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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3)


  鄧九公道:「原來先生已經到了我兩家捨下,著實的失迎!這彈弓合硯臺的話,說來都對。只是那塊硯臺卻一時不在手下,在我舍間收著。今日你我見著了,只管把弓先留下,這兩天我老拙忙些個,不得回家,便請足下在東莊住兩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取那塊硯臺,當面交付,萬無一失。那位姑娘的住處,你不必打聽,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裡,他也等閒不見外人。有甚麼話,告訴我一樣。」

  只見那尹先生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這話卻不敢奉命。我老少東人交付我這件東西的時候,原說憑弓取硯,憑硯付弓。如今硯臺不曾到手,這弓怎好交代?」鄧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雖是初交,你外面詢一詢,鄧某也頗頗的有些微名。況我這樣年紀,難道還賺你這張彈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謂也。這張彈弓我東人常向我說起,就是方才提的這位十三妹姑娘的東西。這姑娘是一個大孝大義至仁至勇的豪傑,曾用這張彈弓救過他全家的性命,因此他家把這位姑娘設了一個長生祿位牌兒,朝夕禮拜,香花供養,這張彈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面。是這等的珍重!因看得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這東西託付於我。『士為知己者用』,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層小心。再說,我同我這東人一路北來,由大道分手的時節,約定他今日護著家眷投茌平悅來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這樁事體,今晚還要趕到店中相見。不爭我在此住上兩天,累他花費些店用車腳還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懸望,覺得我作事荒唐?如今既是那硯臺不在手下,我倒有個道理:小弟此來,只愁見不著二位,既見著了,何愁這兩件東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暫且告辭,趕回店中說明原故。我們索性在悅來店住下,等上兩天,等九太爺你的公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寶莊相見,將這兩件東西當面交代明白。這叫作『一手托兩家,耽遲不耽錯』。至於那十三妹姑娘的住處,到底還求見教。」說罷,拿起那帽罩子來,就有個匆匆要走的樣子。

  姑娘在窗外看見,急了。你道他急著何來?書裡交代過的,這張弓原是他刻不可離的一件東西,止因他母親已故,急於要去遠報父仇,正等這張弓應用,卻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著人送還,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給鄧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動身,這個東西送上門來,楚弓楚得,豈有再容他已來複去的理?因此聽了那尹先生的話,生怕鄧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說道:「九師傅,莫放那先生走,待我自己出來見他。」不想這第一寶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壓著了!

  鄧九公正在那裡說:「且住,我們再作商量。」聽得姑娘要自己出來,便說:「這更好了,人家本主兒出來了。」說著,十三妹早已進了前廳後門。那尹先生站起來,故作驚訝問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見雖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鶴閑雲,那小時節的面龐兒還仿佛認得出來,一眼就早看見了他左右鬢角邊必正的那兩點朱砂痣。鄧九公指了姑娘道:「這便是先生你方才問的那位十三妹姑娘。」

  那先生又故作驚喜道:「原來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無意中見著這位脂粉英雄,巾幗豪傑,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這樣湊巧,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麼『也在此』呢,這就是人家的家麼。」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來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聽那放羊的孩子說甚麼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個姓石的人家。——既是見著姑娘,這事有了著落,不須忙著走了。」說罷,便向姑娘執手鞠躬行了個半禮,姑娘也連忙把身一閃,萬福相還。

  那尹先生道:「我東人安家父子曾說,果得見著姑娘,囑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說他現因護著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京,還要親來拜謝。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報的英雄,況又是輕年閨秀,定不肯受禮;說有位尊堂老太太,囑我務求一見,替他下個全禮,便同拜謝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內堂,望姑娘叫人通報一聲,容我尹其明代東叩謝。」姑娘聽了這話,答道:「先生,你問家母麼?不幸去世了。」尹先生聽了,先跌一跌腳,說道:「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東人父子一片誠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這位老太太安榮尊養,略盡他答報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辭世,姑娘你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處答報?不信我尹其明連一拜之緣也不曾修得!也罷,請問尊堂葬在那裡?待我墳前一拜,也不枉走這一蕩。」

  姑娘才要答言,鄧九公接口道:「沒下葬呢,就在後堂停著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這張彈弓,靈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東人的話。」說著,往裡就走。姑娘忙攔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門不敢當此大禮。」說完了,搭撒著兩個眼皮兒,那小臉兒繃的比貼緊了的笛膜兒繃的還緊。鄧九公把鬍子一綽,說:「姑娘,這話可不是這麼說了。俗語怎麼說的?『有錢難買靈前吊』。這可不當作兒女的推辭。再說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也得讓他交得過排場去。」

  說著,便叫褚一官道:「來,你先去把香燭點起來,姑娘也請進去候著還禮。等裡頭齊備了,我再陪進去。」姑娘一想,彈弓是來了,就讓他進去靈前一拜何妨。應了一聲,回身進去。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預備香燭。這個當兒,鄧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把安老爺肩上拍了一把,又攏著四指,把個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得直挺挺的,滿臉是笑,卻口無一言。言外說:「你真是個好的!都被你料估著了!」

  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只見裡面是小小的三間兩卷房子,前一卷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卷一明兩暗,前後卷的堂屋卻又通連,那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靈右,候著還禮。早見那褚大娘子站在他身後照料。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盒。老爺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後褪下那張彈弓,雙手捧著,含了兩胞眼淚,對靈祝告道:「阿,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裡早有些不耐煩起來。心裡說道:「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症候,他這滿口裡不倫不類祝贊的是些甚麼?他又從那裡來的這副急淚?好不著要!」

  可憐姑娘那裡知安老爺此刻心裡的苦楚!大凡人生在世,挺著一條身子,合世界上恒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來,這「喜怒哀樂」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性;發皆中節,便是人情。世上沒下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離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遠了。這顆豆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不斷跳不出這兩句話去。

  安老爺是個天性人情裡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他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合他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他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著他一個女孩兒家,一身落魄,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的了。所以未從開口,先說了一個「阿」字的發語詞,緊接一個「老」字,意思要叫「老弟婦」,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他「老弟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的稱他聲「老弟婦」,這姑娘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緊接著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我安學海」,一想,更使不得。這一個真名道出來,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

  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個字母,就跟著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阿」字,接了個「唏,唏,唏,唏」,和了個唏噓悲切之聲。連忙改說:「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東人的託付,來尋訪令愛姑娘,拜謝老太太,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我東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著他父子安學海、安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多肺腑之談。不想老太太你先騎鶴西歸,叫我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罷,把那張彈弓供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湧。姑娘還著禮,暗道:「他可叨叨完了!彈弓兒是留下了,這大概就沒甚麼累贅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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