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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3)


  且不說眾人的七言八語。卻說一日忽然院上發下了一角公文,老爺拆開一看,原來是自己調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爺看畢,正在心裡納悶,說:「我到這裡不久,又調署了高堰,這是何意?」早見那長隨霍士端興匆匆的走上來道喜,說:「這實在是件想不到的事!這缺要算一個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調署了老爺,這是上頭看承得老爺重,再不然,就是老爺京裡的有甚麼硬人情兒到了。這番調動,老爺可必得像模像樣答上頭的情,才使得呢!」

  老爺便說:「我也不過是盡心竭力,事事從實,慎重皇上家的錢糧,愛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難道還有個甚麼別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說:「這個全不在此。只這眼前便有一個機會,小的正要回老爺: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壽,可不知老爺打算怎麼樣個行法?」老爺道:「那早已辦妥當了。我上次在淮安,首縣就說過,每個備銀五十兩,公辦壽屏壽禮,我已經交給首縣了。」霍士端笑道:「難道老爺打算這樣就完了不成?」老爺說:「依你還要怎樣呢?」霍士端回說:「小的可敢說『怎麼樣』呢,不過是老爺待小的恩重,見不到就罷了;既見到了,要不拿出血心來提補老爺,那小的就喪盡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說:那淮徐道是綢緞紗羅;淮揚道辦的秀氣,是四方硯臺,外面看著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著端石硯臺,裡面卻用赤金鑄成,再用漆罩上一層,這分禮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兩遼參;河庫道辦的更巧,是專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頃地,把莊頭佃戶兌給本宅的少爺,卻把契紙裝了一個小匣兒,帶到院上當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廳,也各有各的路數,各有各的巧妙。老爺如今就這五十兩公分,如何下得去?何況老爺現在調署這樣一個美缺呢!」

  老爺說:「這可就罷了我了!慢說我沒有這樣家當,便有,我也不肯這樣作法。」霍士端說:「這事老爺有甚麼不肯的?這是有去有來的買賣,不過是拿國家庫裡錢搗庫裡的眼,弄得好,巧了還是個對合子的利兒呢!不然的時候,可惜這樣個好缺,只怕咱們站不穩。」老爺聽到這裡,便說:「你不必往下講了,去罷,去罷!」那霍士端看這光景,料是說不進去,便訕訕的退了下來,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話休絮煩。安老爺自從接了調署的劄文,便一面打發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門任所,自己一面打點上院謝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壽。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壽期將近,預先擺酒唱戲,公請那些個河員。眾人的禮物都是你賭我賽,不亞如那臨潼鬥寶一般。獨安老爺除了五十兩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個頭,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謝委稟辭,上任而去。

  不則一日,到了新任,只見那裡人煙輻輳,地道繁華,便是衙門的氣概,吏役的整齊,也與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門不同。更兼工段綿長,錢糧浩大,公事紛繁,一連幾日接交代,點垛料,核庫冊,又加上安頓家眷,把個安老爺忙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定,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合安老爺那等不合式,安老爺又是個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沒有一毫的趨奉,此外又不曾有個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爺調了這樣一個美缺,到底是個甚麼意思?列公有所不知,這從中有個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這前任的通判官兒又是個精明鬼兒,他見上次高家堰開了口子之後,雖然趕緊的合了龍,這下游一帶的工程,都是偷工減料作的,斷靠不住。

  他好容易耗過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飽了,擄是擄夠了,算沒他的事了,想著趁這個當兒躲一躲,另找個把穩道兒走走。因此謀了一個留省銷算的差使,倒讓出缺來給別人署事。那河臺本是河工上的一個蟲兒,他有甚麼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禮,不能不應,看了看這個立刻出亂子的地方,若另委別人,誰也都給過個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沒法兒,可就想起安老爺來了。偏看了看收禮的帳,輕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盡心,獨安老爺只有壽屏上一個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著惱;又見這安老爺的才情見識遠出自己之上,可就用著他當日說的那個「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著如此把他一調,既壓一壓外邊的口舌,他果然經歷伏汛,保得無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盡心;倘然他辦不來,索性把他參了,他也沒的可說。因此上才有這番調署。

  那安老爺睡裡夢裡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爺到任之後,正是春盡夏初長水的時候。那洪澤湖連日連夜長水,高家堰口子又衝開一百餘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下游而來。不但兩岸沖刷,連那民間的田園房舍都沖得東倒西塌,七零八落。那安插難民,自有一班兒地方官料理。這段大工,正是安老爺的責成。一面集夫購料,一面通稟動帑興修。那院上批將下來,批得是:「高堰下游工段,經前任河員修理完固,歷經桃汛無虞。該署員到任,正應先事預防,設法保護。乃偶遇水勢稍長,即至漫決沖刷,實屬辦理不善。著先行摘去頂戴,限一月修復,無得草率偷減,大幹末便。」

  安老爺接著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說道:「這是外官必有之事。況這窮通榮辱的關頭,我還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這國帑民命是要緊的。」說著,傳出話去,即日上工。就駐在工上,會同營員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認真的修作起來。大家見老爺事事與人同甘同苦,眾情躍踴,也仗著夫齊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內便修築得完工。雖說不能處處工歸實用,比起那前任並各廳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堅料實,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報上去,稟請派員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應了俗語說的:「屋漏更遭連夜雨,船行又遇打頭風。」偏偏從工完這日下雨起,一連傾盆價的下了半個月的大雨。又加著四川、湖北一帶江水異漲,那水勢建瓴而下,沿河陡長七八九尺、丈餘水勢不等。那查收的委員又是合安老爺不大聯絡的,約估著那查費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這個當兒,越耗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長,又從別人的上段工上開了個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土泊岸裡,刷成了浪窩子,把個不曾奉憲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價坍了下來。安老爺急得目瞪口呆,只得連夜稟報。

  那河台一見大怒,便批道是:「甫作新工,尚未驗收,遽致倒塌,其為草率偷減可知。仰即候參!」一面委員摘印接署,一面委員提安老爺到淮安候審。那委員取出文書給安老爺看,見那奏稿上參的是「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安老爺的頂子本是摘了去的了,國家的王法不敢不領,立刻就是兩個官役看了起來。幸而安老爺是個讀書明理閱歷通達的人,毫無一點怨天尤人光景。但說:「鄰省水漲,洪澤湖倒灌,上段口岸沖決,我可有甚麼法子呢!斷不敢說冤枉。總是我安學海無學無能,不通庶務,讀書一場,落得這步田地,辜負天恩祖德,再無可說了。」只是安太太那裡經過這些事情,只嚇得他體似篩糠,淚流滿面。老爺說:「太太,事已至此,怕也無益,哭也無用。我走後,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幾間房子住下,再慢慢的商量個道理。」

  話休絮煩。那安老爺同了委員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門住不住了,便連夜的歸著行李,拖泥帶水的也奔淮安而來。安老爺到淮投到,本沒有甚麼可問的情節,便交在山陽縣衙門收管,追取賠修銀兩。還虧那山陽縣因他是個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監裡,就安頓在監門裡一個土地祠居住。

  那太太到了淮安,還那裡找甚麼公館去!暫且在東關飯店安身。那時幕友是走了,長隨是散了,便有幾個孤身跟班的,養活不開,也薦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並晉升、梁材、戴勤、隨緣兒幾個家人,並幾個僕婦丫鬟無處可去。

  可憐安老爺從上年冬裡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過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場黃粱大夢!

  這正是: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處不風波?!

  要知那安老爺夫妻此後怎的個歸著,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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