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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2)


  女子讓他走後,一腳跨進門去,只見裡面原來是個夾牆地窨子。那門裡一條夾道,約莫有二尺來寬,從北頭砌就樓梯一般一層層的臺階下去,靠西一帶磚牆,靠東一層隔斷板子,中間方窗,南頭有個小門,從門裡直透出燈光來。女子看了,先把那扇背板門摘下來,立在旁邊,才一步步的下臺階來。走到臺階盡處,進了那個小門,一眼就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在裡面。他那形容合自己生的一模一樣,倒像照著了鏡子一般,不覺心裡暗驚道:「奇怪,都道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怎生有這等相像的!」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裡周遭一看,下面一樣的方磚墁地,上面模著一尺來見方的通連大木,大木上搪著一塊一塊的石板,料想這石板上便是那間堆柴炭的屋子。四圍一看,西面板壁門窗,南北東三面卻是磚牆,西北角留個進風出氣的氣眼。屋裡正北安一張大床,床東頭直上擺著三四個箱子,床西腳底下掛著個簾兒。靠西壁又是一張獨睡床,靠東牆南首一架衣裳隔子,北首一桌兩杌,靠南牆一張春凳。那女子便坐在那條凳上,旁邊坐著個老婆兒,想是他的母親。那老婆兒也是個村莊打扮。那女孩兒穿一件舊月白宮綢夾襖,系一條青串綢夾裙,頭上略略的有些釵環,下面被裙兒蓋著,看不出那腳的大小。但見他雖則隨常裝束,卻是紅顏綠鬢,俏麗動人。雖是鄉間女兒,露著慧性靈心,溫柔不俗。只是哭得粉光慘淡,鬢影蓬鬆,低頭坐在那裡垂淚,看著好生令人不忍。

  這穿紅的女子看罷,走到他跟前,平平的道了一個萬福,說道:「這位姑娘,一個女孩兒人家,既把身子落在這等地方,自然要商量個長法兒。事款則圓,你且住啼哭,休得叫駡。」

  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只見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來,惡狠狠的向他面上啐了一口,道:「呀呸!放屁!這是甚麼所在,甚的勾當,還有何商量?你怎麼叫我不要啼哭叫駡?我看你也是人家一個女孩兒,你難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你快快給我閉了那張口,再要多言,可莫怨我女孩兒家粗魯!」那老婆兒忙拉道:「兒阿,不要這樣,這位姑娘說的是好話。」那女子又厲聲道:「甚麼好話!他不過與強盜通同一氣。我倒可惜他這等一個好模樣兒,作這等的無恥不堪的行徑,可不辱沒了『女孩兒』三個字!」

  列公,這《兒女英雄傳》已演到第七回了,這位穿紅的姑娘的談鋒、本領、性格兒,眾位也都領教過了。大約他自出娘胎,不曾屈過心,服過氣,如今被這穿月白的女子這等辱駡,有個不翻臉的麼?誰知兒女英雄作事畢竟不同。他見了這穿月白的女子這等的貞烈,心裡越加敬愛,說:「這才不枉長的合我一個模樣兒呢!」隨即向後退了一步,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笑著歎了一聲,道:「姑娘,你受這等的委屈,自然該急怒交加,我不怪你。只是我要請教,難道只這等啼哭叫駡會子,就沒事了不成?你再想想。」穿月白的女子道:「還想些甚麼?我不過是個死!」穿紅的女子聽了,笑道:「螻蟻尚且貪生,怎麼輕輕兒的就說個『死』字?」穿月白的女子道:「我不像你這等怕死貪生,甘心卑污苟賤,給那惡僧支使。虧你還有臉說來勸我!」

  那個討厭的女人見他一句一罵,看不過了,拿著根潮煙袋,指著那穿月白的女子說道:「格格兒,你可別拿著合我的那一銃子性兒合人家鬧!你瞧瞧,人家脊樑上可掖著把大刀呢!」那穿月白的女子道:「那怕他一把刀!就是劍樹刀山,我也不怕!」穿紅的女子正要打疊起無限的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這討厭的婦人一岔,他便回頭喝道:「這又與你何干?要你來多嘴!」那婦人道:「一個人鼻子底下長著嘴,誰還管著誰不准說話嗎?」穿紅的女子道:「就是我管著你不准說話!」說著,就回手身後摸那把刀。那婦人見這樣子,便有些發毛,一扭頭道:「不說就不說,你打諒我愛說話呢。我留著話還打點閻王爺呢!」

  【①格格兒:有地位的滿人家對女孩子的稱呼】

  那女子才轉身來,向著那老婆兒道:「老人家,我看你這令愛姑娘一團的烈性,萬種的傷心,此時就有甚麼樣的話,大約也合他說不進去。老人家,你問他一聲,我們且離了這個地方,外面見見天光,可好不好?」老婆兒聽了,向他女兒道:「聽見了,兒啊?這位姑娘敢是好意!」那穿月白的女子道:「甚麼地方我不敢去?就走!看他又把我怎的!」說著,站起來就走。那個婦人見了,扯住他道:「你站住!人家大師傅叫我在這兒勸你,可沒說准你出這個門兒。你那兒走哇?『守著錢糧兒過』啵!你又走羅!」

  那穿紅的女子聽了,拔下那把刀來,用刀背把他的胳膊一攔,向那母女二人道:「你娘兒兩個只顧走。」那母女見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那穿紅的女子用刀指著那婦人道:「你也出去!」那婦人道:「又要我作甚麼呀?」口裡只顧說,他卻連忙拿了他的煙袋、潮煙、火紙,跟了出來。那穿紅的女子也隨即拿了燈,緊跟著出了那地窨子門。他恐怕那婦人到西間去,看見安公子又得費一番唇舌,便站在當門,讓那母女二人在那張木床上坐下,說道:「姑娘少坐,等我請個人來給你見見。」說著,便拉了那婦人,腳不沾地的進了北邊那隔斷門,正不知他那裡去了。

  那穿月白的女子納悶道:「這個人來的好生作怪!方才我乍聽了那混帳女人的話,只道他果然是和尚找來勸我的。及至我那等拒絕他,他不著一些惱,還是和容悅色宛轉著說,看他竟是一片柔腸,一團俠氣。怎的此時又把那混帳東西拉了去,難道是又去請那個和尚去了不成?果然如此,好叫人不得明白。」那老婆兒也是呆呆的發悶。

  正盼望,只見那女子同了那婦人拿著個火亮兒,從夾道子裡領了一個人來,望著他母女說道:「你娘兒們且見見這個人再講。」那穿月白的女子抬頭一看,那裡是和尚?原來是他父親!他父女、夫妻一見,「呀」的一聲,就攜手大哭起來。

  那老頭兒道:「兒啊,千虧萬虧,虧了這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不然此時早已悶死了!」那穿月白的女子此時才知那穿紅的女子全是一片屈己救人之心,正要下拜,只聽他說道:「你們且不必繁文,大家坐好了,把你們的一往情由說明,我自有個道理。」他父女、夫妻就在木床上坐下,穿紅的女子便在靠窗戶杌子上坐下。那婦人也要挨著他坐,他喝聲道:「你另找地方坐去!」那婦人道:「這可是新樣兒的!游僧攆住持,我們的屋子,我倒沒了座兒了。」說著蹲下,在那櫃子底下掏出一個小板凳兒來,塞在屁股底下坐了,一聲兒不言語,噗哧噗哧只吃他的潮煙。

  亂過了這一陣,那老頭兒才望著穿紅的女子說道:「姑娘,我小老兒姓張,名叫張樂世,鄉親叫順了嘴,都叫我張老實。我是河南彰德府人,在東關外落鄉居住。哥兒兩個,兄弟張樂天,是學裡的秀才,去年沒了,剩了我一個人,同了我這老伴兒帶著女兒過日子。我這女兒叫作張金鳳,今年十八歲了,從小兒他叔叔教他念書認字,甚麼書兒都念過,甚麼字兒都認得,學得能寫會算,又是一把的好活計。我這老婆子是京東人,他有個哥哥,在京東幫人作買賣。要講我家,還算有碗粥喝,只因我們河南一連三年旱澇不收,慌亂的了不得,這些鄉親不是這家借一鬥高粱,就是那家要幾升豆子,我那裡供給得起?說聲『沒有』,他們就講強奪硬搶。我合老婆兒說,這個地方兒可住不住了。我們商量著,把幾間房幾畝地典給村裡的大戶,又把家傢伙夥的折變了,一共得了百十兩銀子,套上家裡的大車,帶上娘兒兩個,想著到京東去投奔親戚,找個小買賣作。不想今早走岔了路,走到這條背道上來。走了半日,肚子裡餓了,沒處打尖,見這廟門上掛著個飯幌子,就在這裡歇下。這廟裡的師傅們把我們讓到這禪堂來,吃了他一頓素飯,臨走我拿了兩掛兒東錢,合六百六十六個京錢給他,他家當家的大和尚擺手說:『一頓飯也值得收你的錢?我化你個善緣罷。』我說:『我一個鄉老兒,你可化我個甚麼呢?』他說:『不化你東,不化你西,只化你盤頭大閨女。』我說:『這地方兒,我那裡給你買木魚子去呢?』他就指著女兒說道:『你這不是現成的一個盤頭大閨女麼?』女兒聽了,站起來就走。我們兩口兒也搶白了他幾句。待要出門,那大師傅就叉著門不叫我們走。這大嫂也不知從那裡來,把他娘兒兩個拉住。那大師傅就把我推推搡搡推到那間柴炭房裡去,扣在大筐底下。往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向他老婆兒道:「後來是怎的?你告訴這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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