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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1)


  這回書緊接上回,不消多餘交代。上回書表得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綁在廳柱上,剝開衣服,手執牛耳尖刀,分心就刺。

  只聽得噗的一聲,咕咚倒了一個。這話聽書的列公再沒有聽不出來的,只怕有等不管書裡節目妄替古人擔憂的,聽到這裡,先哭眼抹淚起來,說書的罪過可也不小!請放心,倒的不是安公子。怎見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廳柱上綁著,請想,怎的會咕咚一聲倒了呢?然則這倒的是誰?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說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鬧這許多累贅呢?這可就是說書的一點兒鼓噪。

  閒話休提。卻說那凶僧手執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窩兒才要下手,只見斜刺裡一道白光兒,閃爍爍從半空裡撲了來,他一見,就知道有了暗器了。且住,一道白光兒怎曉得就是有了暗器?書裡交代過的,這和尚原是個滾了馬的大強盜,大凡作個強盜,也得有強盜的本領。強盜的本領,講得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慢講白晝對面相持,那怕夜間腦後有人暗算,不必等聽出腳步兒來,未從那兵器來到跟前,早覺得出個兆頭來,轉身就要招架個著。何況這和尚動手的時節,正是月色東升,照的如同白晝。這白光兒正迎著月光而來,有甚麼照顧不到的?

  他一見,連忙的就把刀子往回來一掣。待要躲閃,怎奈右手裡便是窗戶,左手裡又站著一個三兒,端著一鏇子涼水在那裡等著接公子的心肝五臟,再沒說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

  往後,料想一時倒退不及。他便起了個賊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裡想著且躲開了頸嗓咽喉,讓那白光兒從頭頂上撲空了過去,然後騰出身子來再作道理。誰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兒來得更快,噗的一聲,一個鐵彈子正著在左眼上。那東西進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一直的奔了後腦杓子的腦瓜骨,咯噔的一聲,這才站住了。那凶僧雖然兇橫,他也是個肉人。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著上這等一件東西,大概比揉進一個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喲」一聲,咕咚往後便倒。噹啷啷,手裡的刀子也扔了。

  那時三兒在旁邊正呆呆的望著公子的胸脯子,要看這回刀尖出彩,只聽咕咚一聲,他師傅跌倒了,嚇了一跳,說:「你老人家怎麼了?這准是使猛了勁,岔了氣了。等我騰出手來扶起你老人家來啵。」才一轉身,毛著腰要把那銅鏇子放在地下,好去攙他師傅。這個當兒,又是照前噗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他左耳朵眼兒裡打進去,打了個過膛兒,從右耳朵眼兒裡鑽出來,一直打到東邊那個廳柱上,吧噠的一聲,打了一寸來深進去,嵌在木頭裡邊。那三兒只叫得一聲:「我的媽呀!」鏜,把個銅鏇子扔了;咕咭,也窩在那裡了。那銅鏇子裡的水潑了一臺階子,那鏇子唏啷嘩啷一陣亂響,便滾下臺階去了。

  卻說那安公子此時已是魂飛魄散,背了過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絲氣兒在喉間流連。那大小兩個和尚怎的一時就雙雙的肉體成聖,他全不得知。及至聽得銅鏇子掉在石頭上,鏜的一聲響亮,倒驚得蘇醒過來。你道這銅鏇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這樣,那點蘇合丸、聞通關散、熏草紙、打醋炭這些方法都用不著,倘然遇著個背了氣的人,只敲打一陣銅鏇子就好了。

  列公,不是這等講。人生在世,不過仗著「氣」「血」兩個字。五臟各有所司,心生血,肝藏血,脾統血。大凡人受了驚恐,膽先受傷;肝膽相連,膽一不安,肝葉子就張開了,便藏不住血;血不歸經,一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靈的東西,見了渾血,豈有不模糊的理?心一模糊,氣血都滯住了,可就背過去了。安公子此時就是這個道理。及至猛然間聽得那銅鏇子鏘啷啷的一聲響亮,心中吃那一嚇,心系兒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離血,血依然隨氣歸經,心裡自然就清楚了。這是個至理,不是說書的造謠言。

  如今卻說安公子蘇醒過來,一睜眼,見自己依然綁在柱上,兩個和尚反倒橫躺豎臥血流滿面的倒在地下,喪了殘生。

  他口裡連稱:「怪事!」說:「我安驥此刻還是活著呢,還是死了?這地方還是陽世啊,還是陰司?我這眼前見的光景,還是人境啊,還是……」他口裡「還是鬼境」的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只見半空裡一片紅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飛到面前。公子口裡說聲:「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裡是甚麼彩霞,原來是一個人!

  只見那人頭上罩一方大紅縐綢包頭,從腦後燕窩邊兜向前來,擰成雙股兒,在額上紮一個蝴蝶扣兒。上身穿一件大紅縐綢箭袖小襖,腰間系一條大紅縐綢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紅縐綢甩襠中衣,腳下的褲腿兒看不清楚,原故是登著一雙大紅香羊皮挖雲實納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掛著一張彈弓,背上斜背著一個黃布包袱,一頭搭在右肩上,那一頭兒卻向左脅下掏過來,系在胸前。那包袱裡面是甚麼東西,卻看不出來。只見他芙蓉面上掛一層威凜凜的嚴霜,楊柳腰間帶一團冷森森的殺氣。雄赳赳氣昂昂的,一言不發,闖進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來,就抬腿吧的一腳,把那小和尚的屍首踢在那拐角牆邊,然後用一隻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領門兒,一隻手揪住腰胯,提起來隻一扔,合那小和尚扔在一處。他把腳下分撥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把刀子搶在手裡,直奔了安公子來。

  安公子此時嚇得眼花繚亂,不敢出聲,忽見他手執尖刀奔向前來,說:「我安驥這番性命休矣!」說話間,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橫綁的那一股兒大繩,向自己懷裡一帶,安公子「哼」了一聲,他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繩套兒裡,哧溜的只一挑,那繩子就齊齊的斷了。這一股兒一斷,那上身綁的繩子便一段一段的松了下來。安公子這才明白:「他敢是救我來了。但是,我在店裡碰見了一女子,害得我到這步田地,怎的此地又遇見一個女子?好不作怪!」

  卻說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繩子,卻是擰成雙股挽了結子,一層層繞在腿上的。他覺得不便去解,他把那尖刀背兒朝上,刃兒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的只一割,那繩子早一根變作兩根,兩根變作四根,四根變作八根,紛紛的落在腳下,堆了一地。他順手便把刀子喀嚓一聲插在窗邊金柱上,這才向安公子答話。這句話只得一個字,說道是:「走!」

  安公子此時松了綁,渾身麻木過了,才覺出酸疼來。疼的他只是攢眉閉目,搖頭不語。那女子挺胸揚眉的又高聲說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這才睜眼望著他,說:「你,你,你,你這人叫我走到那裡去?」那女子指著屋門說:「走到屋裡去!」安公子說:「哪,哪,我的手還捆在這裡,怎的個走法?」不錯,前回書原交代的,捆手另是一條繩子,這話要不虧安公子提補,不但這位姑娘不得知道,連說書的還漏一個大縫子呢!

  閒話休提。卻說那女子聽了安公子這話,轉在柱子後面一看,果然有條小繩子捆了手,系著一個豬蹄扣兒。他便尋著繩頭解開,向公子道:「這可走罷!」公子鬆開兩手,慢慢的拳將過來,放在嘴邊「咈咈」的吹著,說道:「痛煞我也!」

  說著,順著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溜,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來了呢?」安公子望著他,淚流滿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那女子聽了,才要伸手去攙,一想「男女授受不親」,到底不便,他就把左肩的那張彈弓褪了下來,弓背向地,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梢,向公子道:「你兩手攀住這弓,就起來了。」公子說:「我這樣大的一個人,這小小弓兒如何擎得住?」那女子說:「你不要管,且試試看。」

  公子果然用手攀住了那弓面子,只見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將弓梢一按,釣魚兒的一般輕輕的就把個安公子釣了起來。從旁看著,倒像樹枝兒上站著個才出窩的小山喜鵲兒,前仰後合的站不住;又像明杖兒拉著個瞎子,兩隻腳就地兒靸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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