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鞋記 (清)烏有先生著

第十三回 金友誼代作呈詞

  詩曰:
  最苦人生死別離,交遊莫逆不勝悲。
  堪誇七寸中書管,寫出含冤負屈詞。
  話說黎爺在黃家弔祭歸來,心中抱恨葉蔭芝為富不仁,叔侄同謀將黃成通田畝霸佔,毀拆園房,威逼斃命。細想黃成通素行仁義,情性溫和,出入友恭,人所欽仰。與我交好多年,頗稱莫逆,今一旦含冤歸世,遺下老母少妻,我心甚屬不忍。日前弔祭由曾說過代他伸冤雪恨,丈夫一言說出,駟馬難追,況我生平賦性耿介,見有不平之事,無不代為排解,今日知交受屈,斷不束手旁觀。正在行思坐想,其母開聲問曰:「我兒,你到黃家吊紙,可知成通身死緣由,不妨說我知曉。」黎爺見問,將情一一告知,眾人無不嘆惜,可恨蔭芝恃勢稱強,多行不義,其母命曰:「我兒,你既與黃成通交好有年,他今受此盆冤,無由得泄,我兒何不代他一伸,俾得九泉瞑目。」黎爺叫句:「母親,孩兒久有此意,我若不與他伸雪,更有何人舉行?況且日前兒在黃家也曾說過,斷無爽卻前言。」其母不勝喜說,說道:「與人扯住解紛最為美事,但須作速為之,不可遲延阻滯。」
  黎爺答說:「孩兒領命。」別母步入書房,坐下凝思構想一回,濃磨香墨,執筆作成狀詞一紙,句句言來俱是情真理確,一自作來,淚隨筆下,種種冤情來歷盡行訴得明明白白,乞請憲台明鑒,不獨生者活恩,而死者亦瞑目泉下矣。
  呈首系伊母葉氏,具詞伊妻陳氏報告。寫完細細從頭一看,黎爺對母說道:「此張狀詞若在縣官控告,空勞紙筆,白費錢文,無濟於事,必要上省往大憲控告其冤,方可得伸。孩兒今欲前往黃家,一一說知葉氏伯母,令他攜同媳婦往省鳴冤,以免成通九泉抱恨。」說畢,便即穿衣出門而去,步到黃家,相逢葉氏,口稱:「伯母,小侄到來並無他事,只因呈詞業已做就,特請尊目一觀,看其可否合當。」葉氏說道:「難為賢侄費心。」
  雙手接過狀詞,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遍,連聲稱羨:「委實情詞懇切,句語詳明,大憲見之自然准理。」黎爺說:「事不宜遲,請伯母早為定奪。」葉氏叫聲:「賢侄,此事全仗鼎力玉成,但將來出省,還須請駕同往。」黎爺說:「這個自然,伯母定於何日起程,務祈示知,以便偕行。」說畢,起身告別,葉氏相送出門,分手而去。暫為按下。
  且說陳氏身懷六甲,黃成通死時業已將次坐草,但因喪事紛紛,故此未曾在意,黎爺歸轉之後,業氏安人便即行裝打疊停妥,准期三五日間就要動身往剩詎意一夕,陳氏覺得肚腹不寧,有些隱隱作痛,便向家姑說知。葉氏安人知她瓜期已至,連忙備辦蠟丸,羌酒等物,並吩咐僕人去請接生,不一時穩婆到門,安人說知其故。穩婆步入房中,將陳氏扶插起來,囑其忍痛,不用著忙。半晌之間,瓜熟蒂落,果然生下一個男兒,陳氏心中暗暗歡喜。丫環報知安人,不勝喜悅,即令穩婆開調丸藥與媳服飲,命童焚香秉燭叩謝天恩以及祖功宗德。家童領命,一一安排停當。葉氏盥手,自炷名香,低首襝衽,躬身跪稟,祝曰:「信女黃門葉氏叩請諸天神聖日月三光,只因劣紳葉蔭芝屢次欺淩威逼,孩兒黃成通殞命,茲幸遺腹,背生一男,實賴天公憐憫,尚留一線血脈,或者將來撫養成人,黃氏香燈不致無靠。葉氏姑媳不勝欣幸之至。」祝罷叩頭,起身吩咐侍婢小心服事陳氏,並囑穩婆包裹嬰兒。囑令媳婦:「小心攜帶,他日長大代父報仇,光壯門閭,成通雖死亦無遺憾矣。」說畢,歸房安歇。
  光陰迅速,轉眼已是三朝。安人吩咐香湯與小孩盥漱,抱出堂前。看見眉清目秀,相貌堂堂,四親六眷到來無不稱羨。
  是日,雖乃洗兒有慶,未免悲喜交集。迨至親眷散去,姑媳二人依舊悲啼不已。丫環一眾見主情傷,齊齊勸解:「安人不必過哀,今幸黃門有後,見孫猶如見子,暫且開懷釋恨以俟將來。」葉氏聞言,強為收淚,自此撫弄孫兒,且待媳婦彌月再打迭出城告狀。
  話分兩頭,且說張鳳姐自從與葉蔭芝苟合,在省住了些時,搬回莞邑。主事尋了一所地方,蓋造房屋十分華美,亭臺樓閣,曲沼方池,多栽芝草奇花,廣植青松翠竹。有時高樓玩月,有時酌酒評花,燕侶鶯儔,不啻如膠似漆。這也不在贅述。一日蔭芝無事,偕同鄧清並親家李鷯舉三人往河下飲酒鬧妓,是夜未回,剩下鳳姐一人獨坐無聊,在亭中賞月一回,便歸房內安歇。此時樵樓已打〔三〕鼓,鳳姐一枕黑甜,已應華胥之召,忽然見有一人披頭散髮,手拿羅帶到她跟前,怒氣沖上連叫幾聲:「速還我命,實實不能久待。」鳳姐夢中慌忙問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到來索命,有甚緣故?快快說來,俾我心中明白。」成通手指鳳姐罵聲:「淫婦,你且聽著,我是南村姓黃名喚成通,只因被葉蔭芝搶割田禾,毀拆園屋。迨後看燈又被亞狄糾人伏毆,屢次欺淩,威逼殞命。今在閻王殿上告准蔭芝尚需時日,方得挫其銳氣,但你系他心腹至愛,故先把你來償。」說罷,將帶子一拂,嚇得鳳姐魂不附體,連忙奔跑,一跤跌倒,擦醒起來,方知是夢。渾身冷汗,滿腹驚疑。細想此事當日葉郎也曾言過,今日夢中情事卻是不虛。其時已交五鼓,鳳姐坐臥不寧,待至天明,蔭芝回轉,步進房中,看見鳳姐雙眉不展,手托香腮,大屬驚駭,便問:「芳卿為何如此?」鳳姐見問,便把昨夜夢中之事一一言知。蔭芝肚內自忖,果實奇怪了,今者若不將此事與她說明,必然懷疑莫釋,倒不如將情直說為妙,況且我與她不是別人,並無猜嫌可避,縱有言語規諫,亦是份所當應。啟口叫聲:「嬌姿,我實對你說,夢中言語真實不差。黃成通與我素無相識,亦無仇怨,只為伊叔黃顯國揭借銀兩將他的田畝與我作按,後因本利無歸,故此割禾相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黃成通實非吾之對手,後來如何自尋短見,我實不知,不是我害他的。芳卿一旦放心,他斷斷不能向你索命。據雲:閻王殿上將我告准,乃是狂言哄嚇,不必理他。」鳳姐聽罷蔭芝所說,默默無言,心中暗想,葉郎分明恃強倚勢,肆意橫行,屢次欺淩,幾番羞辱,黃成通斃命實為葉郎威逼所致。人心安在,天理奚存?夢裡情形並非吉兆,目下如此胡行,自取滅亡之禍。
  古語有雲: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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