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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3)


  公子道:「說得有個理,我吃一大杯;沒道理,要依金穀酒數受罰,諒你也喝不起,極少也得罰三杯,還不准先儒以為癩也。」張姑娘道:「就是這樣。我保著姐姐,姐姐要賴,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聽之』罷囉。」

  何小姐見公子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趁這機會便把坐兒挪了一挪,側過身子來斜簽著坐好了,望著公子說道:「既承清問,這話卻也不小小的有個道理在裡頭,你若不嫌絮煩,容我合你細講。你方才合妹子說的:『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這話要不是你胸襟眼界裡有些真見解,絕說不出來。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設想:他談何容易作了個美人,開成朵名花,釀得杯旨酒?也要那對美人、賞名花、飲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覺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對他、賞他、飲他,你幹你的,他幹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幹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無樂趣,各不相干,還怎生道得個風雅?何況這幾件,件件都是天不輕容易給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沒朵名花可賞;有朵名花,又愁短個美人相對;便算三樁都有了,更難的是美景良辰一時間都合在一處。講到今日之下,大爺,你生在這太平盛世,又正當有為之年,玉食錦衣,高堂大廈,我合妹妹兩個雖到不去美人,且幸不為嫫母;就眼前這花兒酒兒,也還不同野草村醪;再逢著今日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無意不滿了。要知『天道豈全,人情豈滿』,『美景不長,良辰難再』,『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滿』?你怎生想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樽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樂,怎的忽然動起這等的感慨牢騷來了?」何小姐搖頭道:「不是這等講。我同妹妹兩個,一個村姑兒,一個孤女兒,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騷,那便叫『無病呻吟,無福消受』了。只是我兩個作了一個婦女,可立得起甚麼事業來?不過是侍奉翁姑,幫助丈夫,教養子女,支持門庭,料量薪水。這幾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對得過天去。我過來看了這幾日,現在的門庭不用我兩個支持,薪水不用我兩個料量,眼下且無子女用我兩個教養。第一件便是侍奉公婆,這樁事我同妹妹盡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兩個有些幫助不來,我姊妹倒添了樁心事。」

  公子笑道:「這話那裡說起?此之謂『蘧伯玉帶籠頭——牽牽君子』。放著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蕭史,一位細膩風光的張桐卿,還怕幫助不了一個安龍媒?我倒請教你二位,待要怎的個幫助我,又要幫助我到怎的個地位,才得心滿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謙,你我三個人也不用著這個『謙』字。我想人生夢幻泡影,石火電光,不必往遠裡講,就在坐的你我三個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雲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經了多少滄桑,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過去了。如今天假良緣,我兩個侍奉你一個,頭一件得幫助得你中個舉人,會上個進士,點了翰林,先交代了讀書這個場面。至於此以後的富貴利達,雖說有命存焉,難以預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豈不知『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那時博得個大纛高牙,位尊祿厚,你我也好作養親榮親之計。這等講起來,我那插金花、飲瓊林酒、想封贈個夫人的令,那一句沒道理?你先道是『俗』、『腐』、『醜』,我倒請教:怎生才是個不俗、不腐、不醜?你這見解一定加人一等,這等元妙高超法,我兩個怎生幫助得你來?」

  公了聽了,揚起頭來,啞然大笑,說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兩個有甚麼石破天驚的大心事這等為難,原來為著這兩樁事!論取功名,不敢欺,安龍媒從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過第二次,想那中舉人、中進士也還不到得如登天之難。據父親授我的這點學業,我看著那人金馬、步玉堂如同拾芥。論養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著錢糧米兒養活父母的人家兒,只這圍著莊園的幾畝薄田,盡可敷衍吃飯。何況父親還有從淮上一路回京承諸相好義贈的不下萬金,再加上鄧翁前日這一項,足有四萬金的光景。難道還不夠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遠慮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馬玉堂這番事業就看得這等容易!無論你有多大的學問,未必強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個榜樣。至於家計,我在那邊住的時候,也聽見婆婆同舅母說過,圍著莊園的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當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隱瞞的也有,聽說公公不慣經理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莊頭盜典盜賣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還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這點兒進項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過來,問了問,自從公公回京時,家中不曾減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兩個人,親家爹媽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兒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兒,就眼前算算,無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語說的好:『但添一鬥,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長算,此後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夠?至於你說的這項銀子,公公回京一路盤纏,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這兩件喜事,所費也就可想而知。便有個三四萬銀子,又支持得幾年?若不早為籌畫,到了那展轉不開的時候,還是請公公重作出山之計,再去奔波來養活你我呢?還是請婆婆摒擋薪水,受老米的艱窘呢?」張姑娘從旁道:「姐姐這話實在想的深,說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這個病的居多。」說話間,公子一面聽著,又三杯過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細,何小姐倒知底細?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這個理怎麼講?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曉。何小姐是從苦境裡過來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這家人家,立番事業。安公子是自幼嬌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何曾理會過怎生的叫作生計艱難?及至忽然從書房裡掏出來,淮上一來一往走了一蕩,也只不過聆略些沖途市井的風土人情,長得了甚的心胸見識?落後回到家,又機緣一步湊巧似一步,境界一天從容似一天,他看著那烏克齋、鄧九公這班人,一幫動輒就是成千累萬,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則他當日那番輕身教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裡監裡見著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裡訓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飭一邊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這等輕狂放縱起來呢?這也容易明白。

  他從前那些行徑,是天真至性裡裹住了點兒書毒;現在的這番行徑,是知識開了,習俗所染,這就叫學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書毒,才不學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花公子,所以就近於狂狷一路。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開了知識是第一重關,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成了家是第三重關,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一關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只要變後還能遵父兄的教訓,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慢慢的再往回來變,指望他「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顧閒談,打斷了人家小夫妻三個的話柄。再說安公子此時是一團的高興,那裡聽的進這路話去?無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與張姑娘有些不同。自從上年見面的那日,一個「豎心旁兒」寫在那裡,直到如今,雖不曾在右邊加上個甚麼字,畢竟有些愛中生敬,敬中生畏;況且人家的話正正堂堂,料著一時駁不倒,便說道:「言之有理。偏現在又得出去謝幾天客,這一向忙完了,度過殘冬就是年下,等明年開了春,可要認認真真的用起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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