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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4)


  姑娘不覺大怒,說道:「唗!安龍媒,我平日何等侍你,虧了你那些兒?今日才得進門,壞了你家那樁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無躁,往下再聽。那口井邊也埋著一個碌碡,那碌碡上也有個關眼兒。你還用你那兩個小指頭兒扣住那關眼兒,把他提了來,頂上這兩扇門,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覺了。」姑娘聽了這話,追想前情,回思舊景,眉頭兒一逗,腮頰兒一紅,不覺變嗔為喜,嫣焉一笑。只就這一笑裡,二人便同入羅幃,成就了百年大禮。

  張金鳳聽到這裡,先默默的念了一聲:「我那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碌碡哇!可夠了我的了!」

  列公,你看這位姑娘的磨勁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酬了素志,還得了個佳婦;安龍媒、張金鳳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一慰親心而得豔妻,一被賢名而得膩友;便是那鄧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或破資財成義舉,或勞心力盡親情,也倒底算交下了一個人,作完了一樁事。只可憐那作《兒女英雄傳》的燕北閒人,這事與他何干?卻累他一丸墨是磨滅了,一枝筆是磨禿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從這書的第四回《未路窮途幸逢俠女》起,被他沒日沒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寶硯雕弓完成大禮》。咳!百歲光陰有限,一生事業無窮。那燕北閒人果然生來的閑身閒心,現成的閑茶閑飯,閑得沒事作,教他弄這閒筆墨,消這閑歲月倒也罷了,想來他也該作得些些事業,愛個小小聲名,也須女嫁男婚,也須穿衣吃飯。卻都不許他作,偏偏的要他作個閒人。閒人之為閒人,苦矣!倘然不虧這等一磨,卻叫他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寢,才覺出兩隻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那時褚大娘子合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只有那為兒孫作馬牛的一雙老人家還在那裡閒談靜候。張姑娘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張姑娘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寢。

  一宿晚景提過,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張姑娘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翩躚。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吟吟過這屋裡來,張姑娘連忙起來道喜。公子道:「與卿同之。」又道:「閒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稟知父母,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放心。」張姑娘道:「正該如此。只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嬤嬤給你梳罷。」公子道:「無論誰梳都使得。

  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只作新姑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說著,忙忙梳洗。

  張姑娘便過新房去請新娘起來。才一揭帳子,看見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裡。張姑娘先斂衽萬福,說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見玉鳳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慪我了!回來你還得囑咐囑咐褚大姐姐,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慪我,我可就急了!」張金鳳道:「不是慪姐姐,這叫個床第之間,不失夫妻姊妹之禮。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的,他如何肯慪你?」說著讓他下了床,伺候的人疊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頭酒來了。」舅太太那時早已起來,急於要進房看乾女兒,因等個齊全人踩過門,自己才好進去。見褚大娘子來了,便也同張太太隨後進來。姑娘此時見了娘,倒也沒甚麼可商量的了。只見滿耳朵裡一片叫姑奶奶的聲音,也聽不出誰是誰來。一時看著這些人,雖是這等親熱相關,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不覺性動於中,情發於外,一陣傷心落淚;再轉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這等人家,奉著這樣公婆,隨著這樣夫婿,又多著這樣一個有情有義同意合心的張家妹子,不知何等歡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來。舅太太忙勸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來哭得眼睛桃兒似的,人家笑話。」

  【①齊全人:指父母、公婆、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

  姑娘聽得人家要笑話了,才止悲不語。大家應酬了幾句吉祥話,張太太道:「我見著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他又往那裡去?原來這樁喜事安太太算來算去,只請得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張親家太太這麼三位新親來,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麼算怎麼兩下裡都是單兒。然則安老爺這樣一個舊家,這請不出十位八位新親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層原故:第一層,這樁事,安老爺恐姑娘的性兒拿不定,不知這日究意辦得成辦不成,並不曾通知親友,連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內侄媳並本家晚輩,都合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層,這位張太太論遠近,本就該請他作男家新親才是正理,並且還慮到他作了女家新親,真要鬧到《送親演禮》,打起牙把骨來,可就不成事了,何況他還是啖白飯呢;第三層,從來著書的道理,那怕稗官說部,借題目作文章,便燦然可觀,填人數湊熱鬧,便索然無味。所以燕北閒人這部《兒女英雄傳》,自始至終止這一個題目,止這幾個人物。便是安老爺、安太太再請上幾個旁不相干的人來湊熱鬧,那燕北閒人作起書來,也一定照孔夫子刪《詩》《書》、修《春秋》的例,給他刪除了去。此張親家太太見著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按下不表。

  卻說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鬢角略給他繳了幾線,修整了修整,妝飾起來。大家看了,真個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他吃了東西,便上上下下花團錦簇圍隨了出來。出門邁鞍子,過火盆,迎喜神,避太歲,便出了那座遊廊屏門。

  俗語講的再不錯:「是親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時便一心惦記公婆,想去請安。不想出得那座門,前面兩個引路的僕婦便引了順著遊廊一直往後去。走了一會兒,進了一個小院門,才進院門,便聞得有一陣煙火油醬氣。姑娘心想:「怎麼才出門兒就把我引到這麼個地方兒來了?」一進房門,只見一個連二灶上弄著大旺的火,上面坐著個翻開的鐵鍋,地下站著幾個衣飾齊整的僕婦,又有個四十餘歲鯰魚腳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藍布衫兒,戴朵紅石榴花兒,鼓著倆大奶膀子,腆著個大肚子,叉著八字腳兒,笑呵呵的跪下,說:「請大奶奶安哪!」姑娘這才明白,原來是公婆的內廚房。

  只見伺候的僕婦在灶前點燭上香,地下鋪好了紅氊子,便請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禮起來,那個胖女人就拿過一把柴火來,說:「請奶奶添火。」又舀過半瓢淨水來。說:「請奶奶添湯。」

  隨有眾僕婦給他拉著衣服,摟著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後要把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婦人主中饋者也。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連那平釘堆繡紮拉扣都是第二樁事。」所以定要把這「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的兩句文章作足了。

  這裡添過水火,張姑娘便請姑娘出來,跟著前引那兩個僕婦,也不知怎的轉彎抹角走了會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門兒。姑娘一看,對面便是昨日在那裡上轎的那個所在,想道:「怎麼我不曾見公婆,倒又先引到我此地來呢?」只見前面那兩個僕婦不進這座門,卻引了往東走,進了那座大祠堂門。原來昨日是遙拜祖先,還不曾行廟見禮。一進門,早見安老爺、安太太在院子裡肅恭將事的伺候,教兒婦兩個在院子望空先拜過宗祠,然後老夫妻倆領了他們進祠堂叩見老太爺、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帶見之意。行過了禮,姑娘上前問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爺道:「論今日卻不是你回門的日期,既到了這裡,自然該同你女婿過那邊,到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神主前磕個頭去才是。」姑娘答應一聲,隨了大家過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家。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過頭,自然不免傷感,只得以禮制情,便忙忙的回來。才到上房,便有兩個女人捧著兩副新紅捧盒在廊下伺候。姑娘進門見過翁姑,那兩個便端進盒子來,張姑娘幫他打開。姑娘一看,只見一個盒子裡面放著五個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黃悶肉,一碟榛子,一碟棗兒,一碟栗子;那一個裡面是香嘖嘖熱騰騰的兩碗熱湯兒面。姑娘納悶道:「大清早起,這可怎麼吃得到一塊兒呢?」原來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這點兒吃食作了姑娘的「開箱禮」。

  且住,這話益發奇了!便是姑娘娘家無人,不曾給公婆預備開箱的東西,止把鄧九公幫箱的金銀綢緞用些,也充得數了。這位水心先生卻意不在此。他講得是《禮記》上:「古者,婦人之贄,惟榛,脯、脩、棗、栗。」脯,鮮肉也;脩,幹肉也。所以命公子給媳婦裝了三碟乾果子,又配上這兩碟肉腥,就算了玉鳳姑娘見公婆的贄見,以為必該如此而行,才合古禮。這同前回叫公子抱只鵝去謝妝,是一副板印下來的。

  那兩碗熱湯兒面,便是玉鳳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爐子火那一鍋水煮的。但是熱湯兒面又怎麼算得羹湯呢?要作碗三鮮湯、十錦羹吃著,豈不比面爽口入髒些?他講得的是:「羹湯者,有湯餅之遺意存焉。」古無「面」字,凡是麵食一概都叫作「餅」。今之熱湯兒面,即古之湯餅也。所以如今小兒洗三下面,古為之「湯餅會」。今日這兩碗面,保不定還有個「我家的媳婦兒會趕面,趕到鍋裡團團轉」的秘典在裡頭呢!這是安老爺一番考據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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