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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3)


  一時內外飯罷,更鼓初交,那些親友也有預先在附近廟裡找下下處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鄧九公是吃完了飯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課,繞著彎兒走了會子,便到東書房睡了。安老爺就托張親家老爺招護公子進去,張老把他送到上房。這日舅太太合張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對面三間住下,為是多個人照料。安太太見公子進來,叫張金鳳先去招護姑娘。

  卻說姑娘因是拜過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床裡坐,也搭著姑娘不會盤腿兒,床裡邊兒坐不慣,只在床沿上坐著。

  大家去吃飯的那個當兒,屋裡只有幾個婆兒嬤嬤,姑娘無可多談,且不便多談。曉得乾娘已經過來了,心下卻十分歡喜,便叫戴嬤嬤說:「嬤嬤,你快把娘請來,說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嬤嬤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進不來呀,明日早起就見著了。」姑娘一聽,心裡想道:「是呀,有這一說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見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緊的話,這句話又不好叫人去傳說。如今娘既不好進來,我又不好出去,事在無法,我只得還是拿定方才轎子裡想的那個老主意罷。」

  你道這姑娘有甚的飛簽火票緊要話從轎子裡鬧到此時?他在轎子裡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來他正為他臂上那點「守宮砂」起見,論起他這點「守宮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節,玉潔冰清,想著這世是無意姻緣定了。這話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從不曾給人看過。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親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證明這點東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勝天,不知不覺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來了。

  此時事過一想,倒十分後悔。自己覺道:「今早千不合萬不合,不合教大家看這點印記!假如我不說明這話,大家斷不得知。如今是揚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見了,倘然這些女眷們不論那一時、那個人提起來,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兒,那時我卻把個『有詩為證』的東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了。——別人猶可,只這小金鳳兒,雖說我只比他大兩歲,我可合他充了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見他?再說褚大姐姐又是個淘氣精、促狹鬼,他萬一撒開了一慪我,我一輩子從不曾輸過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說甚麼?」

  這是姑娘「飛來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轎子,才想起來要合娘要個主意,已是來不及了。因此在轎子裡自己打個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時好容易娘來了,心中有些活動,所以急於要見見娘,偏又見不著面兒,便覺道一想紅,二想黑,越發把那個老主意拿鐵了。要問他那個老主意,更是可憐!依然是合他們磨它子,打著磨到那裡是那裡,明日再講明日的話。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卻沒管。只是這位姑娘怎的又會這麼知古今兒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宮砂」的原由呢?難道他還有那讀史書的學問不成?這話不必這等鑿四方眼兒,他縱不曾讀過史書,難道連《天雨花》上的左儀貞他也不知道不成?

  話休絮煩。卻說姑娘正在心裡盤算,恰好張金鳳從上房過來,說:「半日在那邊張羅打發飯,沒陪姐姐,姐姐還吃點兒甚麼不吃?」姑娘此時肚子裡不差甚麼是分兒了,便說:「不吃了。」張姑娘又告訴他今日公婆怎的歡喜,大家怎的高興,鄧九太爺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臉紅紅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歡天喜地的閒談。

  正談的熱鬧,人回:「太太過來了。」只見太太扶著公子進來。玉鳳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說了幾句話,又倒了一碗茶,裝了一袋煙。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說道:「咱們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罷。」張金鳳答應一聲。太太便站起來說:「我過南屋裡找你舅母合親家太太去,你三口兒都不許出來了。」又合張姑娘說:「你招護姐姐罷,也不用過去,我回來也就安歇了。」說著,到南屋轉了一轉,便過上房去不提。

  這裡張姑娘便讓公子在靠妝台一張桌兒上首坐了,他姊妹兩個對面相陪。一對新人是不吃煙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給張姑娘裝了袋煙來。公子此時是春來天上,喜上眉梢,樂不可支,倒覺滿臉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兒。無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齣戲,自然得說幾句門面話兒,便合何玉鳳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悅來店一面之緣,會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虧你妹子從中周旋。從此你我三個人須要倡隨和睦,同心合力侍奉雙親,答報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

  公子這幾句開門炮兒,自覺來的冠冕堂皇,姑娘沒有不應酬兩句的。不想姑娘只整著個臉兒,一聲兒不言語。張金鳳道:「姐姐,合人家說話呀!」姑娘倒轉過臉來合他笑笑。公子一看,這沒落兒呀!只得又說道:「便是你兩個當日無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聯,作了同床姐妹。豈不是造化無心,姻緣有定!」

  張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說了這些句了,開談哪!怎麼發起訕來了呢?」姑娘仍是瞅著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話。張金鳳怕羞了新郎,只得說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罷。」

  說著,便叫兩個嬤嬤燭燃雙輝,香添百合,又叫花鈴兒、柳條兒兩個侍兒在西間屋裡伺候大爺換衣裳,公子起身過去。那柳條兒是服侍慣了的,花鈴兒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爺,未免有些羞羞慚慚,不甚得勁兒。

  這邊張姑娘便讓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妝,便吃著袋煙同他坐在床沿上合他談心。談了幾句,悄悄的在他耳邊又不知說些甚麼,那玉鳳姑娘一一的點頭答應。及至聽到這番悄悄兒的話,立刻把臉一整,便嚷起來道:「噯?那你可是白說了!」張姑娘聽了,兩隻小眼睛兒一愣,心裡說:「這是甚麼話?擠到這會子了,怎麼說白說了呢?」正待合他再講,公子早從那屋裡換完衣裳,穿著件一裹圓兒,戴著頂小帽子,靸著雙鞋過來。張姑娘只得把話掩住。

  一時,兩個嬤嬤進和合湯,備盥漱水。張姑娘便催新郎給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貴榮華,都插在東南牆角上。因又囑咐說道:「姐姐,方才聽見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過來給姐姐道喜。」說著,才待舉步,姑娘一把拉住他道:「你不准走!」張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贅來,一面甩脫了袖子就走,一面回頭笑向新娘道:「屈尊成禮。」笑向新郎道:「勉力報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道:「暫且失陪,明日再會。」說著,便笑嘻嘻的把門帶上去了。

  張金鳳這一走,姑娘這才離開那張床,索性過挨桌子那邊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們睡罷。」說了兩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題目來正言相勸,說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卻不想二位老人家為你我兩個費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勞乏了這幾日,豈有此時還勞老人家懸念之理?」

  說了半日,姑娘卻也不著惱,也不嫌煩,只是給你個老不開口。公子被他磨的幹轉,只得自己勸自己說:「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嬌羞故態,我不攙他過來,他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面想著,便走到姑娘跟前,攙住姑娘的手腕子,嘴裡才說得個「姐姐請睡,不要作難」,一句沒說完,姑娘只把腕子輕輕兒的往懷裡一帶,公子早立腳不穩,一個撲虎兒往前一撲,險些就要磕在那銅盆架上咧!只見姑娘抬起一隻小腳兒來,把那腳面一繃,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個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盤杠子似的盤了半日,才站起來,笑道:「怎麼又拿出看家的本事來了?」姑娘到底不作一聲兒,索興躲到挨門兒一張杌子上,靠門坐著。

  這邊兩個新人在新房裡乍來乍去,如蛺蝶穿花;欲即欲離,似蜻蜓點水。只苦了張金鳳自聽了姑娘那「可是白說了」的一句話,捏著兩把汗,只恐把一番好事變作一片戰場,打將起來。坐在西屋裡,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過去聽聽,又恐這班僕婦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轉覺外觀不雅。沒奈何,帶了兩個嬤嬤,悄地裡站在窗前聽了半日,不聞聲息,忽然聽得新郎嗤的一聲笑將起來。

  你道他因甚的笑將起來?原來他因被這位新娘磨得沒法兒了,心想,這要不作一篇偏鋒文章,大約斷入不了這位大宗師的眼。便站在當地向姑娘說道:「你只把身子賴在這兩扇門上,大約今日是不放心這兩扇門。果然如此,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你索興開開門出去。」不想這句話才把新姑娘的話逼出來。他把頭一抬,眉一挑,眼一睜,說:「啊?你叫我出了這門到那裡去?」

  公子道:「你出這屋門,便出房門,出了房門,便出院門,出了院門,便出大門。」姑娘益發著惱。說道;「你嗯待轟我出大門去?我是公婆娶來的,我妹子請來的,只怕你轟我不動!」公子道:「非轟也。你出了大門,便向正東青龍方,奔東南巽地,那裡有我家一個大大的場院,場院裡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兒,土台兒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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