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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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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正遇著中旬十五六,天氣晴明,晚來絕好的一天月色。他便帶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裡,拉了一匹剗馬,著個人拉著,都教那些小廝騙馬作耍。有的從老遠跑來一縱身就過去的,有的打著踢級轉著紡車過去的,有的兩手扶定迎鞍後胯豎起直柳來翻身踅過去的。他看著大樂。 正在頑的高興,忽然一陣風兒送過一片琵琶聲音來,那琵琶彈得來十分圓熟清脆。他聽了道:「誰聽曲兒呢?」一個小小子見問,咕咚咚就撒腳跑了去打探,一時跑回來說:「沒人聽曲兒,是新來的那位顧師爺一個人兒在屋裡彈琵琶呢。」 紀獻唐道:「他會彈琵琶?走,咱們去看看去。」說著,丟下這裡,一窩蜂跑到書房。 顧肯堂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琵琶讓坐。他道:「先生,不想你竟會這個頑意兒,莫放下,彈來我聽。」那顧肯堂重新和了弦彈起來。彈得一時金戈鐵馬破空而來,一時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樂得手舞足蹈,問道:「先生,我學得會學不會?」 先生道:「既要學,怎有個不會!」就把怎的撥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宮、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呂、六律,怎的推手向外為琵、合手向內為琶,怎的為挑、為弄、為勾、為撥。——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隨了一個心,不曾一刻少閑。 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潯陽夜月》,以至兩音板兒、兩音串兒、兩音《月兒高》、兩套令子、《松青》、《海青》、《陽關》、《普安咒》、《五名馬》之類,按譜徵歌,都學得心手相應。及至會了,卻早厭了,又問先生還會甚麼技藝。先生便把絲弦、竹管、羯鼓、方響各樣樂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竅通百竅通,會得更覺容易。漸次學到手談、象戲、五木、雙陸、彈棋,又漸次學到作畫、賓戲、勾股、占驗,甚至鐫印章、調印色,凡是他問的,那先生無一不知,無一不能。他也每見必學,每學必會,每會必精,卻是每精必厭。然雖如此,卻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書房門。 一日,師生兩個正閑立空庭,望那鉤新月。他又道:「這一向悶得緊,還得先生尋個甚麼新色解悶的營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悶的本領都被公子學去了,那裡再尋甚麼新的去?我們『教學相長』,公子有甚麼本領,何不也指點我一兩件?彼此頑起來,倒也解悶。」紀獻唐道:「我的本領與這些頑意兒不同。這些頑意兒盡是些雕蟲小技,不過解悶消閒;我講得是長槍大戟東蕩西馳的本領。先生你那裡學得來!」先生道:「這些事我雖不能,卻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見獵心喜,竟領會得一兩件也不見得。」他聽了道:「先生既要學,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槍棒上卻沒眼睛,可不曉得甚麼叫作師生,傷著先生不當穩便,明日卻作來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難道將來公子作了大將軍,遇著那強敵壓境,也對他說『今日天晚,不當穩便』不成?」 他聽先生這等說,更加高興。便同先生來到箭道,叫了許多家丁把些兵器搬來,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紮一回杆子,再合那些家丁們比試了一番,一個個都沒有勝得他的。他便對了那先生得意洋洋賣弄他那家本領。 顧先生說:「待我也學著合公子交交手,頑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見笑!」紀獻唐看著他那等拱肩縮背擺擺搖搖的樣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學,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懷裡一攏,右手向右一橫,亮開架式,然後右腳一跺,抬左腳一轉身,便向顧先生打去,說:「著打!」 及至轉過身來向前打去,早不見了顧先生。但覺一件東西貼在辮頂上,左閃右閃,那件東西只擺脫不開;溜勢的才撥轉身來,那件東西卻又隨身轉過去了。鬧了半日,才覺出是顧先生跟在身後,把個巴掌貼在自己的腦後,再也躲閃不開,擺脫不動。慪得他想要翻轉拳頭向後搗去,卻又搗他不著。便回身一腳飛去,早見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綽,正托住他的腳跟,說道:「公子,我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這等打法,倒是頑頑杆子罷!」 這要是個識竅的,就該罷手了。無奈他一團少年盛氣,那裡肯罷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慣的那杆兩丈二長的白蠟杆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顧先生道:「來!來!來!」顧先生笑了一笑,也揀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裡。兩下裡杆梢點地,顧先生道:「且住,顛倒你我兩個,沒啥意思,你這些管家既都會使傢伙,何不大家頑著熱鬧些?」 紀獻唐聽了,便挑了四個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個人「哈」了一聲,一齊向顧先生使來。顧先生不慌不忙,把手裡的杆子一抖,抖成一個大圓圈,早把那四個家丁的杆子撥在地下,那四人捂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紀獻唐看見,往後撤了一步,把杆子一擰,奔著顧先生的肩胛向上挑來。顧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撒,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紀獻唐那條杆子早從他脊樑上面過去,使了個空。他就跟著那杆子底下打了個進步,用自己手裡的杆子向紀獻唐腿檔裡只一繳,紀獻唐一個站不牢,早翻筋斗跌倒在地。顧先生連忙丟下杆子,扶起他來,道:「孟浪!孟浪!」 紀獻唐一咕碌身爬起來,道:「先生,你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鬧!沒奈何,你須是盡情講究講究,指點與我!」 顧先生道:「這裡也不是講究的所在,我們還到書房去談。」說著,來到書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顧先生問長問短。 顧先生道:「你且莫絮叨叨的問這些無足重輕的閒事。你豈不聞西楚霸王有雲『一人敵不足學,請學萬人敵』的這句話麼?」紀獻唐道:「那『萬人敵』怎生輕易學得來?」顧先生道:「要學『萬人敵』,卻也易如拾芥。只是沒第二條路,只有讀書。」紀獻唐皺了皺眉道:「書我何嘗不讀,只是那些能說不能行的空談,怎幹得天下大事?」顧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聖賢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談起來?離了聖道,怎生作得個偉人?作不得個偉人,怎生幹得起大事?從古人才難得,我看你虎頭燕頷,封侯萬里;況又生在這等的望族,秉了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讀書,我自信為識途老馬,那入金馬、步玉堂、擁高牙、樹大纛尚不足道,此時卻要學這些江湖賣藝營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書裡交代過的,紀獻唐原是個有來歷的人,一語點破,他果然從第二天起,便潛心埋首簡煉揣摩起來。次年鄉試,便高中了孝廉。轉年會試,又聯捷了進士,曆升了內閣學士。朝廷見他強幹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撫。那紀獻唐一生受了那顧先生的好處,合他寸步不離,便要請他一同赴任。 顧先生也無所可否。這日,紀獻唐陛辭下來,便約定顧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動身。次日,才得起來,便見門上家人傳進一個簡貼合一本書來,回道:「顧師爺今日五鼓覓了一輛小車兒,說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這兩件東西,請老爺看。」 紀獻唐聽了,便有些詫異,接過那封書一看,只見信上寫著「留別大將軍鈞啟」,心下敁敠道:「顧先生斷不至於這等不通,我才作了個撫院,怎的便稱我大將軍起來?」又看那本書封的密密層層,面上貼了個空白紅簽,不著一字。忙忙的拆開那封信看,只見上寫道: 友生顧綮留書拜上大將軍賢友麾下: 僕與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識途老馬,底君于成,今日建牙開府矣。此去擁十萬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業,爵上公,炳旗常,銘鐘鼎,振鑠千秋,都不足慮;所慮者,足下天資過高,人欲過重,才有餘而學不足以養之。所望刻自惕厲,進為純臣,退為孝子。自茲二十年後,足下年造不吉,時至當早圖返轡收帆,移忠作孝,倘有危急,僕當在天臺、雁宕間遲君相會也。切記!切記!僕閑雲野鶴,不欲偕赴軍門。昔日翩然而來,今日翩然而去。此會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書一本,當於無字處求之,其勿視為河漢。 顧綮拜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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