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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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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見問,先「阿噯」了一聲,說:「這句話竟被你兩個把我問倒了。這項地原是我家祖上從龍進關的時候占的一塊老圈地,當日大的很呢!南北下裡,南邊對著我家莊門那座山的山陽裡,有一片楓樹林子,那地方兒叫作紅葉村,從那裡起,直到莊後我合你說過的那個元武廟止;東西下裡,盡西頭兒有個大葦塘,那地方叫作葦灘,又叫作尾塘,從那裡起,直到東邊亢家村我那座青櫳橋。這方圓一片大地方,當日都是我家的,自從到我手裡,便憑莊頭年終交這幾兩租銀,聽說當年再多二十餘倍還不止。大概從占過來的時候便有隱瞞下的,失迷掉的,甚至從前家人莊頭的詭弊,暗中盜典的都有。這話連我也只聽得說。」 何小姐道:「只不知這老圈地,我家可有個甚麼執照兒沒有?」安老爺說:「怎的沒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頒龍票,那上面東西南北的四至都開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論頃畝,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種這塊地的多少上計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頃數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說了。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著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來,憑著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麼人手裡;查出下落來,如果是失迷的、隱瞞的,怎能便由他隱瞞、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從寬了。即或其中有莊頭盜典出去的,我們既有印契在手裡,無論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來的;如果典價無多,拿著銀子照價取回來,不合他計較長短,也就是我家從寬了。這等一辦,又加增了進項,又恢復了舊產,豈不是好?況且這地又不隔著三五百里,都圍著家門口兒,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數會多出來還定不得呢!」 張姑娘道:「我姐姐這話說的可真不錯!我到了咱們家這一年多,聽了聽京裡置地,敢則合外省不同;止知合著地價計算租子,再不想這一畝地有多大出息兒。就拿高粱一項講,除了高粱粒兒算莊稼,高粱苗兒就是笤帚,高粱稈兒就是秫秸,剝下皮兒來就織席作囤,剝下秸檔兒來就插燈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燒,可是家家兒用得著的,到了鄉下,連那葉子也不白扔。那一樁不是利息?合在一處,便是一畝地的租子數兒。就讓刨除佃戶的人工飯食、牲口口糧去,只怕也不止這幾兩銀子。」 安老爺靜聽了半日,向太太說道:「太太,你聽他兩個這段話,你我竟聞所未聞。」安太太道:「不然我為甚麼說他們說的有點理兒呢。」安老爺道:「我只不解,算你兩個都認真讀過幾年書,應該粗知些文義罷了,怎的便貫通到此?這卻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說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個務農人家;到了媳婦,深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這個,耳朵聽的是這個,便合那些村婆兒村姑兒講些閒話兒,也無非這個。媳婦們兩個本是公婆特地娶來的一個『南山裡的』、一個『北村裡的』,怎的會不懂呢?」安老夫妻聽了這話,益加歡喜。 安老爺便說道:「話雖如此,也虧你兩個事事留心。只是要清這項地,也須費我無限精神。便說弄清了,果然有些莊頭私下典出去的,此時又那裡打算這許多地價?」公子聽到這裡,便站起來稟道:「現放著鄧九大爺給玉鳳姑娘幫箱的那分東西呢。」 老爺道:「喂,那原是他師傅因他娘家沒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該留著他自己添補使用,才不負人家這番美意。怎的作這項用起來?」公子又回道:「他兩個現在的服食器用都經父母操心,賞得齊全。既沒可添補的地方,月間又有照例的月費,及至有個額外用錢的去處,還是合父母討,他自己還用添補些甚麼?自然該把這項進奉了父母,作這棟正務才是。」說著,便跪了一跪,說:「務必請父母賞收。」 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婦兒的東西,怎嗎用你來這麼獻勤兒呀!」安太太這句話,可招出他先天的一點兒書毒來了,笑道:「回母親,那是他的,連他還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禮》:『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這等講起來,那又是他的?何況此舉本是出於媳婦玉鳳自己的意思,並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鳳媳婦也所見略同。不過這話理應兒子代他們稟白,才合著倡隨的道理。」 安太太道:「阿哥,你別慪我!你只合我簡簡捷捷的說話,這也值得說了沒三句話又背上這麼大車書!」誰知他這車書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點頭道:「這話太太自然該聽不明白,然而卻正是婦道應曉得的。那《內則》有雲:『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于舅姑。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這篇書正所以補《曲禮》之不足。玉格這話卻是他讀書見道的地方。」 金、玉姊妹見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齊說道:「這項金銀現在既白放著,況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讓玉郎明年就中舉人、後年就中進士,離奉養父母、養活這一家也還遠著的呢。這個當兒,正是我家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兒。何況我家又本是個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後日用有個不足,自然還得從這項裡添補著使。與其等到幾年兒之後零星添補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時就這項上定個望長久遠的主意,免得日後打算。如果辦得有個成局,不惟現在的日用夠了,便是將來的子孫也進則可仕,退亦可農。這話不知公婆想著怎麼樣?」 安老爺聽了,連連點首說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說了這句,又低著頭尋思了半晌,說道:「還有一節難處。果然照這話辦起來,自然要辦個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卻得個專門行家,我是遜謝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這幾個家人,也沒個能的,豈不是依然由著那班莊頭撥弄?」 公子道:「這樁事兒子倒看准了一個人,就是我家這葉通便弄得來。」安老爺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認得兩個字,使著比個尋常小廝清楚些,這些事他竟弄得來嗎?」公子道:「不但會,並且精。兒子又怎的曉得?因見我丈人常合他一處講究,我丈人拿著本《九章算法》,問他幾塊怎樣畸零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幾塊若干長短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他拿著面算盤空手算著,竟絲毫不錯。及至他問我丈人多少地應收多少高粱、麥子、穀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盤,說的數目卻又合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兩熟,怎的分少聚多,連那堆垛平尖都說的出來。據我看起來,大約一邊是從核算來的,一邊是從閱歷來的。只我聽著,覺得比作《夏後氏五十而貢》的那章考據題還難些。」 安老爺歎道:「如我父子,正所謂『不知稼穡艱難』者也,對之得無少愧!」 公子原是說自己不通庶務,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謙尊而光」起來,一時極力要斡旋這句話,便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便是大聖人也道得個『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安老爺聽了,便正色道:「這兩句書講錯了,不是這等講法。吾夫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兩句話,正是『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鐵板注腳。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沒處發洩,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這樊遲是話不問,偏偏的要『請學稼』『請學圃』起來,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桀溺的一路,倘然這班門弟子都要這等起來,如蒼生何?所以才對症下藥,合他講那『上好禮』的三句。這兩個『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農老圃一樣』講,不得作『我不及老農老圃』講;合著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聖人口氣。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的那個『時』字,可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說的出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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