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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2)


  這一陣應酬,大家散後,那天已將近晌午,鄧九公道:「這大家可該餓了。」便摧著送飯。自己便陪了安老爺父子張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時端進菜來,潑滿的燕窩,滾肥的海參,大片的魚翅,以至油雞填鴨之類,擺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當地向張親家太太道:「張親家媽,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們老爺子合我們二叔是磕過頭的弟兄,我們二嬸兒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請你老人家上坐。」張太太聽了,擺著手兒扭過頭去說道:「姑奶奶,你不用價讓我,我可不吃那飯哪。」安太太便問道:「親家,你這樣早就吃了飯來了麼?」

  張太太道:「沒有價。雞叫三遍就忙著往這裡趕,我那吃飯去呀?」張姑娘聽了,便問:「媽,你老人家既沒吃飯,此刻為甚麼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阿?」他又皺著眉連連搖頭說:「沒有價,沒有價。」褚大娘子笑道:「那麼這是為甚麼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嗎叫個挑禮呀!你只管讓他娘兒們吃罷。可惜了的菜,回來都冷了。」大家猜道:「這是個甚麼原故呢?」他又道:「沒原故。我自家心裡的事,我自家知道。」

  何玉鳳姑娘在旁看,心想:「這位太太向來沒這麼大脾氣呀,這是怎麼講呢?」忍不住也問說:「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沒讓阿?我是穿著孝,不好讓客的。」他這才急了,說:「姑娘,可了不的了!你這是啥話?我要怪起你來,那還成個啥人咧?我把老實話告訴給你說罷:自從姑娘你上年在那廟裡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嗎?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兒說,我說:『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見得著他呢。見著他還好,要見不著,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輩子變個牛變個驢給他耕地拽磨去罷。』誰知道今兒又見著你了呢!昨日聽見這個信兒,就把我倆樂的百嗎兒似的。我倆可就給你念了幾聲佛,許了個願心:我老伴兒他許的是逢山朝頂,見廟磕頭;我許下給你吃齋。」玉鳳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許了為我吃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麼三災呀八難的,可吃的是那一門子的齋呢?」他又道;「我不論那個,我許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長齋。」安太太先就說:「親家,這可沒這個道理。」他只是擺著手搖著頭不聽。

  褚大娘子見這樣子,只得且讓大家吃飯。一面說道:「那也不值甚麼,等我裡頭趕著給你老炸點兒鍋渣麵筋,下點兒素面,單吃。」他便嚷起來了,說:「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費那事呀!我不吃。別說鍋渣麵筋,我連鹹醬都不動,我許的是吃白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來,說:「噯喲!我的親家媽!你老人家這可是攪了!一年到頭不動鹽醬,倘或再長一身的白毛兒,那可是個甚麼樣兒呢!」說的大家無不大笑。他也不管,還是一副正經面孔望了眾人。褚大娘子無法,只得叫人給他端了一碟蒸饅頭,一碟豆兒合芝麻醬,盛的滾熱的老米飯。只見他把那饅頭合芝麻醬推開,直眉瞪眼白著嘴曄拉了三碗飯,說:「得了。你再給我點滾水兒喝,我也不喝那釅茶,我吃白齋,不喝茶。」

  他女兒望著他娘,又是可笑,又是心疼,說道:「媽呀,你老人家這可不是件事。是說是為我姐姐,都是該的,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是個了手呢?」他向他女兒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訴給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齊家得過了,我才開這齋呢!」玉鳳姑娘才要說話,大家聽了,先笑道:「這可斷乎使不的!」他道:「你們這些人們都別價說了。出口是願,咱這裡一舉心,那西天的老佛爺早知道了,使不的咱兒著?不當家花拉的!難道還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個兒造孽倒有其限,這是我為人家姑娘許的,那不給姑娘添罪過哪?『恩將仇報』,是話嗎?」

  玉鳳姑娘一面吃飯,把他這段話聽了半日,前後一想,心裡暗暗的說道:「我何玉鳳從十二歲一口單刀創了這幾年,甚麼樣兒的事情都遇見過,可從沒輸過嘴,窩過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樣的經濟學問,韜略言談,我也還說個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見這位太太,這是塊魔,我可沒了法兒了。此時合他講,大約莫想講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罷。」

  列公,這念佛、持齋兩樁事,不但為儒家所不道,並且與佛門毫不相干。這個道理,卻莫向婦人女子去饒舌。何也?有等恨錢的,吃天齋,也省些魚肉花消;有等嘴饞的,吃天齋,也清些腸胃油膩。吃又何傷?要說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齋,這卻大難!即如這位張太太,方才幹啖了那三碗白飯,再拿一碗白水一泖,據理想著,少一刻他沒有個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則從這一頓起,「一念吃白齋,九牛拉不轉」,他就這麼吃下去了。你看他有多大橫勁!一個鄉里的媽媽兒,他可曉得甚麼叫作「恒心」?他又曉得甚麼叫作「定力」?無奈他這是從天良裡發出來的一片至誠。且慢說佛門的道理,這便是聖人講的:「惟天下至誠,惟能盡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誠為能化。」至於作書的為了一個張親家太太吃白齋,就費了這幾百句話,他想來未必肯這等無端枉費筆墨。列公牢記話頭,你我且看他將來怎樣給這位張太太開齋,開齋的時候這番筆墨到底有個甚麼用處。

  話休絮煩。一時裡外吃罷了飯,張老夫妻惦記店裡無人,便忙忙告辭回去。鄧九公、褚一官送了張老去後,便陪了安家父子進來。安老爺便告知太太已經叫梁材到臨清去看船,又計議到將來人口怎樣分坐,行李怎樣歸著。這個當兒,鄧九公便合女兒、女婿商量明日封靈後怎樣撥人在此看守,怎樣給姑娘搬動行李,收拾房間。

  正在講的熱鬧,忽然一個莊客進來,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個眼色,請了出去。不一時,褚一官便進來,在鄧九公耳邊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只見鄧九公睜起兩隻大眼睛,望著他道:「他們老弟兄們怎麼會得了信兒來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們離這裡通算不過二三百地,是說不敢到這裡來騷擾,這裡兩頭兒通著大道,來往不斷的人,有甚麼不得信兒的?」

  安老爺聽了,忙問:「甚麼人來了?」鄧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講的那個海馬週三。」說著,又回頭問褚一官道:「就他一個人來了?」褚一官道:「怎麼一個人呢?他們四寨的大頭兒會齊了來的。認得的是牤牛山的海馬週三、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癩象嶺的金大鼻子、竇小眼兒,野豬林的黑金剛、一簍油,雄雞渡的草上飛、叫五更,還有一個我不對付他,他倒合小華相公認識,他們說話來著。他還問起二叔來著呢。」鄧九公聽了,低下頭去,大露為難。

  且住!這班人就這等不三不四的幾個綽號,到底是些甚麼人物?怎的個來歷?原來這海馬週三名叫周得勝,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斷鋼鞭打倒在地要給他擦胭抹粉,落後饒他性命立了罰約的那個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盜,因他善於使船,專能搶上風,踅順水,水面交起鋒來,他那只船使的如快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個綽號,叫他作「海馬週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韓七名叫韓勇。他兩個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對熟銅拐,能在水底跟著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幫上去,掄起拐來,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屬了他了;那韓通使一柄短柄鑌鐵狼頭,腰間一條鎖鏈,拴著一根百煉鋼錐,有一尺餘長,其形就仿佛個大冰鑹的樣子,靠著這兩件兵器,專在水裡鑿那船底,任是甚麼大船,禁不起他鑿上一個窟窿,船一灌進水去便擱住了,他搶老實的。因此人比他兩個作江裡吃人的水獺、水底壞船的海獺一般,叫他作「截江獺」、「避水獺」。

  這三個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兒竇雲光,從前在淮南一帶以至三江、兩浙江河湖海裡面劫脫客商,那水師官兵等閒不敢正眼來看他。後來遇著施世綸施按院放了漕運總督,收了無數的綠林好漢,查拿海寇,這幾個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歸正跟隨施按院,便改了旱路營生。會合他們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方亮四個入夥。那郝武使一根金剛降魔杵,一簍油使一把雙刃钂,草上飛使一把雞爪飛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專一藏在牌後面用鵝卵石飛石打人,百發百中。這九籌好漢就分站了牤牛山、癩象嶺、野豬林、雄雞渡四座山頭,打家劫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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