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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2)


  且說那安老爺同了家眷自普濟堂長行,當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無非是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不則一日,到了王家營子。

  渡過黃河,便到南河河道總督駐紮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長班預先給找下公館,沿河接見。上下一行人便搬運行李,暫在公館住下。安老爺草草的安頓已畢,便去拜過首縣山陽縣各廳同寅,見過府道,然後才上院投遞手本,稟到稟見。那河臺本是個從河工佐雜微員出身,靠那逢迎鑽於的上頭,弄了幾個錢,卻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錢糧,作了他致送當道的進身獻納,不上幾年,就巴結到河工道員。又加他在工多年,講到那些裹頭挑壩、下埽加堤的工程,怎樣購料,怎樣作工,怎樣省事,怎樣賺錢,那一件也瞞他不過。因此上曆署兩河事務,就得了南河河道總督。待人傲慢驕奢,居心忌刻陰險。

  那時同安老爺一班兒揀發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門路,要了書信,先趕到河工,為的是好搶著鑽營個差委。

  及至安老爺到來,投遞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覺他怠慢來遲。

  又見京中不曾有一個當道大老寫信前來托照應他,便疑心安老爺仗著是個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隨吩咐說:「教他等見官的日子隨眾參見。」安老爺是個坦白正路人,那裡留心這些事?

  一般也隨眾打點些京裡的土儀,給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傳了進去,交給門上。那門上家人看了看禮單,見上面寫著不過是些京靴、縉紳、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發話道:「這個官兒來得古怪呀!你在這院上當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兒們送禮,誰不是緙繡呢羽、綢緞皮張,還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麼這位爺送起這個來了?他還是河員送禮,還是『看墳的打抽豐』來了?這不是攪嗎!沒法兒,也得給他回上去。」說著,回了進去,又從中說了些懈怠話。那河台心裡更覺得是安老爺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當時吩咐出來,說:「大人向不收禮,這樣的費心費事,教安太爺留著送人罷!」

  【①歇後語有「看墳打抽豐——吃鬼」。此指十分吝嗇。】

  次日,正是見官日子,安老爺也隨眾投了手本。少時傳見,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爺是個不通世路、沒有材幹的人,及至見面,遞上履歷,才知這老爺是由進士出身。又見他舉止安詳,言詞慷慨,心裡說:「這人既是如此通達諳練,豈有連個送禮的輕重過節兒他也不明白的理?這分明看我是個佐雜出身,他自己又是兩榜,輕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動了個忌才之意,淡淡的問了幾句話,就起身讓走,送出來了。那安老爺也只道新官見面之常,不過如此,也不在意。從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補聽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閒無事。安老爺本是個雅量,遇著那些同寅宴會,卻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兒舞女,再遇見打牌搖攤,可就弄不來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覺得他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漸漸的就有些聲氣不通起來。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稟報,稟稱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這缺本是個工段最簡的冷靜地方,又恰巧輪到安老爺署事到班,便下劄懸牌,委了安老爺前往署事。安老爺接了委牌,稟辭出來,又到府裡稟辭。准安府見面先談了幾句官話,便問:「吾兄,你請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沒有?」安老爺說:「卑職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討人呢。」知府說:「很好。那前任請的朋友錢公就很妥當,你就請他蟬聯下去罷。」

  說著,從靴掖兒裡掏出一個名條。安老爺連忙的接過來,見上面寫著「錢如甫」三個字,當下收了。

  這天便是山陽縣請吃晚飯,飲酒中間,安老爺也請教了一番到工如何辦事的話。那首縣便說:「辦工首在得人,兄弟這裡卻有一個千妥萬當的人,他從前就在邳州衙門,如今在兄弟這裡。只是兄弟這裡人浮於事,實在用不開。二哥,你帶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說著,便叫了那人來叩見。

  安老爺一看,見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顴骨,一雙鼠目,幾根黃須,看去就不像個安分之徒。因是首縣薦的,便先問了問他的名姓。那人回稱姓霍,名叫士端。那首縣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爺公館伺候去罷。」那人謝了一謝,便退下去。一時酒散。安老爺次日便拜客辭行,帶了家眷奔邳州而來。

  于路無話。到了那裡,自有一班的書吏衙役迎接,並那到任堂規以至同城官員如何接風宴會,都不必煩瑣。安老爺到任後,所喜工輕政簡,公事無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過起勤儉日子來,心中只是記掛著公子。所喜接得幾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靜,公子照常讀書,也就無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爺接著邳州直河巡檢的稟報,報稱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沖刷,土岸蟄陷,稟請興修。安老爺接了案帖,親自帶了工書人等到工查看,不過有十來丈工程,偶因木樁脫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卻都不曾沖去,盡可撈用。那土工也蟄陷得無多,自己雖不懂,看了去大約也不過百十金的事。回來便吩咐該房書役辦稿,就在歲修銀兩項下動支趕辦。

  次日,房裡送進稿來,先送師爺點定,簽押呈上老爺標畫。見那稿倒還辦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購料的堆垛,錢糧的多少,卻空著沒填,旁邊粘著一個小小紅簽兒,上寫著「請內批」三個字。那該辦的師爺也不曾填寫。老爺當下叫簽押,說:「你去問問師爺,這數目怎麼沒填寫?想是漏了。」少停簽押回稱說:「問過師爺,師爺說候老爺把錢糧數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來是這等辦的。」老爺說:「這怎麼講?難道我自己會銷算不成?你大約沒聽清楚,等我自己問去罷。」

  說著,便起身來到書房。

  那師爺聽得東家過來了,連忙換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腳底下可還是兩隻鞋。送茶讓坐已畢,老爺就問起這句話來。只見那師爺咬文嚼字的說道:「規矩是這等的,要東家批定了報多少錢糧,晚生才好照著那錢糧的數目核算工料的。」

  老爺說:「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著丈尺算工料,核著工料算錢糧,怎麼倒先定錢糧數目呢?況且叫我批定,又怎樣個約略核計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現勘的丈尺,據先生你看應用多少錢糧?」

  那師爺說:「要照現勘的丈尺,多也不過百十金罷了。」

  老爺說:「可又來!就照著這數目據實報出去就是了。」

  那師爺連連搖頭說:「這是作不來的!」

  老爺便問:「這又怎麼講呢?」

  那師爺道:「承東家不棄,請晚生在這衙門幫辦公事,可不敢不傾心吐膽的奉告:我們這些河工衙門,這『據實』兩個字是用不著、行不去的哪。即如東家從北京到此,盤費日用,府上衙門,內外上下那一處不是用錢的?況且京中各當道大老,合本省的層層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應酬的到,尤其不容易。這也在東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說。但是,就我們這衙門講,晚生是有也可,沒有也可,倒也不計較。只這內而門印、跟班,以至廚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個不是指望著開個口子,弄些工程吃飯的?此猶其小焉者也。再加一個工程出來,府裡要費,道裡要費,到了院費,更是個大宗。這之後,委員勘工要費,收工要費,以至將來的科費、部費,層層面面,那裡不要若干的錢?東家是位高明不過的,請想想,可是『據實』兩個字行得去的?」

  老爺聽了這話,心下一想:「要是這樣的頑法,這豈不是拿著國家有用的帑項錢糧,來供大家的養家肥己、胡作非為麼?這我可就有點子弄不來了。」因向那師爺說道:「據先生你講起來,這外費是沒法的了。至於我的家人,斷乎不必,我的這層更不消提起。」

  那師爺見不是路,固然不願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無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錢糧,報了出去。從此衙門內外人人抱怨,不說老爺清廉,倒道老爺呆氣,都盼老爺高升,說:「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紮上口袋嘴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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