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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4)


  老爺點頭道:「這都很難為你。你歇歇兒也就回去罷,家裡沒人。」他道:「不相干。家裡奴才把華忠留下了,再程師老爺也肯認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訴他們外頭,好好兒的給他點兒甚麼吃,他這麼大歲數了,別餓著回去。」他聽了,忙著又跪下說:「太太的恩典。再奴才還得過去見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還有何大太太靈前合那位姑娘。請示老爺、太太,奴才們怎麼樣?」老爺道:「靈前你們可以不行禮,姑娘且不必見,到家再說罷,止見見親家老爺就是了。」公子連說:「張爹,你先歇歇兒去罷,站了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滿處跑了。」他道:「爺,甚麼話?一筆寫不出倆主兒來,主子的親戚也是主子,『一歲主,百歲奴』,何況還關乎著爺、奶奶呢!如今這些才出土兒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兩天油炒飯就瞧不起主子了。老爺這一回來,奴才們要再不作個樣子給他們瞧瞧,越發了不得了。」公子被他排的也不敢再說。太太道:「你只管去,去歇歇兒,不用忙。」他這才答應了兩個「是」,慢慢退了出去。列公,你看,怎的連安老爺家的家人也教人看著這等可愛!這老頭子大約合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閒話少說。說話之間,那船一隻跟一隻的早靠了通州龍王廟碼頭。這安老爺此番出京,為了一個縣令,險些撞破家園,今日之下,重歸故里,再見鄉關,況又保全了一個佳兒,轉添了一個佳婦。便是張老夫妻,初意也不過指望帶女兒投奔一個小本經紀的親眷,不想無意中得這等一門親家、一個快婿,連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飽都不必愁了。至於何玉鳳姑娘,一個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斷梗飄蓬,生死存亡,竟難預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鄉。雖是各人心境不同,卻同是一般的歡喜。

  當下安老爺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廟裡先給舅太太請安去。

  正吩咐間,舅太太得了信早來了。船上眾人忙著搭跳板,打扶手,撤圍幕。舅太太下了車,公子上前請安。舅太太一見公子,只叫了聲:「哎喲!外外!」先就紛紛淚落,半日說不上話來。倒是公子說:「請舅母上船罷,我母親盼舅母呢。」他便攙了舅母,後面僕婦圍隨著上了船。

  安老爺在船頭見了舅太太,一面問好。早見姑太太帶了媳婦站在艙門口裡面等著,舅太太便趕上去,雙手拉住。他姑嫂兩個平日本最合式,這一見,痛的幾乎失聲哭出來,只是彼此都一時無話。安太太便叫媳婦過來見過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說:「好個外外姐姐!我自從那天聽見華忠說了,就盼你們,再盼不到,今日可見著了!」說著,拉了安太太進艙坐下。公子送上茶來。舅太太才合安老爺、安太太說道:「其實咱們離開不到一年,瞧瞧你們在外頭倒碰出多少不順心的事來!一個玉格要上淮安,就沒把我急壞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愁出個病來。誰想到底鬧了這麼個大亂兒!真要是不虧老天保佑,我可怎麼見姑老爺、姑太太呢!」說著,又擦眼淚。

  安老爺道:「萬事都有天定,這如何是人力防得來的?」安太太道:「可是說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們雖然受了多少顛險,可招了一個好媳婦兒來了呢!」

  說話間,恰好張姑娘裝了煙來,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來,我再細瞧瞧你。」說著,拉了他的手,從頭上到腳下打量了一番。回頭向安老爺、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說,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這要說是個外路鄉下的孩子,再沒人信。你瞧,慢講模樣兒,就這說話兒氣度兒,咱們城裡頭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兒的。也是他生來的,大概也是妹妹會調理。」

  說到這裡,忽然又問道:「不是說還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著進京來了嗎?」安老爺道:「他在那船上跟著我們親家太太呢。」

  舅太太又道:「可是,這親家太太我也該會會呀。」說著,把煙袋遞給跟的人,站起來就要走。

  原來安太太合他姑嫂兩個有個小傲慪兒,便說道:「你怎麼一年老似一年,還是這樣忙叨叨瘋婆兒似的?」舅太太道:「『老要顛狂少要穩』,我不像你們小人兒家,那麼不出繡房大閨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這歲數兒,也就像我這麼個樣兒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兩歲,就老了?老了麼?不打……」安太太說到這裡,不肯往下說。

  舅太太道:「『不打』甚麼?我替你說罷:『老了麼?不打賣餛飩的!』是不是呀?當著外姐姐,這句得讓姑太太呀!」說的大家大笑,連安老爺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晉升家的過去告訴明白姑娘合親家太太。這個當兒,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邊說了兩句話,舅太太似覺詫異,又點了點頭,大家卻也不曾留心聽得說些甚麼。

  要講何玉鳳合安太太這邊兩船緊靠,只隔得兩層船窗,聽這邊來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誰,只聽他那說話的圓和爽利,覺得先有幾分對自己的胃脘。見晉升家的過來告訴了,知他一進門定要靈前行禮,便跪在靈旁等候。不一時,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過來,迎門先見過張親家太太,又參罷了靈,便趕過來見姑娘。安太太說:「姑娘,請起來見罷。」戴勤家的扶起姑娘來,低頭道了萬福。

  原來這舅太太也是旗裝,說道:「姑娘,我可不會拜拜呀,咱們拉拉手兒罷。」近前合姑娘拉手。姑娘一抬頭,舅太太先「哎喲」了一聲,說;「怎麼這姑娘合我們外外姐姐長的像一個人哪?要不是你兩個都在一塊兒,我可就分不出你們誰是誰來了。」姑娘聽了,心裡說道:「這句話說的可不擱當兒。」因又轉念一想,說:「我心裡的為難,人家可怎麼會曉得呢?不要怪他。」

  大家歸坐。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後挪了一挪,拉著姑娘說:「『親不間友』,咱們這麼坐著親香。」姑娘再三謙讓,安太太便告訴他道:「姑娘,不必讓。這是我大嫂子,無兒無女,雖說有兩房侄兒,又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兩個最好,他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裡住著,也就算個主人了。有我這大哥,比你們老爺大。咱們八旗,論起來非親即友,那麼論,你就叫他大娘;論我這頭兒呢,屈尊姑娘點兒,就也叫他聲舅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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