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鞋記 (清)烏有先生著

第十一回 黃成通問因受辱

  詩曰:
  逞威作福事猖狂,架陷平空理不當。
  深入迷途誰喚醒,到頭終悔恨偏長。
  話說黃成通立意要往葉蔭芝處查問緣由,其母葉氏難以阻止,只得吩咐一句:「孩兒你今前往葉家務要低聲細語,切切不可有動聲色,以致冒觸虎威。早去早回,免使為娘掛慮。」
  成通答語:「母親一旦放心,孩兒當知見機而作。」其妻陳氏在旁,口稱:「相公,古雲:寡難敵眾,弱不敵強。凡事須要見景生情,依妾愚見,不必同他過於爭論。我們雖然藉此田糧度活,現被蔭芝搶割一空,不如秘為隱忍,將來自有報應。但此事其中自必有人唆擺,不過問個明白就是了。」成通道:「我自有主見,你可安慰母親,無庸掛念。」說畢,穿衣著履,帶領有童出門而去。
  一路行來,心中暗想,蔭芝這個狗才真乃欺人太甚,平空把我田禾搶割,果木砍伐,雖然不致令我絕食,究竟情理難容。若者與他結訟公庭,料必難以取勝,不如把根由問個明白,以杜日後受其侵害。步履之間,不覺已抵葉家門首。將扇輕輕扣戶,門公問:「是何人到此,有何情事?快快說來。」成通強作笑顏:「請問葉老爺曾否〔回〕府?敢煩通報。可說南村黃成通拜訪,有話商酌。」門公說:「稍待片時,待吾入內通報。」轉身步進堂中,口稱:「老爺在上,今有南村黃成通求見,現在門首等候,乞為示知。」蔭芝聞報黃成通到來,已知其意,心中暗暗自忖,若不與他相會,他定然說我搶割田禾,不敢見面,不如與他當面說個明白,以免被人談論,說我猖狂。罷,罷,「可喚他進來罷。」門公領命,跑出堂來,口稱:「相公,我主老爺奉請。」
  成通步進,禮分賓主坐下,家童進茶,飲畢。蔭芝詐作不知,假意叫聲:「黃兄駕臨茅舍,蓬華生輝,比做有何貴幹商議?請道其詳。」成通答說:「久欽雅範,未獲飫聆塵教。想老叔台大人德偕時茂,福與日增,定符鄙頌。小侄僻壤窮黎,荒村下士,撫躬自顧,鹿鹿魚魚,並無片長可取,現在眷口嗷嗷,所進不敷所出,日中度活不過清茶淡飯而已。今者造府並無他故,只因昨日被貴府作人等眾無端把小侄田禾果木盡掠一空,莊丁不敢與之相抗,只得任其挑歸府上。
  但小侄舉家全賴此糊口,平地風波如此,又何緣故?特為踵府求教,伏祈黑白指示分明。況小侄與叔台素無嫌隙,平空被陷,殊屬令人不解。」蔭芝道:「原來此事你竟不知端的麼!待我與你講明。只因數月前,你令叔到舍稱說需銀應急,再四央懇,將你田禾寫與我作按,揭去銀三百兩正,每兩每月行息三分,借約納據,豈知令叔借銀轉回道院,數月以來本利不但分毫不給,而且連人也不見面。
  如今限期已屆,只得割你田禾准抵利息,足下到此查問,理所應然,不必含怒。
  可向令叔理論贖回,母庸在舍絮煩也。」言罷,面帶怒氣。
  成通聽說,不禁大發無明,叫句:「老叔台,此事你亦欠參詳了!家叔與你生借銀兩,為甚將我田禾作按?豈不是張冠李戴,明系叔台存心不軌,不推鄉鄰子侄之情,不念先人交往之誼,至於如此。叔台乃衣冠之輩,非同尋常可比,據你說來,割我田禾,伐我果木,也是理所本當,易地相處,未必能以安然。」蔭芝聽了成通之言,高聲喝罵:「黃成通,你個奴才,真真可惡,膽敢在我家前撒野,分明你叔侄同謀串騙我的銀兩,反來說我無良,你撐開狗眼細細看來,我葉老爺豈肯受人所愚的麼?」言三語四辱駡一番。成通此時怒氣填胸,大罵葉蔭芝:「你乃為富不仁,倚恃權勢,武斷鄉曲,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何苦忍必將吾陷害?」其時亞狄在旁磨拳擦掌,大罵成通:「你實可惡,竟敢到我家中吵鬧,你不怨自家人作孽,反來責怪我叔。莫說借我銀兩是實,就系明欺白捏,將奈之何。」成通聽了亞狄之言,愈加忿恨,便罵:「你叔侄如此喪良,我雖為之啞忍,只怕彼蒼有所不容。」蔭芝此際怒火如焚,拍台大罵,喝令亞狄將扇頭把成通亂行敲打,說道:「明明你叔借我銀兩,令你出頭胡賴,此次稍事姑容,饒你歸去,倘敢再來爭論,定當送官究治。」罵得成通垂頭喪氣,兩頰通紅,殊覺索然無味。冷眼看見蔭芝步轉書房,亞狄潛身入內,只得自己抽身出到葉家門首。
  斯時,童僕看見主人面帶愁容,心含怒意,不敢聲彰,已知家主受了蔭芝淩辱,只得隨後相從。黃成通路上心中不忿,想我自幼至長,未曾受過他人淩辱,今日被葉蔭芝叔侄如此糟蹋,殊屬不甘,此恨難消,此仇必報。不驚不覺,已抵自己門庭。步入堂中,一跤跌倒在地,氣得面如土色,兩眼睜睜,口內不能言語。家童看見,連忙報與安人,其母及妻一同趕出護救,抖搜片時,始行蘇醒。葉氏安人行近叫聲:「兒呀,你往葉家查問原由,何以歸來這般形狀?定然被蔭芝淩辱,以致如此慘傷。我亦也曾言過,叫你不好往他家理論,恐其送肉上砧。今者果不其然,但彼如何將你淩辱,可即從實說與母知。」成通素性極孝,見母查問,即將始末一一稟上。母親葉氏姑媳聽聞,雙流珠淚,陳氏再四勸慰:「丈夫不必煩惱。蔭芝如此橫行,看他將來定然不得其死。」母子、夫妻議論一回,且自休息。
  卻說黃姓一眾耕人群蟻相聚,這個說長,那個道短,紛紛共說:「我們本屬貧苦,開春耕種,指望秋來成熟,獲些蠅頭小利,籍資養活父母妻兒。豈知一旦被蔭芝搶割精光,不獨白費辛苦,兼之血本無歸。」內有一人說道:「葉爺搶割並非無因,必定借欠銀兩是實,我們只向田主討還工本,乃系理之當然,但黃家現在被災深重,只怕一時無力償還,不若一齊踵府,看他如何分說。」言罷,齊齊舉步共抵黃家。到了門前,聲叫:「安人、相公。」正值成通母子在堂中哭泣,聞人聲叫,便知田客到來,立即移步出門,相請一眾耕人入內,分賓〔主〕坐下,命僕進茶,飲罷,眾人齊聲說道:「葉家無端統率多人到來,將田禾搶割,借問府上與他有何仇怨?我們深蒙安人、相公照顧,領此田畝耕種,指望成熟收穫,仗此養家活兒。詎意蔭芝恃強,平空架陷府上,折虧毋庸多說,我們工本如何著落呢?葉氏安人聽罷耕丁之言,仰天長歎:「可恨蔭芝為富不仁,恃強淩弱,我家被害不在多言。但你們耕種,原望秋成,如今已屬畫餅,所有用過耕本自然歸我償還,你等眾人不必將我抱怨。我雖受累,尚可為力,遂即入房取出白銀三百兩,分給眾人,一班田客各各稱謝不已,齊聲說道:「深感安人賢德,此項耕股,本不應要府上賠償,但我等貧乏,故此累及安人,問心實難過意,想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安人惻隱為懷,將來必有好報。從此門庭清吉,福壽綿長。」葉氏聞言連稱:「不敢,人生在世,衣祿由天,惟是君子固窮,達人知命。」一眾耕丁齊聲諾諾叩辭,各散而歸。黃成通母子、夫妻必懷不忿,千聲怨恨蔭芝為富不仁,似此惡如狼虎,我們無奈其何,惟有朝夕焚香,當空禮拜,伏乞蒼天作主,聊申悶懷而已。按下不表。
  書中表白為貴細想黃顯國因借貸不遂,懷恨釘心,問葉蔭芝串謀,將伊侄陷害。將田作按,寫立揭數,借銀三百兩,事雖不虛,但為數甚屬有限。葉蔭芝既已搶割田禾抵利,又何以毀拆園房?種種所為,情理殊難取信,況黃成通雖非巨富,亦可小康,既已問明系黃顯國將田作按,亦何難備價向葉蔭芝將揭數贖回,何致屢被欺淩,釀成巨禍?看書者未免生疑,有所指駁。但有一說,細想葉蔭芝與黃成通二人乃是前生冤孽,並非今世仇讎。一以自經,一為環首,事屬殊途而死同一轍,特為表白,用代釋疑。
  閒話少講,書歸正傳。且說葉蔭芝叔侄將黃成通淩辱一番,心猶未足。過了幾天,蔭芝向亞狄說道:「你看黃成通身被淩辱,雖不敢與我作對,但伊日前不應到家吵鬧,雖然割了他的田禾,尚不能消我心中之恨,還須找尋別事與他再鬧一場,看他把我怎樣。」亞狄說:「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系立心同他作對,事屬不難。聞他所居園屋甚是華美,不若帶領家丁前往,把他拆毀,便可泄忿。尊意以為如何?」蔭芝道:「此計甚妙。」隨即吩咐家丁帶齊傢伙器具立就登程。
  頃刻之間,已抵黃成通園外。蔭芝喝令一聲,眾家丁齊齊動手,抽磚卸瓦,毀拆紛紛。驚動黃姓家僕,出園觀看,眼見蔭芝耀武揚威,三步跑進,將情連忙稟上:「今有葉蔭芝叔侄統率多人到來,將園毀拆,所有磚頭瓦塊盡皆棄之塘中,池魚不知傷了多少,乞為定奪。」葉氏安人聞報,連忙步出,口稱:「葉老爺,我家與你素無仇怨,倘或有些不合之處,也應推念鄰鄉之情,何苦屢屢到來陷害。」蔭芝聞說,哈哈大笑,手指罵道:「你個老虔婆,休得多嘴,快些叫你兒子出來與吾結抗。倘你恃婦出頭憊懟,定將你樓房屋舍拆個精光,看你有甚麼狀告。」葉氏只得忍氣吞聲,暗暗叫苦,站立園邊,任其作為。
  葉蔭芝罵罷一番,帶領一眾家丁轉回府中而去。葉氏安人氣得兩眼光光,雙流珠淚。斯時,陳氏媳婦趕出園來,叫句:「安人,葉蔭芝屢次三番到門陷害,分明欺人太甚,何不開官與他理論是非曲直,悉憑公斷?」葉氏叫聲:「媳婦有所不知,開官二字俱是漏氣,我想官府不是你的爹娘,況蔭芝現為主事,赫赫聲名,我們怎能與他相鬥?不如剩些錢鈔,以免饑寒。常言道得好: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又雲: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不若守分安命,順時聽天,凡事憑天作主,我們斂些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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