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俠義小說 > 兒女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2)


  話未說完,安公子先跳起來,道:「姑娘,你有甚麼為難的事,只管說!慢講『上山捉虎,下海擒龍』,就便『赴湯蹈火,碎骨粉身』,我安龍媒此時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把眼皮兒挑了一挑,說道:「如此,好極了,你就先把這一院子死和尚給我背開他。」安公子聽了,皺著眉,裂著嘴,搖著頭道:「這樁事卻難。」十三妹道:「既這樣,可詐甚麼關兒呢!」

  因回頭向張老夫妻道:「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張老道:「這背死屍小老兒卻也來不得的呢。」姑娘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咱們還管給他打掃地面麼!」那老婆兒問道:「倒底作啥耶?」姑娘道:「我從晌午起,鬧到這時候兒了,這如今便再有這等的五六十裡地,我還趕得來,就再有那等的三二十和尚,我也送的了,但是我從吃早飯後到此時,水米沒沾唇,我可餓不起了。想來你們四位也未必不餓。」那老婆兒道:「哎,這大半日,誰見個黃湯辣水來咧!就是這早晚那去買個饃饃餅子去呢?」姑娘道:「不用買,我方才到廚房裡,見那裡煮的現成的肉,現成的飯,想來是那班和尚的夜消兒,咱們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場功德。」張老夫妻聽了道:「這敢是好。」

  說著,趁著月色,老兩口連忙到廚房裡去整頓。

  到了廚房,見那燈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燈,通開了火。果見那連二灶上靠著一個鈷子,裡頭煮著一蹄肘子,又是兩隻肥雞。大沙鍋裡的飯因坐在膛罐口上,還是熱騰騰的,籠屜裡又蓋著一屜饅頭。那案子上調和作料,一應俱全。二人正在那裡打點,只見安公子也跑來幫著抓撓。張老兒道:「公子,你不能,小心看燙了手!你去等著吃去罷。」

  安公子看了看,卻也沒處下手,只得走開。才回到正房,十三妹便問道:「你又作甚麼來了?」安公子道:「那裡用不著我。」

  十三妹道:「你看人家,那樣大年紀都在那裡張羅,你難道連剝個蒜也不會麼?」安公子道:「剝蒜我會。」說著,忙忙又跑了去,不提。

  卻說那十三妹見他三人都往廚房去了,便拉了張金鳳的手來到西間南炕坐下,這才慢慢的問他幾歲上留的頭,幾歲上裹的腳,學過活計不成,有了婆家沒有。問了半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長一短的問,那張金鳳只有口裡勉強支應的分兒,卻緊皺雙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十三妹心中納悶,說:「妹子,你如今禍退身安,正該歡喜,怎麼倒發起怔來了?」這句話一問,那張金鳳越發臉上青黃不定,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來。把個十三妹急得,拉著他問道:「你不是嚇著了?氣著了?心裡不舒服呀?」張金鳳只是搖頭。

  十三妹納了半天的悶兒,忽然明白了,說:「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張金鳳聽了這句,才說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那裡有個淨桶才好?」十三妹說道:「這麼大人了,要撒尿倒底說呀,怎麼憋著不言語呢!還這麼鑿四方眼兒,一定要使個淨桶。請問一個和尚廟,可那裡給你找馬子去?快跟了我來罷!」說著,攙著張姑娘到東里間,替他四處一找,一時也找不出個撒尿的傢伙來。一眼看見那和尚的洗臉盆在盆架兒上放著,裡頭還有半盆洗臉水,十三妹姑娘連忙拿到房門口兒,潑在當院子裡,進來便把那洗臉盆放在靠床沿跟前,催著他小解。

  張金鳳見了,這才忙忙的袖手進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長衣蓋嚴,然後蹲下去鴉雀無聲的小解。一時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麼?」十三妹道:「真個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頭看了一看,見那臉盆裡張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麼就裝滿了。他便伸手端起來,也潑在院子裡,重新拿進房來小解。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與那金鳳姑娘大不相同了,渾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襖,一條褲子,莫說裙子,連件長衣也不曾穿著。只見雙手拉下中衣,還不曾蹲好,就嘩拉拉鏘啷啷的撒將起來。張金鳳從旁看著,心裡暗暗的說道:「看他俏生生的這兩條腿兒,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麼會有這樣的武藝、這樣的氣力?真也令人納罕!」

  說話間,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張金鳳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還倒他作甚麼呀?給他放在盆架兒上罷。」

  且住!說書的,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氣不過的俠女,你為何這等唐突他起來?列公,非唐突也。一則,是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從不會學那小家女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二則,兩個女孩兒在一處,本沒有甚麼避諱;三則,姑娘的這泡尿大約也是憋急了,這叫作「鳳火事兒,斯文不來」。

  閒話休提。且說那張金鳳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間坐下,此時氣兒也緩過來了,臉兒也有紅似白的了。兩個人才掩上房門,一問一答的談起心來。談到婆家那裡,張姑娘又低了頭,含羞不語。十三妹道:「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禮,世上這些女孩兒可臊的是甚麼,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個急性子人,你有話爽爽快快的說,不許慪我。」張金鳳只得紅著臉說了一句:「還沒有呢。」十三妹道:「我問你一句話,可不怕你思量。我聽見說,你們居鄉的人兒都是從小兒就說婆婆家,還有十一二歲就給人家童養去的,怎麼妹妹的大事還沒定呢?」張金鳳道:「這也有個緣故。只因我爹媽膝下無兒,想要招贅;又因我叔叔臨危再三囑咐說:『一定要揀一個讀書種子。』因此還不曾定。」

  十三妹道:「噯喲!這鄉村地方兒,可那裡去找個真讀書種子呢?就有,也不過是個平等鄉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說著,低頭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給你做個媒,提一門親,如何?」張金鳳聽了,低下頭去,又不言語。

  十三妹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兒說:「不許害羞,說話。」張金鳳悄聲道:「姐姐,你叫我怎樣個說法?此時爹媽是甚麼樣的心緒?妹子是甚麼樣的時運?況這途路之中那裡還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想是不知我說的是個甚麼人家兒,甚麼人物兒。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要給你提的,就是你方才見的這個安公子。你瞧瞧,門戶兒、模樣兒、人品兒、心地兒,大約也還配得上妹妹你罷?」

  這張金鳳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這個人,霎時間羞得他面起紅雲,眉含春色,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過頭去。怎當得十三妹定要問他個牙白口清,急得無法,說道:「姐姐,這事要爹媽作主,怎生的只管問起妹子來?」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說得,只是我先要問你個願意不願意?」那張金鳳此時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裡是酸是甜,心裡是悲是喜,只覺得胸口裡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緊咬著牙,始終一聲兒不言語。倒把個十三妹慪的沒法兒了。因說道:「我看這句話大約是問不出你來了。你瞧,我也認得幾個字兒。」說著,走到堂屋裡,把那桌子上茶壺裡的茶倒了半碗過來,蘸著那茶在炕桌上寫了兩行字。張金鳳偷眼一看,只見寫的一行是「願意」兩個字,一行是「不願意」三個字。只聽十三妹笑道:「妹妹,來罷!你要願意,就把那『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兩個字;你要不願意,就把那『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三個字。這沒甚麼為難的了罷?」說著,便去拉張金鳳的手。

  那張姑娘那裡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勁大,被拉不過,只得隨手一陣亂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個『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單把個『不』字兒抹去了,這的是『願意』、『願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極了。這件事交給姐姐,保管你稱心如意!」這張金鳳姑娘被十三妹纏磨了半日,臉上雖然十分的下不來,心上卻是二十分的過不去。只在這「過不去」的上頭,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來。

  你道這是甚麼緣故?這張金鳳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心裡想著:「要論安公子的才貌品學,自然不必講是個上等人物了。尤其難得的是眼見他的相貌,耳聽他的言談——見他相貌端莊,就可知他的性情;聽他言談儒雅,就可知他的學問,更與那傳說風聞的不同。然雖知此,一個人既作了個女孩兒,這條身子比精金美玉還尊貴,縱然遇見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發乎情,止乎禮』。但是『止乎禮』是人人有法兒的,要說不準他『發乎情』雖聖賢仙佛,也沒法兒。所苦的是這「情」字兒,雖到海枯石爛,也只好擱在心裡,斷斷說不出口來。便是女孩兒家不識羞說出口來,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辦得來的。不想今日無端的萍水相逢,碰見了這個十三妹,第一件,先從泥裡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從意外算到我的終身。這等才貌雙全的一個安公子,他還恐怕我有個不願意,要問我個牙白口清,還不許不說,這個人心地的厚,腸子的熱,也算到了頭兒了。只是他也是個女孩兒,俗語說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說照安公子這等的人物他還看不入眼,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說他既看得入眼,這心就同枯木死灰,絲毫不動,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說一樣的動心,把這等終身要緊的大事、百年難遇的良緣,倒扔開自己,雙手送給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面旁不相干的張金鳳,尤其不是情理。這段緣故,叫人實在不能不疑。莫非他心裡有這段姻緣,自己不好開口,卻『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說定了我的事,然後好借重我爹媽給他作個月下老人,聯成一床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負他這番美意,更得體貼他這片苦心,才報的過他來。只是我怎麼個問法兒呢?」

  這張姑娘只管如此心問口、口問心的一番盤算,臉上那種為難的樣子,比方才憋著那泡尿還露著為難。忍不住,趕著十三妹叫了一聲:「姐姐!」說道:「姐姐,妹子雖則念了幾年書,也知道了古往今來的幾個人物,幾樁公案,只是有一個故典心裡始終不得明白,要請教姐姐。」十三妹早聽出他話裡有話,笑問道:「你且說來我聽。」張金鳳道:「記得那《大乘經》上講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參修正果,見那虎餓了,便割下自己的肉來喂虎;見那鷹饑了,便刳出自己的腸子來喂鷹。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愛及飛禽走獸了;只是他自己不顧他自己的皮肉肝腸,這是個甚麼意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