公子進來,便問道:「進來了?是那個字號?」 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群佐雜官兒要當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老爺們,東邊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 喊得個公子急切裡聽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那大人便點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號。」吳大人回頭指道:「這號在東邊極北呢。」只這一回頭,適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筆政在身後站著。原來貢院以內帶不進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著。這位老爺的官名叫作答哈蘇,吳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爺,奉托你罷,把我這學生送過柵欄去。」 卻說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輪子裡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機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氣誼相感,便也動了個衛顧同鄉的意思,欣然答應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柵欄。又說道:「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兒,不差甚麼一裡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兒現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倆錢兒雇個人就行了。」一面說著,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著褲帶上那個錢褡褳兒,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公子忙攔道:「不勞破費!這考籃裡有錢,等我取出來。」他便一手攔著公子的胳膊,說道:「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設講究。」說著,早把他手裡那把錢遞給那人。公子沒法,只得謝過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 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周身好不鬆快,便同了那人逍遙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沉。東西的號舍萬瓦毗邊,夜靜時兩道文光沖北斗;中央的危樓千尋高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湧東隅。正面便是那座氣象森嚴無偏無倚的至公堂。這個所在,自選舉變為制藝以來,也不知牢籠了幾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時正是秋風初動,耳輪中但聽得明遠樓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紅月藍旗兒,被風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護一般。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閒不得進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進來,也是空負八鬥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的號舍,只見一所號舍門外山牆白石灰上大書「成字號」三個大字。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著的考具接過去。那人去了,公子還等著給他開柵欄兒進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牆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開當中那根木頭,鑽出鑽入。公子也只得低頭毛腰的鑽進號筒子去。看了看,南是牆面,北作棲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過三尺,東西下裡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舍。那號舍,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筆墨硯鐙,都在這塊地方。假如不是這塊地方出產舉人、進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萬水千山跑來嘗恁般滋味! 公子當下歇息片刻,一樣的也把那號帷號簾釘起來,號板支起來,衣帽鋪蓋、碗盞家具、吃食柴炭一切歸著起來。這樁事本不是一個人幹得來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慣了,不能一個人幹事的人,弄是弄不妥當,只將將就就鼓搗了會子就算結了。幸喜伺候那幾間號的一個老號軍是個久慣當過這差使的,見公子是個大家勢派,一進來把例賞號軍的餑餑錢米就賞了不算外,餘外又給了個五錢重的小銀錁兒,樂的他不住問茶問水的殷勤。 這個當兒,這號進來的人就多了。也有搶號板的,也有亂坐次的,還有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來的,甚至有聚在一處亂吃的、酣飲的,便是那極安靜的,也脫不了旗人的習氣,喊兩句高腔,不就對面牆上貼幾個燈虎兒等人來打。公子看了這般人,心中納悶,只說:「我倒不解,他們是幹功名來了,是頑兒來了?」他只一個人靜坐在那小窩兒裡凝神養氣。 看看午後,堂上的監臨大人見近堂這幾路旗號的爺們出來進去,登明遠樓,跑小西天,鬧的實在不像了,早同查號的禦史查號,封了號口柵欄。這一封號,雖是幾根柳木片兒的門戶,一張木紅紙的封條,法令所在,也同畫地為牢,再沒人敢任意行動。公子見眼前來往的人靜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裡默誦了一遍,叫號軍弄熱了飯,就熟菜吃了。才點燈,便放下號簾,靠了包袱待睡,可奈牆外是梆鑼聒噪,堂上是人語喧嘩,再也莫想睡得穩,良久才睡熟。一時,各號的人也都睡了,準備明日鏖戰。那班號軍也偷空兒棲在那個屎號跟前坐著打盹兒。 卻說內中那個老號軍睡到三更過後鑽出來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頭,只見遠遠的倒像那第六號的房檐上掛著碗來大的一盞紅燈。那老號軍吃了一驚,說道:「這位老爺是不曾進過場的,守著那油紙號簾點上盞燈,一時睡著了,刮起風來,可是頑得的?」連忙跑過來,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卻早不見了那盞燈。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裡愣怔,眼離了?」 恰好這個當兒公子一覺睡醒,一睜眼,見屋裡漆黑,又轉了向兒了,模裡模糊的叫了聲:「花鈴兒,你看燈都待好滅了,也不起來撥撥。」那老號軍便打了個岔,說:「老爺,你老放心睡罷,沒燈啊,是我的眼離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說的所以然,只想誤呼著小婢倒來個老軍,不覺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個火,點上燈,看了看牆上掛的那個表,已經醜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臉,又叫那老號軍熬了粥。才待收拾完畢,號口邊值號的委員早已喊接題紙。 少時,那號軍便給他送了一張來。連忙燈下一看,只見當朝聖人出的是三個富麗堂皇的題目,想著自然要取幾篇筆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筆路。再看那詩題,又是窗下作過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題也像作過。靜想了想,大勢也都還記得起,暗喜:「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轉念道:「不是這等。古人師友之間還要請試他題,豈有欽命題目,我自己才識雲程,便這等欺心把窗課來塞責的理?父親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亂人意。不如把他丟開,另作才是。」隨把題目折起,便伸手提筆起起草來。 才得辰刻,頭篇文章合那道詩早已告成,便催著號軍給煮好了飯,胡亂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兒,會拿甜餑餑解餓,又吃了些杏仁幹糧油糕之類,也就飽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來,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氣尚早,便吃過晚飯,上起卷子來。他的那筆小楷又寫的飛快,不曾繼燭,添注塗改、點句勾股都已完畢,連草都補齊了。點起燈來,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隨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裡。閒暇無事,取出白棗兒、桂元肉、炒糖、果脯這些零星東西,大嚼一陣。剩下的吃食都給了號軍。就靠著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個老號軍便幫他來把東西歸著清楚,交卷領簽,趕頭排便出了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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