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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3)


  列公,這句話要問一個村姑蠢婦,那自然就一世也莫想明白了。這十三妹本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他那聰明正合張金鳳針鋒相對。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接著歎了一口氣,說:「妹子,你可記得《漢書》有兩句話道的最好,道是:『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你我雖是傾蓋之交,你也算得我一個知己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為自己道,難為知者言。總而言之一句話:慢說跟前這樣的美滿良緣,大約這人世上的『姻緣』二字,今生於我無分!」張金鳳聽了這段話,更加狐疑,還要往下問,只聽安公子在院子裡說道:「嚄,嚄,好燙!快開門!」說著,只見他捧著一盤子熱騰騰的饅頭,推門放在桌子上。他姐妹兩個就連忙把話掩住不提。

  緊接著張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雞,連飯鍋、小菜、醬油、蒜片、飯碗、匙著,分作兩三蕩都搬運了來,分作兩桌。

  安公子同張老在堂屋地桌上,張金鳳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間炕桌上。張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來,把那肘子切作兩盤分開。

  十三妹道:「那兩隻雞不用切了,咱們撕了吃罷。」安公子聽見,就要下手去撕。十三妹想起他那兩隻手是方才擰尿褲襠的,連忙攔他道:「你那兩隻手算了罷!」安公子聽了,說:「等我洗洗去。」說著,跑到東屋裡,在那洗臉盆裡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著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裡洗手!」安公子說:「不怕,水不涼,這是我才剛擦臉的,還溫和呢!」把個張金鳳急的又是害羞,又是要笑,只得掉過頭去。十三妹轉毫不在意,如同沒事人一般,只說了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你動!」

  說話間,那張老婆兒已經把兩隻肥雞撕作兩盤子放好。他老兩口兒餓了一天,各各飽餐一頓,張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風卷雲殘吃了七個饅頭,還找補了四碗半飯,這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這肚子裡是一點兒不為難了。咱們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罷。」張老道:「等我把傢伙先揀下去,歸著歸著。」十三妹道:「還管他歸著傢伙嗎!你老人家倒是沏壺茶來罷。」張老一面去沏茶,安公子幫著張老婆兒忙著把傢伙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時,茶來了,大家漱口喝茶。張姑娘同母親這才在窗臺兒上各人找著自己的煙荷包、煙袋,吃了一袋煙。大家照舊在堂屋裡歸坐已畢。

  十三妹對眾人說道:「飯兒是吃在肚子裡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合你兩家商量。你兩家四位裡頭,一邊是到下路去的,一邊是到上路去的,兩頭兒都得我護送。我縱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會分身法兒。我先護送你們那一頭兒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許的送我,自然是送了我去。」十三妹道:「這是你的主意。人家爺兒三個呢,在這廟裡餓著,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爺兒三個,還怕路上沒照應不成?」十三妹道:「夢話!這里弄了這樣一個『大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裡難免不撞著歹人。即或幸而無事,你瞧,這爺兒三個,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頭露腦,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難的,還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見個眼明手快作公的,有個不盤問的嗎?一盤問,有個不出岔兒的嗎?你算是沒事了,你也想想,這句話說的出口呀!」說畢,也不合他再談。回頭問著張老夫妻說:「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麼樣?」

  二人還未及答言,張金鳳是個有心事的,他可把正話兒反說著,便對十三妹道:「姐姐原是為救安公子而來,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爺兒三個托安公子的一點福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經是萬分之幸,不見得此去再有甚麼意外的事;即或有事,這也是命中造定,真個的,叫姐姐管我們一輩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搭言,又回轉頭來向著安公子道:「你聽聽人家,這才叫話。你聽著臉上也下得來呀?」心裡也過的去呀?」把個安公子問的諾諾連聲,不敢回答。

  只見十三妹欠身離坐,向張老夫妻道:「這樁事卻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無事,除非把你兩家合成一家,我一個人兒就好照顧了。」張老道:「怎麼合成一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話擱起,我的意思,要先給我這妹妹提門親,給你二位老人家招贅個女婿,可不知你二位願意不願意?」張金鳳聽了,站起來就走。十三妹離坐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說:「不許跑。」把個張姑娘羞的無地自容,坐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得聽他父親說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給的,你說甚麼有個不願意的!只是這個地方,這個時候,那裡去說親去呀?」十三妹道:「遠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著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

  張老跳起來到:「姑娘,這是啥話!他是個官宦人家,我是個鄉老兒,怎麼攀配得起?罪過!罪過!」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不用管,只說願意不願意?」張老聽了,瞅著老婆兒,老婆兒瞅著女兒,一時老兩口兒大不得主意起來。十三妹道:「不用問你們姑娘,『在家從父,嫁從夫』,願意不願意,由不得他作主。」老婆兒道:「好還怕不好喂!只是俺們拿啥賠送呢?」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話,不用猶疑。」張老心裡敁敠了半日,說道:「姑娘,這話這麼說罷:我們公母倆是千肯萬肯的咧,可是倒蹈門兒的女婿我們才敢應聲兒呢。再這話,也得問問安公子。」十三妹道:「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張金鳳一把,說:「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謝媒茶了!」這才叫了聲「安公子」,說道:「你大概沒甚麼推辭罷?」

  誰想安公子起初見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裡要給張金鳳說親,已經覺得離奇;及至聽見說到自己身上,更加詫異。心裡一想:「這可又是件糟事!我從幼兒的毛病兒,見個生眼兒的娘兒們,就沒說話先紅臉,再要聽見說媳婦兒,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這二位混,混了半夜,好容易臉不紅了,這時候忽然又給說起媳婦來!就說媳婦兒也罷,也有這樣『當面鼓,對面鑼』的說親的嗎?這位媒人的脾氣兒還帶著是不容人說話,這可怎麼好?我看這事比方才那和尚讓酒還累贅!」

  這小爺正在那裡心裡為難,聽十三妹如此一問,他趕緊站起,連連的擺手說:「姑娘,這事斷斷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這妹妹醜?」安公子道:「非也。從來『娶妻娶德,選妾選色』。那戰國的齊宣王也曾娶過無鹽,蜀漢的諸葛武侯也曾娶過黃承彥之女,都是奇醜無對的。究竟這二位淑女相夫,一個作了英主,一個作了賢相,醜又何妨!況且這張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裡還說到得個『醜』字?不為此!」

  十三妹道:「既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窮?」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濁富莫如清貧』。我夫子也曾說過:『富貴貧賤皆須以道得之。』這『貧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的見識,豈是君子談得的?窮又何妨!也不為此!」

  十三妹道:「也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家裡沒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姑娘,你這等一位高明人,難道連那『瑤草無塵根』的這句話也不曉得?這『根基』兩個字不在門庭家世上講,要在心地品行上講的。你只看張家姑娘這等的玉潔冰清,可是沒根基的人做得來的?不為此!不為此!」

  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一定是你已經定下親事了!這又何妨?像你這等的世家,三妻四妾的盡有,也沒有甚麼『斷斷不可』的去處呀。」安公子急的搖頭道:「不曾,不曾,我並不曾定下親事。」十三妹笑道:「既不曾定親,問著你,你這也『飛也』,那也『飛也』,盡著飛來飛去,可把我飛暈了。倒是你自己說說罷!」

  安公子才說道:「姑娘,我安驥此番拋棄功名,折變產業,離鄉背井,冒雨沖風,為著何來?為的是父親身在縲絏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在途中忽然的主僕分離,到此地又險些兒性命不保,若不虧姑娘趕來搭救我,雖死也作個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殘生,又承姑娘的厚贈,恨不得立刻就飛到父親跟前才好,那裡還有閒工夫作這等沒要緊的勾當?況且父親的待我,雖然百般愛惜,教訓起來卻是十分嚴厲。今日這樁事若不稟命而行,萬一日後父親有個不然起來,我何以處張金鳳姑娘?又何以對姑娘你?姑娘,這事斷斷不可!」

  十三妹聽安公子的話,說得有裡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駁他,一時卻駁不倒。無如此時自己是騎著老虎過海——可真下不來了。只得勉強冷笑一聲,說:「我的少爺,你這可是看鼓兒詞看邪了。你大概就把這個叫作『臨陣收妻』。你聽我告訴你:你要說為老人家的事,如今銀子是有了,我既說過保你個人財無恙,骨肉重逢,這話自然要說到那裡作到那裡。你要說定親這件事『沒要緊』,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況且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你要再找我妹妹這麼一個人兒,只怕你走遍天下,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你要說慮到老人家日後有個不允,據我聽你講起你家太爺的光景來,一定是一位品學兼優閱歷通達的老輩,斷不像你這樣古執不通。慢說見了我妹妹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聽見我這等的癡傻呆呆的作事,都沒有個不允的理,你放心。況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沒有破的理。你以為可,也是這樣定了;你以為不可,也是這樣定了!你可知些進退?」

  張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搭話,張金鳳更是萬分的作難。不想死心眼兒的遇見死心眼兒的了,只見安公子氣昂昂的高聲說道:「姑娘,不可如此!『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我安驥寧可負了姑娘,作個無義人,絕不敢背了父母,作個不孝子。這事斷斷不能從命!」

  十三妹聽了,登時把兩道蛾眉一豎,說:「不信你就講的這等決裂!很好,你既不能從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輕好事,冒失糊塗。我是沒得說了,只怕有個主兒,你倒未必合他講的過去!」安公子道:「憑他甚麼主兒,難道還好強人所難不成!便是這等,我也不妨合他去講。」十三妹聽了這話,滿臉怒容,更不答話,一伸手,從桌子上綽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在燈前一擺,說:「就是我這把刀!要問問你這事倒底是可喲,是『不可』?還是『斷斷不可』?」說話間,只見他單臂一揚,把刀往上一舉,撲了安公子去,對準頂門往下就砍。

  這正是:信有雲鬟稱月老,何妨白刃代紅絲?

  要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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