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作惡從來世所憎,昭昭天眼暗窺人。
勸君莫慢誇頭角,夢裡輪虛總未真。
話說流光苒荏,歲月頻催,轉眼間江梅送臘,堤柳迎春。
時值新正十五元宵佳景,家家結彩,戶戶張燈,來往遊人絡繹不絕。黃成通久困家居,心中納悶,一日攜童步出街市,聊散心神,穿街過巷,賞玩花燈,其間景致紛紜,真乃觀之不荊所謂: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主僕一路行來,剛剛到了一所廟宇,成通滿心貪玩燈景,豈知冤家狹路相逢。
亞狄看見成通,疾忙閃避,轉過後街,暗暗叫人,說道:「你們能把黃成通攔截,將他衣服撕爛,毆打一番,每人謝銀二錢以為簽敬。」一眾聽聞,不勝歡悅,個個磨拳擦掌,上前把黃成通推跌在地,舉拳亂打。傷了眼眉、額角,血流滿面,氣不能申。驚動來往行人,齊來相勸,問道:「所因何故,將他亂打?」亞狄在旁稱說:「只因黃成通不自珍重,貪圖脂粉,窺看人家女子,眾怒難犯,是以被毆。」齊齊說道:「這也難怪。」內有幾個認得黃成通的,為之辯論,向亞狄問道:「比如哪些婦人,與你是何親眷?古語有雲:事不關己不勞心。管他則甚?
倘或打出事來,只怕足下難辭其咎。依我愚見,不如釋手放他回家,是非曲直自有公論。」這幾句話說得亞狄啞口無言,卸身便走。黃成通對眾說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亞狄倚恃伊叔葉蔭芝身為主事,勢大財雄,屢次將我陷害。如此這般,從頭至尾一一說上。眾人聞聽,不勝扼腕,齊齊上前,叫聲:「黃兄,你今受傷,不能行動,待我們送你回府罷。」說畢,便將成通扶〔將〕起來,送轉南村而去。
家童先走,報與安人知道。葉氏姑媳聞言,肝腸寸斷,槌胸頓足,大叫蒼天。
步出廳前,看見眾人挽扶成通端身坐下。葉氏聲說:「有勞眾位哥哥救護孩兒,此恩此德沒齒難忘。」眾人答曰:「不敢,伯母何出此言,令我等惶愧無地。只為令郎被人圍打,我們看見血染衣衿,情殊可憫,問悉情由,故此將他扶送回府。」葉氏安人稱謝不已,吩咐家童茶煙敬奉。飲畢,齊聲:「伯母,令郎被毆,受傷雖不至於危篤,但當小心調養,且待傷痕平復,再作區處。」言罷告辭,起身複向成通安慰:「千祈保重,不必擔煩。」成通回語:「有勞眾兄勞心費力,深感隆情,銘激五內。容俟傷痊,當即登龍叩謝,刻下不能奉送,乞為鑒原。」
眾人連稱:「不敢。」一拱而別。葉氏安人見眾客散去,便與成通換過衣衫,吩咐媳婦將兒扶回內室安臥,並請高明調治。妻子陳氏見夫受傷,不勝悲切,一日三時小心服事。過了幾天,成通傷已平復,舉家叩答天恩,酬謝眾人,安人葉氏稍為寬慰。
一日成通無事,坐在堂中,心內想起被葉蔭芝屢次欺淩,不能泄忿,不覺潸然淚下。安人葉氏目擊情傷,便問:「我兒珠淚暗垂,所為何故?縱使有甚冤屈,且自放開心事。」成通叫句:「母親,孩兒只為被葉蔭芝這個奸強屢屢將我擾害。
日前到他家已受扇頭敲打,今日觀燈又被亞狄糾集多人把衣衫撕爛,拳打腳踢,血流滿身,若非眾人勸阻,幾乎絕命。細想這個冤家未曉何時方能解散,看來只好除死方休。」葉氏安人說道:「我兒要解這段冤家,也亦不難,葉蔭芝所圖者,乃系我們田畝,你明日即往清虛觀,邀同顯國叔父,備足三百兩銀,向他贖回揭數,便可兩安無事。」成通說道:「母親所雲雖是,但叔父借銀要我們代還,未免出乎情理之外,目今田禾已被他搶割抵利,且待叔父有銀再向蔭芝取贖罷。」
陳氏在旁聲稱:「相公言之差矣,我想顯國是個無用東西,自己名下所分家財久已花散淨盡,弄到無聊,始行入寺可已棲身,時常到來討借,今因不遂,故此串合奸謀將我們田畝作按,寫立揭數,借銀三百兩,以致結下這段冤仇。相公想他有銀取回揭數,可比六月天想雪,全是漏氣的了。依妾愚見,到不如自備資斧向其取贖,以斷葛藤。」葉氏安人叫句:「我兒媳婦所說甚是,你明日即去找尋叔父,不可擔延。」成通諾諾連聲,各歸寢所安歇。
到了次日,成通起來安排早膳,餐畢,穿上衣服,攜僕出門,竟往清虛觀找尋叔父黃顯國講話。到了觀中,向長老查問,據長老稱說,數月前你叔往外雲遊,到今未回,不知何方托足,相公請到客堂奉茶。黃成通見長老如此說來,心中悵悵,便即辭歸。葉氏安人見子回家,就問:「孩兒見了叔父,如何談論?」成通口稱:「母親,不消提起,孩兒去到觀中,不見叔父,據長老言知,數月前業已雲遊,不知去向。此事看來只可暫為停止。」葉氏說道:「我兒有所不知,目下春耕在即,若不與蔭芝將揭數理清,將來田禾成熟,伊必複行搶割,豈不更為受害?趁此理明,免貽後患。」成通心內思忖,母親意見雖是不差,但他現在盛怒之下,怎好又往他家贖取揭數?沉吟半晌,叫句:「母親,此事孩兒未便親往,只好托人從中說合。」葉氏道:「無人可托,待我老身前去求他,或邀一線之情,也未可定。倘觸虎威,我乃女流,亦不能十分難為於我。是否可行,彼此不妨參酌。」成通見母如此說來,只得曲為從順:「母親此去務要見機而作,不可則止,毋自辱駡。」葉氏答雲:「我兒不必掛慮,老身也知進退。」言罷,歸房取出白銀三百足,命僕手攜,整衣出門而去。
主僕二人片時行抵葉家門首,葉氏啟齒叫聲:「門上大爺,葉老爺在府否?」
門公問道:「你是誰人,何方居住,到此何事?一一說來,以便通報。」葉氏道:「老身乃是黃成通之母黃葉氏,家住南村,到來求見老爺,有話面達,伏祈通傳,方便方便。門公答雲:「稍待片時,待我與你通報。」轉身跑進內堂,口稱:「老爺在上,今有黃成通之母黃葉氏求見,乞為酌奪示知。」葉蔭芝聽說,肚內思量,黃成通之母到來有何情事,莫不是要把黃顯國揭數與我理論?我自有道理,刁難擺佈,使他絕望。」吩咐傳見,門公轉達,黃葉氏躬身趨進,見了蔭芝口稱:「老爺,妾身叩安。」遂即跪下。蔭芝並不回禮,吩咐:「起來。」葉氏起身旁立。葉蔭芝問道:「你到此何事?快快講來。」葉氏安人強作歡顏,低聲說道:「妾身到府並無別事,只為叔子黃顯國與老爺借銀三百兩應用,將我田畝作按,寫立揭數為憑,妾身母子實屬不知。前者老爺搶割田禾,以致兩相嗔論,迨後詢悉情由,始知夫弟不良,存心陷害。第屬在本家,理當代為調停,以全親親之誼。妾身現備揭數三百兩奉還,懇乞老爺將此揭約交還妾身,抑或當面塗銷,以杜後來爭端,兩安無事,尊意以為何如?」蔭芝聞言,微微冷笑:「你這老人說那裡話來,黃顯國當日與我借銀,你並非經手,何得遽行贖取揭約,諺雲:捉豬問地腳,斟酒問提壺。必須黃顯國親身到來,方能交還揭數。」葉氏道:「老爺所說甚是,妾身也曾命子前往觀中找尋顯國,據雲,久已外出雲遊,不知方向,未曉何時才得顯國歸來,故此妾身備銀代為取贖,乞老爺原諒。」蔭芝說:「不必多言,且俟顯國回來再作區處。」葉氏心中著急,再四懇求。蔭芝罵道:「你這婦人不知好歹,我老實對你說明,當日顯國按田書明三個月為限,如今過期已久,設使顯國回來,亦不能收贖了。快些回去,不必在此嘵嘵辨舌,惹我生氣。」
吩咐:「與我推出。」
一眾家人齊齊動手,推推擁擁,意把葉氏拉扯出門。安人葉氏不勝悲怨,只得攜僕回身。歸到家中,兒子、媳婦齊齊伺接,坐下,丫環奉茶,飲罷,成通開口叫句:「母親,此事蔭芝如何分說。」安人歎了一聲:「事不諧矣!我到葉家,見了蔭芝這個奸強,躬身下禮,用言委婉哀求。他說顯國借銀按田並非你母經手,何得向他取贖揭數?必要等待顯國回來方能了局等語。後來我又再四相懇,他便說此項田畝你叔當日書明以三個月為限,如今限期已過,斷斷不能取回。毋庸多講,拍案大怒,吩咐家人將我扯出門外,正系有口不能分說,只得忍氣回來。」
話完喉頭哽咽,淚落紛紛。成通聞言,咬牙切齒,大叫一聲:「蒼天在上,我黃成通被葉蔭芝如此欺淩,何不垂憐,與我作主?」登時怒氣填胸,一跤氣倒在地,其母與妻連忙擁扶,吩咐丫環快煎羌湯灌救。抖了多時,始得蘇醒。安人葉氏叫句:「我兒毋須這般傷感,且待你叔顯國回來,自然水落石出,如今且自由他,禍福憑其所。黃成通平日事母極孝,誠恐有拂就心,只得回頭作喜,叫聲:「母親,孩兒不過一時之氣,從今以後,再勿以此介懷。母親今日賢勞,可請早為安歇。」葉氏安人點頭稱是,舉步回房,成通夫婦也亦轉歸內室。陳氏勸慰丈夫一番,就即登床而臥。這也不表。
卻說成通心懷不忿,輾轉難眠,獨自起來,寂坐房中。仔細思量,此事如何了結。眼睜睜被蔭芝欺壓,莫能與之抗衡,先人遺下租糧一旦被伊強佔,將來我母子家人以甚麼度活?人生在世,既不能丕振家聲,又不能顯揚父母,而且受人淩辱一至於斯,真乃枉為男子!不若死之為安。所最痛者,遺下高年老母無人事奉,終身昊天罔極之恩,未由報答,生則抱愧,死亦猶慚。在其次者,妻子陳氏秉性溫柔,閨門事夫頗能盡善,本屬百載同衿,何忍一朝分袂?勢之所逼,夫複何言?惟望晨昏定省,與我代勞;菽水承歡,無殆闕志。是我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矣。歎罷一番,嗚咽不已,解下身中羅帶,便在床旁自縊而亡。
七尺未歸芳草地,夢魂先赴鬼門關。卻說陳氏睡至半醒,耳聞鼓打四更,看見丈夫尚未寢息,低聲連叫幾次,不見答應,疾忙起來一望,只見夫婿業已干休。
大叫一聲:「不好了。」驚動葉氏安人,跑到房來,便叫:「媳婦有何大故?」
陳氏說:「夫自縊殞命。」葉氏頓足槌胸,哀哀痛哭,氣得死去複生,肝腸寸斷。
叫句:「孩兒,你為何一旦輕生,拋卻慈惟不顧。雖乃含冤受屈,不應如此行為,枉費你母懷胎十月,乳哺三年,指望長大成人,頂門立戶,豈料半途而廢,別母拋妻,上有頭白老親,下無牙黃幼子,黃氏宗祧憑誰繼續?」可憐哭得神昏氣絕,一跤跌倒塵埃。陳氏見姑如此慘傷,忍淚近前扶挽,一眾家人齊來安慰:「安人須要保重,相公已自歸世,哭極不能複生,還祈節哀,商辦後事。」安人聽說,點頭稱是,只得暫行停淚,命童報與親眷,兼之備辦衣衿棺槨,家童領命,各自分頭而去。且講陳氏向安人說道:「相公現在切勿裝裹,童僕將次歸來,此時自應打點,前往江邊買水,好與相公沐浴淨身,以便收殮。」安人答說:「理之當然。正講之間,不覺紅日西沉,陳氏即便披衣掛白,童僕提籠在前,丫環隨從于後,放聲大哭,雙手捧住水盆一路行來,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到了江邊,躬身跪下,家童秉燭,陳氏手汲清泉,呼天叫地,哀哀痛哭而回。歸到家中,跪在夫前,將水盆放下,用潔淨布巾與夫從頭至足沐浴一番,此時裝裹什物俱已齊備,棺木也亦買臨,四親六眷俱皆畢至,等待時辰,以便入殮。
話分兩頭,且表成通有一知交好友,平素往來甚密,頗稱莫逆。一旦聞得成通身故,猶如利劍剖心,立即吩咐家人備辦禮物,前往鋪被送殮。不一時俱已買就,黎爺即便穿衣,命童將禮物挑往黃家,躬行祭奠。到了門前,看見鼓樂喧聲紛紛,掛孝步入堂中,只見成通屍身在地,隨將禮物擺列屍旁,黎爺親手炷香,嚎啕痛哭,便叫:「仁兄為何如此身亡,遺下白髮母親,青年妻子,你心曾否得安?雖乃被人欺淩,不過眼前受辱,何至一旦輕生。」用手將面巾揭起,看見口眼不閉,便知成通受屈冤深,就在屍前囑咐一番,說道:「兄,你冤情待弟與你伸雪,但你生前受屈,也該說與我聞,何必自尋短見!事已至此,權且殮埋,再作區處。」說未完時,只見成通口眼俱閉,眾人看見,各各歡心。頃刻,時辰已到,土公齊齊動手與成通裝裹起來。伊系監生,我冠束帶,楚楚衣裳裝束已完,便請入殮,斯時,不獨母、妻慘切,親友亦為之悌零。須臾,上蓋釘館,安人更為痛苦,母子、夫妻分離永訣,不惟身受者固屬難以為情,而旁觀者亦有所不忍。
黎爺向前,口稱:「伯母,你乃年高之人,不可過於傷悲,令子既已身亡,哭極難以複轉,他日與你孩兒伸冤雪恨,上官到府,所仗誰人?還要你老人家出名報告,千祈保重,幸毋自毀。」葉氏安人心中暗想,黎爺之言甚屬有理,於是暫停珠淚,口稱:「黎兄,深蒙體恤,我自當領命,惟是孩兒蒙冤身死,將來全仗足下替他伸雪。」黎爺道:「這個自然,此事交與小侄身上,你老人家可請寬心,並囑令媳亦不必過哀,留其身以有待。」言畢,遂即告別,親友亦皆散去。成通屍棺停於廳上,婆媳未免傷心慘目。陳氏朝夕便在夫靈痛哭,安人葉氏葉媳勸慰:「昨日已據黎爺稱說,你夫死於非命,負屈泉台,他已目睹情形,不平抱忿,兼之推念交情,代為伸雪,將來還要我婆媳往省具控,洩恨申冤,切切不可過於悲感。媳,你從此放開懷抱,拋卻愁腸,等待報了夫仇,死無遺憾。」陳氏聽罷姑言,只得強為收淚,自此事姑更盡孝道。按下不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