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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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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家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話。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雲山山莊住下。彼此談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了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爺又留下戴勤並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裡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便先起來梳洗,帶著那些婆兒們打掃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鳳姑娘也就起來,梳洗完畢。早有褚一官帶人送了許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進來。安太太便讓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鬧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飯。」那知這位姑娘諸事難說話,獨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時,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爺早同鄧九公從家裡吃得一飽,前來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幾句,姑娘便依然跪在靈旁盡哀盡禮。便有戴勤帶著他女婿隨緣兒合親家華忠進來叩見姑娘。姑娘見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並且此後也得一處相聚,更是放心。又見褚大娘子趕著華忠一口一個「大哥」,姑娘因問道:「你那裡又跑出這麼個大哥來了?」褚大娘子道:「這可就是你昨日說的我們那個親戚兒。」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華奶公。兩人見過出去,華忠又進來回:「張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來了。」 原來這老兩口兒昨日聽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氣就跟了來見見。只因安老爺生恐這裡話沒定規,親家太太來了再鬧上一陣不防頭的怯話兒,給弄糟了,所以指稱著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請來,叫在店裡聽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這裡趕,趕到青雲堡褚家莊,可可兒的大家都進山來了,他們也沒進,一直的又趕到此地。進門朝靈前拜了幾拜,便過來見姑娘,哭眼抹淚的說了半天,大意是謝姑娘從前的恩情,道姑娘現在的煩惱。禮到話不到,說是說不清,橫豎算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鄧九公便讓張老在前廳去坐。內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見過這位張太太的,他心裡暗說:「怎麼這等一個娘,會養金鳳姑娘這麼一個聰明俊秀的女孩兒呢?」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頑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礙著張姑娘,不肯。便也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因問:「你老人家今日甚麼時候坐車往這麼來的?」他道:「那裡還坐車呀!我說:『才多遠兒呢,咱走了去罷。』他爹說:『我怕甚麼?撒開鴨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時候才到喂!』那麼著,我可就說:『不你就給我找個二把手的小單拱兒來罷。』誰知雇了輛小單拱兒,那推車的又是老頭子,倒夠著八十多周兒咧,推也推不動,沒的慪的慌,還沒我走著爽利咧!」大家聽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這八十多周兒的話,又正合了鄧九公的歲數兒,鄧九公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搭訕著問褚一官道:「咱們外頭的事情都齊了沒有?」褚一官道:「都齊了,只聽裡頭的信兒。」 原來安、鄧兩家商量定了,都是這日上祭。安老爺見張家二老來了,又告訴鄧九公給他家也備了桌現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爺上祭。褚一官連忙招護了戴勤、華忠、隨緣兒進來,整理桌椅,預備香燭。這山居卻沒那些鼓樂排場,獻奠儀注,只大家把祭品端來擺好。玉鳳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湯飯茶酒之外,絕不是莊子上叫的那些楞雞、匾丸子、紅眼兒魚、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卻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盤,裡面擺著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盤,擺了三路;中間又架著一盤,便是那十二件裡片下來的攢盤,連頭蹄下水都有。 只見安老爺拈過香,帶著公子行了三拜的禮。次後安太太帶了張姑娘也一樣的行了禮。姑娘不好相攔,只有按拜還禮。祭完,只見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間供的那攢盤撤下來,又向碗裡撥了一撮飯,澆了一匙湯,要了雙筷子,便自己端到玉鳳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讓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搖頭。安太太道:「大姑娘,這是老太太的克食①,多少總得領一點。」說著,便夾了一片肉,幾個飯粒兒,送在姑娘嘴裡。姑娘也只得嚼著咽了。咽只管咽了,卻不知這是怎麼個規矩。當下不但姑娘不懂,連鄧九公經老了世事的,也以為創見。不知這卻是八旗弔祭的一個老風氣,那時候還行這個禮。到了如今,不但見不著,聽也聽不著,竟算得個「史闕文」了。 【①克食:滿語。恩賞,上賞之意】 閒話少說。一時撤下去,鄧九公因為自己算個地主,便讓張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葷素供菜來,供好。張老也拈了香,磕了頭。到了親家太太了,磕看頭,便有些話白兒,只聽不出他嘴裡咕囔的是甚麼。等他兩個祭完了,便是鄧九公同了女兒、女婿上祭。只見熱氣騰騰的端上一桌菜來,無非海錯山珍、雞鴨魚肉之類,也有大盤的饅頭,整方的紅白肉,卻弄的十分潔誠精緻,供好。鄧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鑽香行禮。禮畢,褚一官出去焚化紙錁,他父女兩個便大哭起來。姑娘也在那裡陪哭,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都跪在姑娘身後跟著哭。 你道這鄧家父女兩個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實不過的人,再加上後來一病,不但鄧九公合他漠不相關,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兩年有餘,不曾長篇大論的談過個家長里短,卻從那裡得這許多方便眼淚?原來他父女兩個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鄧九公心裡想著是:人生在世,兒子這種東西,雖說不過一個蒼生,卻也是少不得的。即如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這等一個好兒子,何至弄到等女兒去報仇,要女兒來守孝?跟前雖說有玉鳳姑娘這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作到這個地位,已經不知他心裡有幾萬分說不出的苦楚了。況且,世路上又怎樣指得准有這等一位破死忘魂衛顧人的安老爺呢?踅回來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個女兒照看,難道眼看九十多歲的人,還指望養兒得濟不成?再說,設或生個不肖之子,慢講得濟,只這風燭殘年,沒的倒得「眼淚倒回去往肚子裡流,胳膊折瞭望袖子裡褪」,轉不如一心無礙,卻也省得多少個命脈精神!這是鄧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裡想的是:一個人托生給人作個女兒,雖說合那作兒子的侍奉終身不同,卻是同一盡孝,都該報答這番養育之恩。只是作個女兒,到了何玉鳳這樣光量,也就算強似兒子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見這等時運,也就沒法兒。何況於我!縱說我隨了老父朝夕奉養,比他強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後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時無論我心裡怎樣的孝順,難道還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遠接續鄧家香煙不成?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於他父女兩個心疼那姑娘,捨不得那姑娘,卻是一條腸子。又因這疼他、捨不得他的上頭,卻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臨起身的時候,給他個斬鋼截鐵,不垂別淚。因此要趁著今日,把這一腔離恨哭個痛快,便算合他作別。臨期好讓他不著一絲牽掛流連,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條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兒女情腸。 當下父女兩個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傷慘。安老爺合張老早把鄧九公勸住,安太太合張媽媽兒也來勸褚家娘子,張姑娘便去勸玉鳳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兒罷,倒別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這一句,越發提起褚大娘子捨不得姑娘的心事來,委委屈屈又哭個不住。半日半日才慢慢的都勸住了。褚一官同了眾人便把飯菜撤下去。鄧九公囑咐道:「姑爺,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來好打發裡頭吃。」褚一官一面答應,便同華忠等把桌子擦抹乾淨出去。 外面早有山上山下遠村近鄰的許多老少男女都來上祭。也有打陌紙錢來的;也有糊個紙包袱裝些錁錠來的;還有買對小雙包蠟,拿著箍高香,一定要點上蠟、燒了香才磕頭的;又有煮兩隻肥雞,拴一尾生魚來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爐食餑餑,十來個雞蛋,幾塊粘糕餅子,也都來供獻供獻磕個頭的。這些人,一來為著姑娘平日待他們恩厚,況又銀錢揮霍,誰家短個三吊兩吊的,有求必應;二來有這等一個人住在山裡,等閒的匪人不敢前來欺負;三來這山裡大半是鄧九公的房莊地畝,眾人見東翁尚且如此,誰不想來盡個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實意的磕頭禮拜。那班村婆村姑還有些讚歎點頭擦眼抹淚的。這要擱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煩起來了,不知怎麼個原故,經安老爺昨日一番話,這條腸子一熱,再也涼不轉來。便也合他們灑淚,倒說了許多好話,道達這兩三年承他們服侍母親支應門戶的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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