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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2)


  先生這段話本也誤于朱注,講得有些牽強。他便說道:「照先生這等講起來,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說到『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難道那禽獸也曉得禮樂刑政不成?」一句話把先生問急了,說道:「依注講解,只管胡纏!人為萬物之靈,人與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麼分別?」他聽了哈哈大笑,說:「照這等講起來,先生也是個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個『老物兒』,你答應不答應?」

  先生登時大怒,氣得渾身亂抖,大聲喊道:「豈有此理!將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界尺來,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奪過來,扔在當地,說道:「甚嗎?你敢打二爺?二爺可是你打得的?照你這樣的先生,叫作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雇得來。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腳!」吧,照著那先生的腿窪子就是一腳,把先生踢了個大仰腳子,倒在當地。紀望唐見了,趕緊攙起先生來,一面喝禁:「兄弟,不得無禮!」只是他那裡肯受教?還在那裡頂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辭館了!」

  正然鬧得煙霧塵天,恰巧紀太傅送客出來聽見。送客走後,連忙進書房來,問起原由,才再三的與先生陪禮,又把兒子著實責了一頓,說:「還求先生以不屑教誨教誨之。」那先生搖手道:「不,大人,我們賓東相處多年,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晚生也不願是這等不歡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單叫這大令郎作我個『陳蔡及門』,你這個二令郎憑你另請高明。倘還叫他『由也升堂』起來,我只得『不脫冕而行矣』!」

  紀太傅聽說,無法,便留紀望唐一人課讀,打算給紀獻唐另請一位先生,叫他弟兄兩個各從一師受業。但是為子擇師這樁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紀太傅每日上朝進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內堂,照應不到外面的事,這個當兒,那紀獻唐離開書房,一似溜了韁的野馬,益發淘氣得無法無天。

  紀府又本是個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個,他便把這般孩子都聚在一處,不是練著揮拳弄棒,便是學著打仗衝鋒。大家頑耍。

  那時國初時候,大凡旗人家裡都還有幾名家將,與如今使雇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將也都會些撂跤打拳、馬槍步箭、杆子單刀、跳高爬繩的本領,所以從前征噶爾旦的時候,曾經調過八旗大員家的庫圖扐兵,這項人便叫作「家將」。紀府上的幾個家將裡面有一名教師,見他家二爺好這些武藝,便逐件的指點起來。他聽得越發高興,就置辦了許多杆子單刀之類,合那群孩子每日練習。又用磚瓦一堆堆的堆起來,算作個五花陣、八卦陣,雖說是個頑意兒,也講究個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錯,怎的明增暗減,背孤擊虛,教那些孩子們穿梭一般演習,倒也大有意思。他卻搬張桌子,又摞張椅子,坐在上面,腰懸寶劍,手裡拿個旗兒指揮調度。但有走錯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針,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沒,沒一個不聽他的指使。

  【①滿語:牽馬的奴僕】

  除了那些頑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裡愛馬。他那愛馬也合人不同,不講毛皮,不講骨格,不講性情,專講本領。紀太傅家裡也有十來匹好馬,他都說無用,便著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馬來看。他那相馬的法子也與人兩道,先不騎不試,止用一個錢扔在馬肚子底下,他自己卻向馬肚子底下去揀那個錢,要那馬見了他不驚不動,他才問價。一連拉了許多名馬來看,那馬不是見了他先踶蹶咆哮的閃躲,便是嚇得周身亂顫,甚至嚇得撒出溺來。

  這日他自己出門,偶然看見拉鹽車駕轅的一匹鐵青馬,那馬生得來一身的卷毛,兩個繞眼圈兒,並且是個白鼻樑子,更是渾身磨得純泥稀爛。他失聲道:「可惜這等一個駿物埋沒風塵!」也不管那車夫肯賣不肯,便唾手一百金,硬強強的頭來。

  可煞作怪,那馬憑他怎樣的摸索,風絲兒不動。他便每日親自看著,刷洗餵養起來。那消兩三個月的工夫,早變成了一匹神駿。他日後的軍功就全虧了這匹馬,此是後話。

  卻說紀太傅好容易給他請著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處書房,送他上學。不上一月,那先生早已辭館而去。落後一連換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個,那一個還是跑的快,才沒挨打。因此上前三門外那些找館的朋友聽說他家相請,便都望影而逃。那紀太傅為了這事正在煩悶,恰好這日下朝回府,轎子才得到門,轉正將要進門,忽見馬台石邊站著一個人,戴一頂雨纓涼帽,貫著個純泥滿鏽的金頂,穿一件下過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邊兒的天青羽紗馬褂子,腳下一雙破靴,靠馬台石還放著一個竹箱兒,合小小的一捲舖蓋、一個包袱。那人望著太傅轎旁,拖地便是一躬。轎夫見有人參見,連忙打住杵杆。太傅那時正在工部侍郎任內,見了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員,吩咐道:「你想是個解官,我這私宅向來不收公事,有甚麼文批衙門投遞。」那人道:「晚生身列膠癢,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來瞻謁。倘大人不惜階前盈尺之地,進而教之,幸甚。」

  那太傅素日最重讀書人,聽見他是個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門外下了轎。吩咐門上給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進來。讓到書房待茶,分賓主坐下。因問道:「先生何來?有甚見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顧名綮,別號肯堂,浙江紹興府會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無心進取。偶然遊到帝都,聽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說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師課讀。晚生也曾囑人推薦,無奈那些朋友都說這個館地是就不得的。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學那毛遂自薦。倘大人看我可為公子之師,情願附驥,自問也還不至於尸位素餐,誤人子弟。」

  那太傅正在請不著先生,又見他雖是寒素,吐屬不凡,心下早有幾分願意,便道:「先生這等翩然而來,真是倜儻不群,足占抱負。只是我這第二個豚犬,雖然天資尚可造就,其頑劣殆不可以言語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請問尊寓在那裡?待弟明日竭誠拜過,再訂吉期,送關奉請。」

  顧肯堂道:「天下無不可化育的人材,只怕那為人師者本無化育人材的本領,又把化育人材這樁事看成個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難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過三五年,晚生定要把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業。只是此後書房功課,大人休得過問。至於關聘,竟不消拘這形跡,便是此後的十脡兩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個黃道吉日,請大人吩咐一個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進來,便可開館。又何勞大人枉駕答拜!」

  紀太傅聽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掃書房,安頓行李,收拾酒飯,預備贄儀,就著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書房,立刻叫紀獻唐穿衣出來拜見。一時擺上酒席,太傅先遞了一杯酒,然後才叫兒子遞上贄見拜師。顧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禮,便道:「大人請便,好讓我合公子快談。」紀太傅又奉了一揖,說:「此後弟一切不問,但憑循循善誘。」說罷,辭了進去。

  那紀獻唐也不知從那裡就來了這等一個先生,又見他那偃蹇寒酸樣子,更加可厭。方才只因在父親面前,勉循規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飯,便問道:「先生,你可曉得以前那幾個先生是怎樣走的?」顧肯堂道:「聽說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紀獻唐道:「可又來!難道你是個不怕打的不成?」顧肯堂道:「我料公子決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約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討打的原故,不過為著書房的功課起見。此後公子歡喜到書房來,有我這等一個人磨墨拂紙,作個伴讀,也與公子無傷;不願到書房來,我正得一覺好睡,從那裡討你的打起?」紀獻唐道:「倒莫看你這等一個人,竟知些進退!」

  說著,帶了幾個小廝早走的不知去向。從此他雖不似往日的橫鬧,大約一月之間也在書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內卻在書房作不得一時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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