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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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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太太聽了聽,事情不曾說出眉目,他賢喬梓又講起書來了,便道:「這不是嗎?人家媳婦兒在這裡說正經的,老爺又鬧到孔夫子上去了。——這都是玉格惹出來的。」安老爺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裡還尋得出個正經來?」太太可真被這位老爺慪得受不得了,說:「老爺,咱們爺兒們娘兒們現在商量的是吃飽飯,那位孔夫子但凡有個吃飽飯的正經主意,怎的周遊列國的時候,半道兒會斷了一頓兒,拿著升兒糴不出升米來呢?這難道不是老爺講給我們聽的嗎?」 安老爺道:「此正所謂『君子固窮』,又『浮海』『居夷』,所以發此浩歎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說道:「是了,是了,無論怎麼著罷,算我們明白了就完了!老爺此時只細想想,倆媳婦這話是不是?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爺還有個甚麼駁正指示的,索性就把這話商量定規了。」 安老爺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兩個既有這番志向,又說的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這樁事責成他兩個辦起來,才是個累矩之道。此時豈可誤會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兩句話,轉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喲,我是猶疑這倆小人兒擔不起這麼大事來喲!」 老爺道:「喂,『赤也為之小,熟能為之大?』不必猶疑。」 說完,便吩咐公子道:「至於你講的那項金銀,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來,你只曉得那『子婦無私貨』為通論,可知『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尤為論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決,不須再議。」因又回頭向太太說道:「我倒還有一說,我往往見人到老來,把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裡,不肯交給兒孫,我頗笑他不達。細想起來,大約他那不達也有兩般苦楚,一般苦的是養著個不肖的子孫,先慮到把我一生艱難創造而來的,由他任意揮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貧苦,還得重新顧贍他的吃穿;一般苦的是養著個好子孫,又慮他雖有養志的孝心,我卻無自立的恆產,便算我假作癡聾,也得刻刻憐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這舊業恢復回來,大約足夠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們有個心力不足了。再看這三個孩子的居心行事,還會胡亂揮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這份家交給兩個媳婦掌管。兩個人之中,玉鳳媳婦是個明決氣象,便叫他支應門庭;金鳳媳婦是個細膩風光,便叫他料量鹽米。我老夫妻只替他們出個主意兒,支個嘴兒,騰出我來,也好趁著這未錮的聰明,再補讀幾行未讀之書。果有餘暇,便任我流覽林泉,寄情詩酒。太太無事,也好帶上個眼鏡兒,叼袋煙兒,看個牌兒,充個老太太兒,償一償這許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卻教他一意用功,勉圖上進。豈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 太太見老爺說的這等高興,益加歡喜,便道:「我想著也是這樣。老爺既這樣說,好極了。」因望著兩個媳婦笑道:「我再沒想到我熬了半輩子,直熬到你們倆進了門,我這鬥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這話暫且按下不表。卻說張太太自從搬出去之後,每日家裡吃過早飯便進來照料照料,遇著安老爺不在裡頭,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閒話,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這日進來,正值安老爺在家,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見舅太太正在那裡帶了兩個嬤嬤張羅他姐妹過冬的裡衣兒,他也就幫著作起來。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他樂得借他醒醒脾兒,解解悶兒,便合他一面料理針線,一面高談闊論起來。兩個人雖不同道,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飯的意思。作了會子,見天不早了,便收了活過這邊來。二人一同出了西遊廊角門,順著遊廊過了鑽山門兒,將走到窗跟前,恰好聽得安太太說到「鬥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話,舅太太便接聲道:「怎麼著?鬥牌會奉了明文咧?好哇!這可是日頭打西出來了。姑太太快告訴我聽聽。」一面說著,進了上房。 安老夫妻二位連忙起身讓坐,便把合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們的家務,我只問鬥牌。你們要談家務,別耽擱你們,我們到妞妞屋裡去。」安老爺是位不苟言的,便道:「這話何來?我家的家務又幾時避過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爺理他呢,他自來是這麼女生外向!」 安老爺道:「阿,你姑嫂兩個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當著兩個媳婦還是這等頑皮!」舅太太道:「姑老爺不用管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像你那開口就是『詩雲』,閉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爺聽,人家自己願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叫我們親家評一評,咱們倆倒底誰比誰大?真個的,十七的養了十八的了!」從來「入行三日無劣把」,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合舅太太一處盤桓,也練出嘴皮子來了,便呵可的笑道:「可是人家說的咧!」舅太太生怕說出「燒火的養了當家的」這句下文,可就太不雅馴了,幸而不是這句。只聽他說道:「這可成了人家說的甚麼行子『搖車兒裡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咧!」舅太太急的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著罷!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安老爺只說得個:「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 這裡頭金、玉姊妹兩個人是憋著一肚子的正經話不曾說完,被這一岔,又怕將來作書的燕北閒人寫到這裡逗不上這個卯筍兒,良久,忍住笑,接著回公婆道:「方才的話,公婆既都以為可行,交給媳婦們商量去,這事竟靠媳婦們兩個也弄不成。第一,這踏勘丈量的事,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得合公婆討幾個人。第二,有了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那不依然得公婆操心嗎?要說竟在媳婦屋裡辦,也不合體統。況且寫寫算算,以至那些冊簿串票,也得歸著在一處,得斟酌個公所地方。第三,事情辦得有些眉目,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過了,得立下個一定章程。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討個教導。」只這句話,又把他尊翁的史學招出來了,便向兩個媳婦說道:「你兩個須聽我說,凡是決大計議大事,不可不師古,不可過泥古。你兩個切切不可拘定了《左傳》上的『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這兩句話。那晉太于申生原是處在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如今我家是一團天理人情,何須顧慮及此?稟命是你們的禮,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我合你們說句要言不煩的話:『閫以外將軍制之。』你們還有甚麼為難的不成?」 他姊妹兩個才笑著答應下來。 舅太太聽了半日,問著他姊妹道:「這個話,你們姐兒倆竟會明白了?難道這個甚麼『左傳』『右傳』的,你們也會轉轉清楚了嗎?」他姊妹道:「書上的話卻不得懂,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舅太太繃著臉兒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倆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算贏定了!」大家聽了這話,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個不懂,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便問道:「這話怎的個講法?」 舅太太道:「姑老爺不懂啊,等我講給你聽。有這麼一個人,下得一盤稀臭的臭象棋。見棋就下,每下必輸。沒奈何,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著他,在旁邊支著兒。那下高棋的先囑咐他說:『支著兒容易,只不好當著人直說出來,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我只說句亞謎兒,你依了我的話走,再不得輸了。』這下臭棋的大樂。兩個人一同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盤。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那家兒就安了個當頭炮,他又把左邊的象墊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裡安了個車。下來下去,人家的馬也過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掛角將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來,老將兒是躲不出去,一時沒了主意,只望著那支著兒的。但聽那支著兒說道:『一杆長槍。』一連說了幾遍,他沒懂,又輸了。回來就埋怨那支著兒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樣一個高著兒,你不聽我的話,怎的倒埋怨我?』他說:『你何曾支著兒來著?』那人道:『難道方才我沒叫你走那步馬麼?』他道:『何曾有這話?』那人急了,說道:『你豈不聞:一杆長槍,通天徹地,地下無人事不成,城裡大姐去燒香,鄉里娘,娘長爺短,短長捷徑,敬德打朝,朝天鐙,鐙裡藏身,身家清白,白麵潘安,安安送米,米麵油鹽,閻洞賓,賓鴻捎書雁南飛,飛虎劉慶,慶八十,十個麻子九個俏,俏冤家,家家觀世音,因風吹火,火燒戰船,船頭借箭,箭對狼牙,牙床上睡著個小妖精,精靈古怪,怪頭怪腦,惱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眾弟兄,兄寬弟忍,忍心害理,理應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後院兒裡種著棵枇杷樹,枇杷樹的葉子像個驢耳朵,是個驢子就能下馬。你要早聽了我的話,把左手閑著的那個馬別住象眼,墊上他那個掛角將,到底對挪了一步棋,怎得會就輸?你明白了沒有?』那下臭棋的低頭想了半天,說:『明白可明白了,我寧可輸了都使得,實在不能跟著你:二韃子吃螺螄——繞這麼大彎兒!再不想姑老爺你這麼個大彎兒,你家倆孩子竟會繞過來了!這要下起象棋來,有個不贏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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