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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3)


  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層層的往裡追究進去,心裡早一時大悟過來,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這個夢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的,竟大錯了!那安樂窩裡面的話可不正合著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驥,表字又叫作千里,號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著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事著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著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藥不必講,自然應著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且莫管他日後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一點心,便是白玉無瑕。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裡,不過為著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漓,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為著甚麼安公子不安公子來著呢!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也是想著他,贈金也是想著他,借弓也是想著他,偏偏的我又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耦,更仿佛是我想著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興迤邐迤邐的跟了他來了!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說破了嘴也沒人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別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找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餘生,誰還奈何得我!只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範,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說罷,望瞭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隨緣兒媳婦,正在那裡睡得香甜,自己重複脫衣睡下不提。

  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玄妙如風來雲變,牢靠如鐵壁銅牆,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那知這段話正被隨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原來隨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裡的時候,卻是睡得糊裡糊塗接下語兒說夢話。他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裡偎了一偎,又著了。及至姑娘後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他醒了,聽了聽,姑娘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他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這裡,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他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著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個不安於安家的意思,他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裡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他索興不則一聲裝睡,在那裡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他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閑兒,便把話悄悄的告訴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倒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係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卻不許說著一字。」他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又因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雲,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找廟,那廟要怎樣近便地方,怎樣清淨禪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他想著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裡沒這樁事,便該合我家常鎖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錯,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裡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並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裡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他胡作、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辦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他打破迷團,早歸正路才是。但這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著他的性兒,無論他怎樣用心,只合他裝糊塗。卻慢慢的再看機會,眼下止莫惹他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裡的事。

  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衛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裡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為歡笑,倒弄得像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鬥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也不知那作書的是因當年果真有這等一樁公案,秉筆直書;也不知他閑著沒的作了,找著鑽鋼眼,穿小鞋兒,吃難心丸兒,撒這等一個大躺線兒,要作這篇狡獪文章,自己為難自己!

  列公,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裡看廝殺,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那作書的又怎的個著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裡,備辦到京一應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廝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後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伺候老爺、太太的人,別行這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

  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裡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奴才爺,奴才爺的造化!奴才大概齊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蕩,老爺合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裡,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著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的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後還要高升,幾年兒奴才爺再中了,據奴才糊塗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

  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裡光景,他道:「朝裡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貼,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裡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復說沒得到家的准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著老爺、太太合奴才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裡等著呢。」

  老爺道:「很好。」又問:「園裡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他又回道:「那裡交給宋官兒合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杠房的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裡伺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

  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裡,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奴才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挨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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