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茫茫一局棋,輸贏黑白聽人移。
石崇豪富休教羨,潘安姿容不足奇。
萬事到頭方結局,半生行徑莫先知。
請君眼氏留青白,勿亂人前定是非。
話說人世百年,總不脫貧富窮達四字。然富的一生富到底,窮的一生窮到底,卻像動搖不得。無怪享榮華的受人多少奉承,受艱難的被人多少厭賤。那受人奉承厭賤的,雖一毫無羞恥惱怒之意,那奉承厭賤人的,卻自以為是。撮出錦上添花,井中下石,掉那三寸舌,不管人消受得起,磨滅不過。這是怎的說?只因眼裡無珠,把一切當面風光,撤抹了許多豪傑,豈不可惜!豈不可恨!昔是有個王播,未遇之時,讀書木蘭寺中,每日向和尚處投齋。叢林中規矩,小食以後,日色中天,火頭飯熟,執事者撞鐘三聲,眾僧齊到齋堂吃飯。那木蘭寺和尚,十分勢利,看見王播,讀書未就,頭巾四角不全,衣襟遍身破碎,總然有豪氣三千,吐不出光芒一寸。終日隨著眾僧,聽了鐘聲,上堂吃飯,眾僧無不厭賤。更可恨那執事的和尚,使下尖酸小計,直待眾僧飯畢,然後撞鐘。王播聽得鐘聲,蹌踉走到,籮內飯無餘粒,盆中菜無半莖,受此奚落,只得忍耐。未免含慍歸心,淚隨羞下,題詩兩名於壁上道:
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鐘。
寫罷拂袖而出。後來一舉登科,出鎮揚州,重遊木蘭寺。眾和尚將碧紗籠罩著所題詩句,各各執香,跪仗在地,叩頭而言,說望老爺寬洪海量,恕我輩賊禿有眼無珠,不識好人。那王播微微笑道:「君子不念舊惡,何足介意。」見此碧紗籠蓋之處,乃揭開一看,不覺世事關心,長歎一聲。隨喚左右,取過筆硯,又題兩句於後道:
三十年來塵撲面,今朝方得碧紗籠。
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大率如此。後人做傳奇的,卻借來裝在呂蒙正身上,這也不在話下。如今且說一個先時狼狽,後來富貴的女子。莫說旁人不料他有這段榮華了,便是他引鏡自照,也想不起當年面目。正是:
時運未來君莫笑,困龍終有上天時。
話說淮安府鹽城縣,有一村莊人姓周,排行第六。此人原有名有表,因做人沒撻熬,不曾立得品地,所以人只叫他是週六。那週六生長射陽湖邊,朦朧村中。所居只有茅屋三間,卻又並無牆壁,不過編些籬槿,塗些泥土,便比別人家高堂大廈一般。這朦朧村地本荒涼,左邊去是水,右邊去也是水。若前若後,無非荊榛草澤,並無一片閒田,可以種麥種菜。就遇農忙插苗之時,也只看得。週六又是闒冗不學好的人,總或有搭空地,也未必肯去及時耕種。人便不肯向上,這日逐三餐養命之根,卻不可少。你道他做甚生涯度日?專靠在澤中芟割蘆路雖小,盡有賣處。即此便是他一生衣食根本,卻比富家大戶南莊田北莊庫,取之不竭用之有餘,一般作用。但是天性貪杯好飲,每日村醪濁酒,卻少不得。趁得少,吃得多,手頭沒有一日寬轉。
更可憐老婆先已死過,單有一個女兒,小名長壽。那長壽女年一十八歲,只因喪了母親,女工刺繡,一些不曉。雖如此說,就是其母在日,也不過是村莊的阿媽,原不曉得描鸞刺鳳,織繡縫裳。所以這長壽女只好幫著週六劈蘆做席。你想習熟這樣生活,總然臂如蓮藕,少不得裝添上一層蛇腹斷紋,任你指似筍尖,也弄做個擂鼓槌頭。更可惜生得一頭好發,足有四五尺長,且又青細和柔。若此發生在貴家富室深閨女娘頭上,日日加上香油,三六九篦去塵垢,這烏雲綠鬢,好不稱副粉容嬌面。可憐生在此女頭上,鎮日塵封灰裹,急忙忙直到天暗更深,沒有一刻清閒。巴到天明,舀些冷水,胡亂把臉上抹一抹。將一個半爿梳子,三梳兩挽,挽成三寸長,歪不歪,正不正,一個擂槌,豈非埋沒了一天風韻!又可惜生得一口牙齒,齊如蝤蠐,細如魚鱗,雖不曾經灌香刷,擦牙散,天生得粉花雪白,又不露出齒齦。還有一樁好處,眉分兩道春山,眼注一泓秋水。雖則面黃肌瘦,卻是鼻直口方,身材端正,骨肉停勻。這等樣一個女兒,若是對鏡曉妝,搽脂傅粉,穿上一身鮮衣華服,緩步輕行,可不令少年浪蕩子弟,步步回頭!單嫌兩隻金蓮,從來不曾束縛,兼之蓬頭垢面,滿身破碎,東綴西聯,針線參差。把他弄得分明似個煙薰柳樹精,怎能得遇呂純陽一朝超度。更有一件,年雖及笄,好像泥神木偶,閉著嘴,金口難開。除卻劈蘆做席,只曉得著衣吃飯,此外一毫人事不懂。
常言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到了這般年紀,少不配個老公。婚姻雖則是天緣,須是要門當戶對。這週六行徑,有什麼高門大戶與他成親?恰好有個漁翁劉五,生長北神堰中,正與大兒子尋頭親事。憑著堰中胥老人做媒,兩家遂為姻眷。男家捕魚,女家織席,那有大盤大盒,問名納采,湊成六禮之事。不過幾貫銅錢作聘,拳雞塊肉,請胥老人吃杯白酒。袖裡來,袖裡去,絕不費半個閒錢。那週六獨有這樁事十分正經,送來錢鈔,分文不敢妄用,將來都置辦在女兒身上。荊釵布裙,就比大大妝奩。揀了一日子,便好過門,這方是田莊小家禮數,有何不可。正是:
花對花,柳對柳,破畚箕,對折茹帚。編席女兒捕魚郎,配搭無差堪匹偶。你莫嫌,我不醜,草草成婚禮數有。新郎新婦拜雙親,阿翁阿媽同點首。忙請親家快上船,冰人推遜前頭走。女婿當前拜丈人,兩親相見文縐縐。做親筵席即擺開,奉陪廣請諸親友。烏盆糙碗亂縱橫,雞肉魚是兼菜韭。滿斟村醪敬岳翁,趕月流星不離口。大家暢飲盡忘懷,連叫艄頭飛燙酒。風捲殘雲頃刻間,杯盤狼藉無餘蔌。紅輪西墮月將升,丈人辭倒如顛狗。鄰船兒女笑喧天,一陣薈薈齊拍手。
週六送女兒成親,吃得爛醉,劉五轉央鄰船,直送歸家,這也不在話下。大凡婦女縫聯補綴,原為本事。長壽女自小不曾學得,動不得手。至於捕魚道路,原要一般做作。怎奈此女乃旱地上生長,扳不得罾,撒不得網,又搖不得櫓,已是不對腔板。況兼漁船底尖,又小又活,東歪西蕩,失手錯腳,跌在水中,滿身沾濕。又無別件衣裳替換,坐待日色,好方曬乾。又遇天陰雨下,束手忍凍。劉五不是善良主顧,倘若媳婦有些差失,這場大口舌,如何當得他起。一日偶同兒子入市賣魚,一路說此一件關心要事。假如劉五雖說如此,兒子若憐愛老婆,還有個商量。那知夫妻緣分淺薄,劉大已先嫌妻子沒用,心下早懷著離異之念。聽了他父親這話,分明火上添油,便道:「常言龍配龍,鳳配鳳,鵓鴣對鵓鴣,烏鴉對烏鴉。我是打漁人,應該尋個漁戶。沒來由,聽著胥老人,說合這頭親事。他是編蘆席的人,怎受得我們水面上風波。且又十個指頭並作一夾,單吃死飯,要他何用?不如請著原媒並丈人一同到來,費些酒飯,明白與他說知:你女兒船上站不慣,恐有錯誤,反為不便,情願送還,但憑改嫁也得,依然幫著丈人做活養家也得。我家總是不來管你,如此可好麼?」劉五點頭,稱言有理。教兒子先歸船上,自己到胥老人家,計議此事。
卻值老人正在村中,沿門搖鐸說道:「孝順父母,尊敬長上。」還不曾念到第三第四句,被劉五一扯,說道:「胥太公,一向久違失望,今日有多少米了?」胥老人把袖子一提,說:「盡在其中,尚不滿一升之數。」劉五道:「一升米值不得好些錢文,我看天色晚了,到我船上去,吃杯水酒何如?」胥老人道:「通得,通得。」就猶未了,只見前邊一夥人,鴉飛鵲亂的看相打。走過仔細一看,卻是週六賣蘆席與人,有做豆腐後生,說了淡話,幾乎不成。為此兩相口角,遂至拳手相交。旁邊一個老兒解勸,就是後生之父。胥老人從中挨身強勸,把竹片橫一橫,對那老者說:「你平昔不曾領導令郎,所以令郎無端尚氣,這是你老人家不是。」又對那後生說:「週六就住在射陽湖邊,與這北神堰原是鄉黨一樣,又不是他州外府來歷不明之人,可以吃得虧的。況且他是賣席子,你是做豆腐,各人做自家生理,何苦掉嘴弄舌,以至相爭,便是非為勾當,不可,不可!」後生與週六聽罷,兩家撒手。胥老人就搖起鐸來高聲念道:「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眾人聽了一笑而散。
劉五見機緣湊巧,說道:「周親家惱怒既解,不如同到小舟,同胥阿公閑坐幾時,飲杯淡酒。」週六重新拱手道:「那日厚情,竟忘記謝得,怎好又來相擾?」劉五道:「親家莫談笑話,只因小人家做事,不合禮節,就是令愛過門之後,三朝滿月,不曾屈親家少敘,實為有罪。」週六聽了此言,滿面通紅,說:「劉親家,說也沒用,自小女出嫁到今,已過一月,就是碗大盤盒,也沒一個。若如此說來,一發教我置身無地!」胥老人搖手道:「莫說此話,兩省,兩省!」說話之間,不覺已到船邊,上船坐下。
長壽女見了父親,掉下兩行眼淚。劉大見了丈人,在船艙板上作個撒網揖。劉五妻子,也向船頭道個萬福,說:「親家公,甚麼好風,吹得到此。我船上蘆席已破,又被媳婦錯腳踏穿,墮下水中。親家公有緊密些的,可帶幾扇與我。」劉五道:「閒話莫說,且去燙酒煮魚。與親家蕩風。」那劉五已與兒子商量,定要把媳婦退回。所以飲酒之間,只管說媳婦生長岸上,在船上不便的話。向著胥老人,丟個眼色,又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長壽女聽說到落水一節,想從前無衣少著,沒替換受了寒凍,不覺放聲大哭。週六還未開口,胥老人終是個作媒的,善於說開說合,便道:「不難,不難!我卻有個兩理之策在此,只是各要依我。」劉五道:「胥老公說的話,怎好不依的。」
胥老人道:「從來岸上人做不得水上人的道路,水上人卻做得岸上人的經紀,此乃自然之理。週六官喪偶之後,止有長壽姐一人,嫁到你家,時時牽掛。今日已滿月,何不且送媳婦還家,只算做個歸寧。劉小官也到丈人家去,學做蘆席,一來可以幫扶丈人,盡個半子之孝;二來你家船上應用蘆席,盡取足於週六官,又不消劉阿媽費心。二令郎年紀也不小了,依我就尋個船上姐兒,朝晨種樹,到夜乘涼。娶了這房媳婦,早晚間原自幫襯,不兩便麼?」那劉五道:「說此甚妙。但我大兒子到親家處,少不得還湊幾串錢,與他做蘆席本錢才是。為今之計,不若親家同令愛先歸。隔兩日,待我計較了錢鈔,親送兒子上門來何如?」週六聽見肯教女婿來相幫,又帶得有本錢,喜上心來,暗自躊躇道:「自從女兒嫁後,沒有幫手,越覺手頭急促。如若女婿同來,大有利益。」乃扯個謊道:「我又無第二個兒女,做得人家,總來傳授女婿,便在我家去住也無妨。但蘆席生意微細。比不得親家船上網網見錢,還宜斟酌,莫要後悔。」胥老人道:「阿呀!我老人家道話弗差個。若是有時運,船上趁得錢,岸上也趁得錢。若沒時運,莫說網船這業,就是開典鋪,也要折本。趁我在此,令愛今日就一齊同去。」劉五道:「胥阿公說得有理。況我現有兩個兒子,就作過繼一個與親家公,也未為不可。」胥老人拍手笑道:「說得妙,說得妙,快拿熱酒來!」週六道:「既如此,只得領命了。」
劉五即教兒子,去備只小船相候。這週六見了酒杯,分明就是性命,一壺不罷,兩壺不休。看看斜陽下山,水面霞光萬頃,兼之月上東隅,漁歌四起,欸乃聲傳。胥老人忙叫天色晚了,快些去罷。週六攜著女兒過船,胥老人一同送歸。行至射陽湖邊,風色漸高,週六已有九分醉意,要坐要立,指東話西,險些撞入河去。何期已到屋下,系船上岸,船頭一歪,週六翻個筋斗,滾下水中。長壽姐見父親落水,急叫救人。那船家與胥老人,自道手遲腳慢,誰肯向前。及至喊起地鄰,打撈起來,已是三魂歸地,六魄朝天,叫喚不轉了。可憐:
泉下忽添貪酒鬼,人間已少織葦人。
長壽姐撫屍慟哭了一番,到家中觀看,米粒全無,空空如也。自己身邊又沒分文,乃央胥老人報知公姑丈夫,指望前來資助殯殮。正不知劉五父子,已不要他,只慮週六做人無賴,撒費口舌,聞知溺死,正中下懷。那裡肯把錢鈔來收拾?胥老人原與劉家一路,也竟沒回音。長壽姐懸望他兩三日不至,已知不相干了。告左鄰右舍,在屋角掘個土坑,將父親埋了。尋問至此神堰中,仍要到丈夫船上。那劉五望見他來,將船移往別處。路中遇見胥老人,央求尋覓丈夫船隻,胥老人將不要他的話,明明回絕,倒又痛哭一場。可憐單身獨自,如何過得日子?只得求乞於市。自射陽湖邊,以及北神堰地方,村戶相連炊煙不斷之處,無所不到。到處亦無有不舍粥舍飯與他吃的。可怪天生是富貴人的格相,福至心靈,當初在父親身邊織席時候,面黃肌瘦,十分蒙懂。一從乞食以來,反覺身心寬泰。雖不免殘羹剩飯,到反比美酒羊羔,眼目開霽,說話聰明。覓了一副鼓板,沿門叫唱蓮花落,出口成章,三棒鼓隨心換樣。
一日叫化到一個村中,這村名為墊角村,人居稠密,十人熱鬧。聽見他當街叫唱,男男女女,擁做一堆觀看。內中一人說道:「叫化丫頭,唱一個六言歌上第一句與我聽。」長壽姐隨口唱道:
我的爹,我的娘,爹娘養我要風光。命裡無緣弗帶得,若惱子,沿街求討好淒涼。孝順,沒思量。
又有一人說:「再唱個六言第二句。」胡口唱道:
我個公,我個婆,做別人新婦無奈何。上子小船一旺,立勿定,落湯雞子浴風波。尊敬,也無多。
又問:「丫頭,和睦鄉里怎麼唱?」又隨口換出腔來道:我勸人家左右聽,東鄰西舍莫爭論,賊發火起虧渠救,加添水火弗救人。又有人問說:「丫頭,你叫化的,可曉得子孫怎麼樣教?」又隨口換出一調道:
生下兒來又有孫,呀,熱鬧門庭!呀,熱鬧門庭!賢愚貴賤,門與庭,庭與門,兩相公。呀,熱鬧的門庭!貴賤賢愚無定準。呀,熱鬧門庭!呀,熱鬧門庭!還須你去,門與庭,庭與門,教成人。呀,熱鬧門庭!
有的問說:「各安生理怎的唱,唱得好,我與你一百淨錢,買雙膝褲穿穿,遮下這兩隻大腳。」卻又隨口換出腔來唱道:
大小個生涯沒雖弗子不同,只弗要朝朝困到日頭紅。有個沒弗來顧你個無個苦,阿呀,各人自己巴個鑊底熱烘烘。
又有人問道:「毋作非為怎麼唱?」長壽姐道:「唱了半日,不覺口幹,我且說一隻西江月詞,與你眾客官聽著。」
本分須教本分,為非切莫為非。倘然一著有差池,禍患從此做起。大則鉗錘到頸,大則竹木敲皮。爹生娘養要思之,從此回嗔作喜。
說罷,蹋地而坐,收卻鼓板,閉目無言。眾人喝彩道:「好個聰明叫化丫頭,六言哥化作許多套數,胥老人是精遲貨了。」一時間也有投下銅錢的,也有解開銀包,拈一塊零碎銀子丟下的,也有盛飯遞與他的,也有取一甌茶與他潤喉的。正當喧鬧之際,人叢中一個老者,擠將入來,將長壽姐仔細一看,大聲叫道:「此是射陽湖邊周第六女兒耶,何為至此?」長壽姐聽得此聲,開眼一看,面貌甚熟,卻想不起。你道此老者是誰?原來此老,也住在射陽湖陰,姓嚴號幾希,深通相法,善鑒淵微。以為麻衣道人善相,他的相法可與相並,麻衣道人別號希夷,故此嚴老遂號幾希,自負近于希夷先生也。當初常與週六買蘆席,蓋一草庵,故認得長壽女兒。相他發髩玄、眉目郎、齒牙細、身材端雅、內有正骨,只是女兒家,不好揣得。所以腳有天根,背有三甲,腹有三壬,皆不見得。至於額有主骨,眼有守精,鼻有樑柱,女人俱此男相。據此面部三種,以蔔他具體三種,定然是個富貴女子。只嫌淚堂黑氣,插入耳根,面上浮塵,亙於髮際,合受貧苦一番,方得受享榮華。當時週六只道他是混說,語言間戲侮了幾句,嚴老大怒而去,自此絕不往來,霓不知此女下落。
這日偶過此村,看見眾人攢聚,撥開一看,正見此女默坐街心,認得昔年顏面,不覺聲歎息。此時長壽姐時運將到,氣宇開揚,嚴老又複仔細一看,說道:「周大姐不要愁,不要愁,造化到也。」旁邊一人說道:「正是造化到了,卑田院司長要娶他去做掌家娘子哩。」眾人聽了齊笑起來。嚴老道:「你莫小覷了他!此女骨頭裡貴當有誥封之分。若這百日內仍複求乞,可將我這兩隻不辨那玉石的眼珠刺瞎了。」從人笑道:「倘然不准,那裡來尋你?」嚴老道:「我不是無名少姓的。若是不驗,徑到射陽湖陰,問來知庵嚴幾希便是。」道罷,分開眾人,大踏步走了。眾人方知此老是神相嚴幾希,自此互相傳說,遠近皆知。
不想北神堰邊,有個富人,姓朱名從龍,聽得這些緣故,他平昔曉得嚴老相法神妙,必非妄言,有必要提拔此女。一日於途中遇見,遂問道:「你終日求乞於市,須無了局。何不到我家供給薪水?吃些現成安樂茶飯,也免得出頭露面。」長壽女道:「尊官若肯見憐,可知好麼。」即便棄去鼓板,隨朱從龍歸家。入廚下汲水執爨,送飯擔茶,辛勤服役。他在市叫乞時,雖則口食不缺,卻也風雨寒暑,朝暮奔馳。今到朱家,日曬不到,雨淋不著,雖有薪水之勞,卻無風寒之苦。頓覺面上塵埃都淨,豐彩漸生。一日,朱從龍坐於書房中,見長壽女捧茶而至,放在桌上,回身便走。從龍道:「何不少住須臾?」語言雖則如此,然顏色風魔,卻有邪淫之念。長壽女變色說道:「灑掃有書幃之童僕,衾裯有巾櫛之女奴。越石父願辭晏相而歸縲絏者,恨不知已也。謹謝高門,複為丐婦。」朱從龍被此數言,不覺慚赧退避,改顏說道:「我憐汝是良家女子,暫落卑田。今在我廚下,原非長策,欲為汝擇一良匹,非相戲也。「長壽女不答,掩面而出。正是:
花枝無主任西東,羞共群芳鬥豔紅。
縱萎枝頭甘自老,肯教零亂逐春風。
話分兩頭。卻說有一書生,姓吳名公佐,本貫湖廣廣濟人氏。這廣濟舊名蘄春,在淮楚之交,負山倚江,本多富家大族。公佐家世簪纓,倚才狂放,落拓不羈。擊劍走馬,好酒使氣,至於一擲樗薄,不惜黃金千兩。又雅好名山勝水,背父遠遊,來至鹽城地方。浪蕩天涯,資斧盡竭,日窮一日,無可聊生,乃投入本城延壽寺內,權為香火之為人。可笑他:
本來是豪華公子,怎做得香積行童。打齋飯,請月米,懶得奔馳;挑佛像,背鐘鼓,強為努力。鋪燈地獄,急忙忙折倒殘油;請佛行香,生察察收藏襯布。監齋長壽線,禮所當應;書押小香錢,例難缺少。道場未散,鎮壇米先入磬籠;晝食才過,浴佛錢已歸纏袋。算來不是孫悟空,何苦甘為郭捧劍!
吳公佐在延壽寺混了數月,一日在外吃得爛醉歸來,當家和尚說了他幾句。公佐大怒,使出當年性氣,與和尚大鬧一場,走出寺門。想一想,我吳公佐也是條漢子,暫時落魄,怎受這禿驢之氣,不如且歸故里,再作道理。將身上所有衣服變賣,做個盤纏,一腳直走到廣濟。親友們都聞得他在鹽城延壽寺,做過香火道人,俱笑道:「這個挑聖像背齋飯桶的,不知放不下本處那裡伽藍,何方檀越,複流回來。想必積得些道場使用,齋襯銅錢,要在本鄉本土置幾畝香火田,奉禮祖先祭享。再不然,是要討個香火婆,與和尚合養個佛子佛孫哩。」你也笑,我也笑,把他做了話柄。父母叔伯,也都道他不肖,並無一人瞅睬。吳公佐原是會讀書有血性的男子,那裡當得起這般嘲笑,心中又羞又怒,卻又自解道:「蘇秦下第,妻不下機,嫂不為炊。骨肉冰炭,自古皆然,豈獨我吳公佐!況男兒四海盡堪家,何必故鄉生處好。」立下這念,遂複翻身仍到鹽城。
常言好馬不吃回頭草,料想延壽寺自然不肯相留,決無再入之理。卻到何處去好,難道吳公佐便這樣結果?且隨意闖去。也是天使其然,卻遇著延壽寺東房借讀書的一個秀才,複姓司空名浩。曾見公佐在寺,做過香火,頗是面善。詢其來歷,公佐道出幾句文人話語,司空浩大以為奇。自想不知果是何等樣人,便留到讀書處坐下,盤問一番。公佐談吐淵博,應答如流,司空浩不覺驚異起敬,說道:「足下本是我輩中人,如何失身此寺執役?」公佐笑道:「抱關擊柝,賃舂灌園,古人之常,何足為怪。」於是盡以實情相告。司空誥留他住下,乃與眾齋長說:「我輩雖忝列黌序,今見廣濟吳兄,腹笥舌陣,不覺斂手退步。此兄客途寥落,何不留他居於學宮旁舍。凡一應書柬往來,府縣公移委到本庠者,悉托此兄代筆,免費我筆心思,兼省學師之委諭,可不兩便?」眾人盡以為然。遂引公佐見了學師,揀一齋房與他居住。自此時共諸友盤桓,日親日近,凡文翰之期,花月之會,若吳公佐不在,滿座為之不歡。
一日中秋佳節,眾友醵金,敘于前街劉孝廉羅亭賞月。酒設在馴鴛沼上。鴛,文禽也,左右其翼,原系野性,非人家沼池中可畜。那劉孝廉園池,時有此鳥飛集,遂起一館於沼上,取名馴鴛。是夜對月飲酒,適見兩隻鴛鴦,從空飛下。司空誥道:「月光明淨,文鳥嚶嗚,正好入詠。吾輩可取古人詩一句,中間要鳥月兩字,作一酒尾。」眾友俱稱最妙。司空浩遂把盞說道:「叫月杜鵑喉舌冷。」一友姓鄧名元龍,就接口道:「子規枝上月三更。」一友姓冉名雍非,沉吟再四,乃言:「鴛鴦湖上煙雨樓。」司空浩道:「請問冉兄,此句出在何詩?」雍非道:「小弟豈不知,二兄所詠,一出蘇子瞻,一出蘇子美。但只言鳥月,並不及鴛鴦,所以特造此句,雖非古作,卻有根據。鴛鴦湖,在嘉興府南門外,煙雨樓,即在鴛鴦湖上,自我作古,卻不好耶?」三人各相告罰,哄堂不已。
輪到順公佐,微微冷笑說道:「大略詞家要顧名思義,今夕在馴鴛沼上詠詩,並無鴛字入題,所以該罰,此名不稱其義之一征也。若我吳公佐,生來年已三十,孟浪遊蹤,至今倘未有家。倘奉令詠及鴛鴦,卻與此身名義乖謬,請甘先罰巨觥,後來再詠一詩見志。萬物共為恥笑,以增詞壇話柄。」眾友道:「何敢,何敢!就請吟來。」公佐持杯望月,吟出一詩,卻是七言八句。詩雲:
十載淮陰浪蕩游,射陽湖水碧於秋。
雖逢飄母頻投飯,卻愧王孫未罷鉤。
燕子樓前新月冷。鴛鴦塚上野禽啾。
臨波雖有雙魚佩,只恐冰人話不投。
吟罷,眾友齊聲稱賞。司空浩道:「吾兄有此捷才,撰成妙句。才子在此,安得無佳人哉!」鄧元龍忽然叫道:「有,有,有,吾當為吾兄作伐。」冉雍非道:「兄有何門,以作朱陳配郭!」元龍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冉雍非笑道:「妙,妙!聘財盡是我三友承當,並不消吳兄掛念。只是擇日取吉,專待尊命。」司空浩道:「兩兄所言,誠為盛念,何獨不會小弟知之?」鄧元龍道:「六耳不傳道。吾兄若知,定先要挨一腳媒人,吳兄客邊冷淡,便不好與他節省一些矣。」三人大笑。正當歡笑之際,適贛榆縣送中秋節禮與本縣,縣公有帖到學,要作回啟。差人立候,公佐遂先辭去。
去後司空浩問道:「適間兩兄所言,戲耶,真耶?」鄧元龍道:「兄不聞北神堰朱從龍收得一丐婦乎?此婦乃射陽湖陰週六之女,出嫁與漁戶劉五之子。周女不諳漁家生業,兼之夫婦無緣,退還週六。何期週六身死,此女無靠,流落街衢求乞。有嚴幾希相士,相他骨頭裡貴,後來有好日。因此朱從龍收於廚下,供薪水之役,日漸改頭換面。從龍前與我言,欲待為之擇配,雖不比洪皓贖劉光世豢豕煨子,卻勝於曹孟德再嫁文姬。今吳生客中離索,吾輩為渠安頓一所門戶,為他治些禮物,辦些酒筵,令彼鰥夫曠女,得遂於飛,也是好事。倘吳生廉得此情,知道乞丐根苗,恐成笑話,或棄之而去,在吳生不免薄幸之名,我輩不失好義之舉。适才老兄摘三問四,未免先成笑端,故此秘而不語。以意度之,或可或否,正須老兄一決。」司空浩道:「此事固無不可,但須先與吳兄說知,方為全美。」鄧冉二人皆道:「不可,不可!若說知,定然不諧。這吳生是說大話的人,亦有三分俠氣。昔年在延壽寺中,若為奴僕,及歸故里,厭疾不容。到此無依,也是一精光赤漢,並無依食。我等既拔他苦難之事,又完配怨曠之際,勿論感恩深處,量必為家,燕好之私,盡蓋全醜。況乞丐之中,勝於淫奔;說合為親,並非野合。吳生成親之後,和好膠漆固不必言。即或有改悔之心,我輩當以大義折之。只要破些錢鈔,教朱從龍厚些汝奩,聞那女子飲食已久,漸成模樣。吳生見財自喜,不費一錢,得卻一房家小,有何不樂?」司空浩道:「既如此,我們同去朱家走一遭,與他去斟酌。」元龍稱言有理,當晚席散。
次日,三人步到朱家。那朱從龍家雖豐裕,卻少文士往來,近時方與鄧元龍相交,今見又同兩個秀才來拜,不勝殷勤管待。延坐已畢,叩問來意,三人俱以前情相告。朱從龍欣然道:「在下收留此女,見他有些志氣,愛護勝於親生。方欲與他擇配,不道三位先生,有此義舉。自古道,見義不為,無勇也。在下當薄治妝奩,以嫁此女,其外房戶酒饌之類,三先生分為治辦,決不食言也。共襄厥事,以成士林一段佳話。」三人聞言大喜,即欲相別。從龍留住,大設酒席,盡歡而散。明日三人來對吳公佐說道:「佳人有在,佳期不遠,但求老兄擇一聘日,並定婚期,弟輩當與吾兄速成此事。」吳公佐道:「天下那有不費一錢,倩人成婚之事?」鄧元龍道:「昔阮宣子四十五家,王大將軍斂錢為婚,古來曾有行之者,吾兄亦何必多讓。」公佐道:「且說是何等樣人家,有多少年紀,人物若何,使小弟知道,也好放心。」元龍笑道:「老兄不必細問,臨期便知。我三人必不相誤,包稱絕妙便了。但求成婚後,當以天緣自安,篤好終身。新婦不作朱買臣之妻,老兄勿效黃允重婚之事,傷害天理,滅絕人倫,則我輩弟兄永永有光矣。」吳公佐道:「三兄既有此等美情,小弟若負義忘恩,誓生生世世永墮豬狗胎中。」言罷,叩頭向天設此誓願。
三人見他如此賭誓,料無他意,即來回復朱從龍。從龍喚過長壽女,說知就裡。長壽女臉色漲紅,俯首不言。從龍道:「汝既為夫家所棄,在此亦非終身可了。若此良姻不就,嚴幾希之言反不驗矣。」長壽女聽了,才點頭拜謝。從龍吩咐家人,勿得預先走漏消息。鄧元龍三人各出資財,賃起房舍,買辦床幃傢伙,一面叫公佐選擇日期。正是凶事不厭遲,吉事厭近,選定九月初二行聘,十三日天德黃道不將日成親。這聘禮也不過鄧元龍三人袖裡來袖裡去,所以外人並不知得。到成婚這晚,三友已治縣酒席,朱從龍親送此女來至,大家歡呼暢飲,夜闌方別。三友複珍重吳生好作新郎,公佐唯唯微笑。這段姻緣果出意外:
周氏女,自漁蓑臥月,海棠紅拋在江濱,猶留卻半分顏色。吳家兒,向畫裡呼真,白元君染成被褥,盡拚著一瀉波濤。
大抵豪邁之人,當富足時,擲千金而不顧。及至窘迫,便是一文錢也是好的。譬如吳公佐,本來是富豪公子,昔年何等揮霍!此時飄零異鄉,窮愁落寞,驟然得了這房妻室,且又姿容端麗,動止安祥,又有好些資妝,喜出望外。初意只道是朱從家養女,並不知此女昔時行徑。及至成婚之後,那堰中人當做一件新聞,三三兩兩的傳說。公佐聞得大以為怪,細細訪問,方知就裡。因想自己是個男子漢,到沒奈何時,只得權借僧寺棲止。何況此女,為夫家所棄,無所歸依,至於淪落,亦不足異。轉了這念,毫無介意。那司空、鄧、冉三友打聽消息,並無片言,喜之不勝。吳公佐本來資性通達,文章詩賦以外,酷好的是呼盧局博。只因一向窮苦,謀食不暇,那有銀錢下場賭博。到此得了這些妝奩,資用有餘,更兼家有賢妻,又是吃過辛苦的,自會作家,不勞內顧。不覺舊時豪態復發,逢場作戲,擲骰扯牌,無有不去。
不想卻遇著一個大大賭客,這賭客是何等樣人?乃是鈐轄葛玥之子,小名尊哥。那尊哥生來不讀半行書,只把黃金買身貴。見了文人秀士,便如仇敵,遇著吳公佐這般好賭之人,卻是如魚得水。尊哥自恃稍粗壯,與公佐對博,千錢一注。也是吳公佐運該發財,尊哥無梁不成,反輸一帖。到公佐手中,呼麼便麼,呼六便六,分明神輸鬼運一般,到手擒來。尊哥今日不勝,再約明日。明日不性,再約後日。不數日間,接連輸下幾千萬緡。尊哥世襲官銜,雖不加貧,公佐白手得錢,積累巨萬,從此開起典庫。那典庫生理,取息二分,還且有限。惟稱貸軍裝,買放月糧,利上加利,取貲無算。不五年間,遂成鹽城大戶,聲達廣濟故鄉。
當初公佐落魄歸家之日,親族中那個不把他嘲笑。至於父母,雖是親生兒子,惟恐逐之不去。今番廣濟縣中,是親非親,是友非友,惟恐招之不來。那吳公佐葉落歸根,思還廣濟。長壽姐又無三黨之親,在射陽湖濱無有眷戀。只有父親尚埋淺土,備起衣衾棺槨,重新殯葬,營築墳墓,並遷其母,一齊合葬。又買下幾畝田產,給與墳丁,以供祭掃。葬事已完,收拾起身,同歸廣濟。可敬那吳公佐非薄幸之人,大張筵席,請司空浩、鄧元龍、冉雍非三友痛飲一日,各贈銀兩,以酬昔日成婚之用。又同妻子到朱從龍家,拜謝養育轉嫁之恩。惟有嚴幾希已死,到其墳墓,沃酒祭奠而別。
諸事既畢,歸到廣濟。喜得雙親未老,漸思一舉登科。埋頭兩年,便遊廣濟學宮,三入棘闈,兩預貢籍。科貢原是正途,藉此資格,出為雲南楚雄府南安州知州。政簡訟清,一州大治。可見家道富饒的人,免得貪酷,致損名節。三年考滿,父母受封。周氏女封為孺人,衣錦還鄉,並不以舊時行徑被人談笑。
那吳公佐出身富貴之家,容易革去延壽寺香火面目。像周氏從父親織席起身,至於漁戶退歸,沿門乞食,衣裳襤褸。既無一寸光鮮,面目灰頹,哪見半分精采。無端身入朱家,飽食暖衣,及至出配吳生,資財充裕,女工針指,無有不精,身體髮膚,倍增柔膩。坐一坐如花植雕欄,步一步似柳翻繡閣,卻是為何?從來衣食養人,勝於莊嚴佛相。至若身居閨閫,封出朝廷,從頭一想,總成一夢。奉勸世人,大開眼界.莫要一味趨炎附勢,不肯濟難扶危。倘後來人家勝天,可不慚赧無地?說便是這等說,恐怕跳不出炎涼腔子。何怪蘇秦不第而歸,王播聞鐘而食,不為妻嫂所笑,闍黎所唾哉!自古道:「未歸三尺土,難保百年身。」百年之內,饑寒夭折,也不可知。就是百年之內,榮華壽考,也不可定。只要人曉得難過的是眼前光景,未定的是將來結局,在自己不可輕易放過,在他人莫要輕易看人。若不信時,但看周氏女始初乞丐市中,後來官封紫誥,即是榜樣。詩雲:
湛湛青天黯黯雲,從頭到底百年身。
也難富貴將君許,且莫貧窮把目瞋。
冬盡梅花須著蕊,雪消楊柳自逢春。
丟開男子他家事,且看周娘一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