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裡松音蔣子山,暮煙收盡梵宮寬。
夜深更向紫薇宿,坐久始知凡骨寒。
一派石泉流沆瀣,數廷霜竹顫琅玕。
大鵬洵有摶風便,還許鷦鷯附羽翰。
此詩乃郟正夫教兒子就學于王荊公,把這詩引見,並勉兒子奮志讀書的意思。然讀書不過為著功名兩字,卻不知讀書是盡其在我,功名自有天命。假如人根器淺薄,稟性又懶惰,動不動想到某年上登科,某年上發甲,滿口胡柴,不知分量。此等妄人,自不必說起。還有一等天生好資性,又好才學,准准的十年窗下,鐵硯磨穿。若問到一舉登科,盡付與東流之水,此是為何?大抵發達之人,一來是祖宗陰德,二來要自己功夫。有德者天必有報,有學者天又惜其若心,報以今生富貴。總之有個定數,一毫勉強不得。寫得出手,才見學問,到得已身,才是功名。決不可畫餅充饑,徒成話柄。正是:
富貴未來休妄覬,功名到手始為真。
鷦鷯欲奮圖南翮,徒被時人笑破唇。
話說宋孝宗淳熙年間,有一書生,姓仰名鄰瞻。父親仰望,是富陽縣中戶人家,媽媽曹氏,兩口兒生平好善。在今人說好善,不過是造佛齋僧。但不知佛生於西天竺,那要人旃檀當塑?若是雲遊僧道,龍蛇渾雜,還有飲酒貪淫,劫財害命,勝於強盜十倍者,一般結夥游方。難道齋了這樣和尚,便叫做行善?所以會修行者,救人饑寒,解人仇怨,隱諱人過失。遇窮人死不能殮者,舍棺木,或見荒郊野水,死骸暴露,收撈埋葬。又次一等,修建橋樑,補葺道路,這都是現在好事。仰家兩口老頭,行了三十年善事,家計日漸貧寒。只這一個讀書兒子,早暮攻收,年到三四十歲,依然一領青衿。賴有結髮妻子姚氏,績麻織布,克盡女功。然除了讀書的吃死飯,一家之中,出氣多進氣少。單靠著書包翻身,博一日甘來苦盡。那知時運不到,日窮一日。雖不懊悔幾十年空行方便,然到得事體艱難,未免生出許多聒噪。
仰鄰瞻從此厭苦家中冗雜,寄居報恩寺中讀書。古來佛在西天懈慢國之極邊極際,國名安樂,本與中國不通。漢明帝時,西僧二人,以白馬駝經四十二章來進。明帝緘于蘭台石室,自此廣興佛法。至於梁武帝,尤極尊崇,遍處都是招提蘭若。梁武帝姓蕭,所以凡有佛有僧之處,皆名蕭寺。仰鄰瞻本是善門子弟,見此清淨法門,朝鐘暮鼓,誦經念佛,分明離卻火坑,來到清涼世界,深喜其幽寂。又與主僧聽虛和尚,甚說得來,因此也絕戒勞膻,隨僧茶飯。只多了幾莖頭髮,卻便是一個不剃頭的大知客。
自早春到寺,倏忽便是六月。一日正當赤日當空,流火鑠金之際,仰鄰瞻自覺得聖賢對面,徹骨清涼。偶閒空些,便縱筆題— 下古風一篇,題曰六月吟,古風雲:
曦輪豬野柘杉松,火焚泰華雲如峰。
天地爐中赤煙起,江湖煦沫烹魚龍。
猙獰渴獸唇焦斷,峻翮無聲落睛漢。
饑民逃生不逃熱,血迸背皮流若汗。
玉宇清宮徹羅綺,渴嚼冰壺森貝齒。
炎風隔斷珍珠簾,池口金龍吐寒水。
象床珍簟凝流波,瓊樓待月微酣歌。
王孫晝夜縱娛樂,不知苦熱還如何。
吟罷,恰當月逢三五,分外清光。夜氣既升,炎威稍減,忽然牆外有女人聲音,說道:「熱猶自可,只過世的人不見天日,真好苦也!」隨又吟道:
淮右東甌路渺茫,遊魂依舊各他方。
此中十載身前梓,何處三生夢裡香。
腋氣欲除荒草破,麥舟將去夜台涼。
莫言伴讀無磷火,泣斷啼鵑刻漏長。
鄰瞻聽了大驚道:「這語言詩句,分明是鬼,真好奇怪!」話聲未了,聽虛和尚叩門送茶,說:「官人今日熱否?」鄰瞻道:「熱自不消說起,還有一樁奇事。」和尚道:「有何奇事?」鄰瞻道:「適來玩月就涼,忽聽得牆外有一女人聲音,說熱猶自可,只過世的人,不見天日,真好苦也。說罷又吟詩八句,這可不是個怪事!」因將鬼詩,念與他聽,和尚道:「此乃西廊下棺中鬼魂所作也。此鬼時有聲響,然不作祟禍人,官人休得驚慌。」鄰瞻道:「這棺中還是何人?」和尚道:「先年淮安進士伊爾耕,往溫州赴任,路經富陽,何期小姐暴死舟中,權將此棺寄於本寺西廊之下。及伊爾耕曆官東甌,全家疫病而死,致此女十年無人收葬。每到風清月白之夜,或吟詩,或怨歎,淒慘異常。但不曾有成篇詩句,想必見官人是才子,故此特地出頭。今細詳詩中之意,卻是求人埋葬,官人是善門子弟,何不發此心意,以慰旅魂?」鄰瞻道:「此願亦易。我若得寸進,便當營一窆,以妥其靈。只是我這功名心願,何時嘗得?」和尚道:「人有善念,天必從之。賢喬梓積德累仁,前程自然遠大,但在遲速之間耳,何悉此願不遂。」兩人茶罷,各自就寢。詩雲:
梵鐘聲斷野煙空,旅魄哀吟嘯暮風。
肯惜佳城藏玉骨,不教重泣月明中。
是年正當貢舉,那知貢舉官乃龍圖閣學士汪藻起。這汪藻起昔年未發跡時,與瑞州高安人鄭無同在國學相好,兩人結為八拜之交,約定日後有個好處,同享富貴。何期雙雙同進試場,起登科,無同落第。雖則故人情重,終須位隔雲泥,各人幹各人的事。藻起頗有文名,得授館職,一日對鄭無同道:「以兄之才,必非小就。我雖叨在宦途,要舉薦你廣游大人門下,不過順風吹火,不為難事。但良材濁用,甚是可惜。兄但放心入山讀書,一應盤費,俱在於我。且待賓興之日,或我執掌文衡,或在文場提調,或內簾總裁,凡可用力之處,便來相約,自有話說。」鄭無同道:「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吾兄垂念故人,足征高誼,但願此日兄弟,他年轉為師生,這便弟的僥倖了。」自此鄭無同歸高安讀書,汪藻起在仕途作宦,曆官至龍圖學士。
那時南北請和,藻起充使臣往賀金主千秋,還朝便道歸家,召知貢舉。藻起要踐那二十年朋情宿約,密遣人約鄭無同至富陽報恩寺相會。原來藻起當初也曾寓在報恩寺看書,有願後日登科,或有幸典選文衡,當于寺中建立文昌帝君寶閣,今日果遂其願,于貢舉命下之前,先到報恩寺來,開疏建閣。鄭無同得了消息,即從高安來候見藻起。可知宋朝關防尚寬,一個應舉秀才,與大座師兩相賓主,全無回避。鄭無同星夜趕至報恩寺,見了汪藻起,藻起留住小飲。聽虛和尚原是舊日相知,亦得預坐。酒罷,藻起令聽虛暫避,攜了無同之手,各處觀看。自殿上走到西郎,正是伊小姐停喪之處,四顧一看,並無耳目,藻起低聲對無同道:「二十年陳話,不覺始遂初心。可將程文易義冒中,迭用三個古字,以此為眼,切勿差誤!」無同領諾作謝,隨即相別,都各起身。藻起開船,望上江驛起發。無同另將小船。前後而行。既此同學弟兄,一個官到主文,一個尚為科舉應試,真正學無前後,達者為先。後人曾有詩說汪藻起鄭無同故事,詩雲:
二十年前比弟兄,一般燈火一般紅。
憑將明遠樓頭月,照彼麻衣侍至公。
當時仰鄰瞻,因汪藻起停郵於此,人從喧鬧,暫歸家中。待到去後,方才至寺,笑一聲道:「我家老座師,將到臨安矣。不知可有福分,招得我這好門生。」到了晚間,點燈觀書,須臾神思昏倦,便思起來散步。只見一座院子,卻像閨閣一般,中有一少年女子,淡妝靚服,舉手對鄰瞻道:「妾與君子,忝辱比鄰。君攻書史,妾事女紅。但君子不曉得我閨房中針指,我卻曉得君子文案間翰墨。大抵禮別君臣,春秋辯夷重夏;經首二典,終八誥;毛詩遵四始,分六義。周易上無論八封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題冒中,守定三個古字作眼,此是通場舉子不能想到,須切記之!妾生在淮南,長遊東越。錢塘一滴水,永斷歸帆;蕭寺十年秋,全無魚腹。雖龍眠居士,荒蕪南北山頭;奈西土文王,未掩羽毛殘骼。倘先君有再返之魂,自當結草,即賤妾有通靈之路,更勝銜環。言之痛心,不覺淚下。」方在淒慘之時,只見一青衣人報道:「老爺老夫人,從蘭溪下來,將次船到桐廬。」鄰瞻回頭一看,不覺驚醒,卻是南柯一夢。思想夢中之意,分明是西郎下棺中女子顯靈,只是其中意味,好生難解。詩雲:
一坯方許安玄魄,三古先從夢裡傳。
始信積金輸積德,陰功端的可通天。
且說鄭無同領了汪藻起密語,未曾考試,先把一個省元,癟在荷包裡。到得臨安,帝鄉風土,十分富貴。兼且名山勝水,天下所無,酒樓妓館,隨地皆是。無同意氣洋洋,迷戀花酒。今日遊湖,明日看潮,弄得形銷氣弱。家僮阻勸,反加打罵。有幾個同筆硯的朋友,見他淫縱無度,亦苦口諫,也只是不聽。從來忠告善道,不可則止,自此再沒一個睬他,恣意放肆。及到臨場,以宿酒過度,兼冒早寒,霎時頭疼身熱,霍亂吐瀉,百病攢身,口發譫語。嚇得家人們,手忙腳亂,求神問卜,延醫服藥,眼見得不能入試了。挫過頭場,到二場三場,縱然身子健旺,也是無用。可惜汪座師二十年一點熱腸,不覺冰消瓦解。卻不知場中倒有程文易義中,連連下三個古字的人在那裡了。這方是:
狀元癟在荷包裡,又被京師剪綹多。
卻說仰鄰瞻,得了西廊女鬼之夢,牢記於心。看看試期將近,也收拾書囊至臨安候試。到二月初九頭場,有「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易題。仰鄰瞻悟到夢中所言,周易上無論八卦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題冒中守定三個古字作眼,乃直揮道:
陰數為一,偶也;陰性為坤,順也。以地道明坤義而首言元,以陽剛先陰順而繼言象。求其地類,而以行地之物當之,則北馬之盧。求其陰不兼陽,而以減乾之半應之,則朋得西南之得。古伏羲以所畫之奇偶,俾之文王;古文王以元亨利貞所系之詞為象者,俾之周公;古周公以所係詞斷吉凶者為爻,以足伏羲文王之義。固知乾非坤德不彰,而厚德載物,此所以為地勢也。
汪藻起閱到此卷,見連用三古字為冒,通場未見,而文勢亦開爽簡勁,定然是鄭無同無疑,隨批上上卷,放於前列。及至臨期拆號一看,乃富陽仰鄰瞻,並非是高安鄭無同。汪藻起以為奇怪,此時各經房分考官,及大提調內外監場官,眾目咸在,一時改換不得。是科狀元,乃昆山衛涇,放榜之後,大宴瓊林。六街三市,急看新進士遊街。喧闐道路,挨擠不上。單單剩這個有關節無福分的鄭元同,獨在下處納悶,與別個下第不同。瓊林宴罷,各進士除了公參,還有私謁。仰鄰瞻會過諸同年之後,獨自來拜見座師。汪藻起因這三個古字,疑惑在心,便問道:「功名雖有定數,文義出自心胸。易義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只言坤義可也,何必並及乾卦?」鄰瞻道:「無乾不成坤,亦非支語。」藻起又道:「然則從古到今,並無兩個伏羲、文王、周公,但言伏羲、文王、周公可矣,何必迭用三個古字?我只要問這意思明白。」鄰瞻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之語,原出自夢中。這問門生三古字,正與相同。」因將富陽蕭寺夢中之事,述了一遍。藻起大是驚駭,方歎幽明異路,感通如此,無怪乎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也。方在聚話間,忽地人來報:高安下第秀才鄭無同要見。說聲未了,早已直走到廳上。一個是下第故人,一個是新中門生。鄉貫不同,炎涼各判。當時汪藻起,只該三言兩語而散,不合停留聚話,惹出一場大是非來:
方知語是針和絲,從頭釣出是非來。
此時汪藻起只因事體怪異,既歎仰鄰瞻得此奇夢,又怪鄭無同這等命窮,到手功名,卻被人平白取去。說便如此,也只該在自己心上轉個念頭罷了,又不合附著鄭無同耳上說如此如此。若是鄭無同是有意思的人,只合付之於命。他本性本來躁急,又遇著失意時,眼紅心熱,一聞此言,愈加肝經火旺,憤氣真胸,說道:「如此說來,老座師中了個夢鰍門生了。想必當初,乃尊乃堂夢中感交,得了胎元。夢年夢月夢日夢時生下,即交夢運。生平又讀得好夢書,做得好夢文章,夢策論。如今中得好夢進士,他年直做到夢尚書,夢知制誥。日後夢致仕歸田,少不得黃梁一夢,夢中游過了十八重地獄,這方是夢鰍結果。」
仰鄰瞻聽得他胡言亂道,又好笑,又好惱。欲待抵對他幾句,又礙著座主面皮,想一想只是我得時人該讓失時人,佯作一笑而別。其時汪藻起也怪鄭無同出言狂妄,無奈自己關防不密,歎一聲道:「惡人做不得,好人更做不得。」把個鄭無同冷淡了出去。鄭無同一發大恨道:「世情如此惡薄,有了得意門生,就怠慢下第故人。氣惱不過,偏要與這夢鰍歪廝纏,弄他個不利市。」打聽得仰鄰瞻釋褐之後,即告假歸家,無同也就趕到富陽。
鄰瞻衣錦還鄉,見過父母,就到報恩寺,備起祭禮,至西廊下伊小姐柩前祭奠過了。與聽虛和尚商量,即於寺前,築定墳塋安葬,以報其德。選下吉日良辰,請堪輿先生定方向,開金井,將小姐棺木,抬到墳前。鄰瞻身主葬事,暫服素衣,執紼引道。聽虛邀請眾僧,誦經度亡。鄭無同察聽著了,買起紙錢祭品,吃個半醉,嘻笑而來。恰好柩方入土,無同設下祭禮,焚起紙錢,又不禮拜,只哭一聲:「伊小姐!你何不扶持我鄭無同,三個古字,中了進士,情願替你題請欽賜諭葬?戴三年粗麻重孝。怎如今日這般冷淡,可惜你尋錯了人也!」說罷,又呵呵大笑。眾人認他是癡,卻又衣冠濟濟;認他是不癡,卻又言語不倫,正不知甚麼緣故。只有仰鄰瞻心裡明白,曉得故意來尋鬧,走過一邊,不去睬他。鄭無同見沒人招待,便問道:「吊客遠來,如何不見陪賓的相接?今日何人主喪,何人為孝人,何人為義夫?」
此時真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連仰鄰瞻沒了主意,聽虛只得上前問訊道:「尊相面善,可是向日與汪座主,在小房同飲酒的鄭相公麼?」鄭無同道:「然也。若沒汪座主,怎中得仰夢鰍?」聽虛道:「尊相出言略少次序。」鄭無同道:「次序次序,我就與你比個拳勢!」言未了,擎拳望仰鄰瞻面上打去。聽虛向前攔住,說:「尊相此是何意?」鄭無同道:「我偏怪他主喪不掛孝。」聽虛道:「仰爺原無掛孝之理。」鄭無同道:「無有掛孝之理,便不該主喪。」聽虛道:「若如此,反覺尊相欠通了。這伊小姐的屍棺,十年暴露,無人收葬。仰爺在小房讀書,問知其故,發願若得成名,即便塋葬。此不過是陰功善事,原不該著孝服。在先文王澤及枯骨,遇死屍就埋,那裡掛得許多孝!」鄭無同聽了這話,怒氣愈加,便罵道:「賊禿!誰要你攀今吊古,弄嘴掉舌,偏護夢鰍進士。」劈面一個巴掌,打得這和尚耳鳴眼暗。聽虛也怒從心起,說:「你是外方下第秀才,卻到這裡撒潑放肆,亂打平人!」隨手一把,就揪住鄭無同巾發,放出少林幫襯,攥著大拳,當心便捶。仰鄰瞻恐弄出事來,只得橫身解勸拆開,帶著笑對鄭無同道:「主喪的固不成禮,送葬的也覺多事,大家認一不是何如?」無同本要來尋惱仰鄰瞻,不期反受了這場侮慢,自覺乏趣,整一整衣冠,大罵道:「賊禿有了大幫手,敢欺負我下第舉子,難道輕輕放過你不成?若不弄你發配到遠惡軍州,我也不姓做鄭。」一頭說,搖搖擺擺,大踏步而去。
喚只船複往臨安,想著仰鄰瞻是個進士,別事也扳他不倒,就把科場關節,上他一疏。只是汪藻起一片美情,我自命薄,不能入場,如何反去連累他?又想仰鄰瞻若不用三古得中,到也罷了,偏是你偷了關節,公然登第,何等榮耀。我雖命窮,怎生氣得過,又想這關節卻是鬼魂所傳,如何做得干證?千思萬想,難以措詞。欲待歇手,又放不落聽虛和尚。尋思幾遍,恨一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就在燈下,吃了幾杯悶酒,磨起墨來,草上一疏,疏雲:
陛下龍飛蕃邸,先知稼穡之艱難。鑒照重瞳,更切文衡之鄭重。第春秋為腐爛朝報,科目非湊集俚言。竊有新科進士仰鄰瞻,幼稱偽學,長附明經。題本全牛,學疏半豹;支言累句,大玷聖書。即其易冒中所雲,古伏羲、古文王、古周公,有古是必有今。請求其對,假如陰有數,陰有性,陰有義,言陰複又言陽,何辯於題?況當皇上中興隆業,平定乾坤,離照當陽,正萬魅消亡之日。乃言旨出蕭寺女鬼,顯受臚唱之傳宣。陰瘞成祟之旅櫬,鑿破先陵,有傷國脈。兼信妖僧聽虛左道邪術,結為死堂,妄談禍福。誣藝祖取國于小兒,致有陳橋之變,謗太宗傳疑於斧影,托身兀術之災。上訕祖宗,下亂國事,關係匪輕,臣何敢隱!疏上。
批下聖旨道:「據下第舉人鄭無同所奏仰鄰瞻易義,著禮部核勘文理,有無穿鑿悖戾;及所鑿破山地,究屬何陵;妖僧所傳謗誣,有何實據。會同法司,嚴提諸犯,及主文官,鞠審奏報。」當時本下,法司行文拘仰鄰瞻、鄭無同聽虛和尚一干人到案。任你汪藻起是南省老座師,少不得青衣小帽,同在秋曹衙門,丹墀跪下。問官一一詳審,鄭無同只將仰鄰瞻易義中辯,並不敢說到汪藻起富陽寺中私囑的言語。可知事無根據,辯端自多。審到聽虛和尚,聽虛將那仰瞻讀書時,鬼魂吟詩,發心許其葬埋,前後之事,從實細說一遍。其他妖惑誣謗等事,無影無蹤。所葬之地,又非先朝陵寢,鄭無同理虧詞遁,硬賴不過。問官已知虛詞誑奏,隨從實定了審詞。汪藻起終念無同昔年交誼,反與他極力周全,問官乃從輕擬罪。禮部已將易義中評閱,並無有礙,即會稿合議覆奏。疏雲:
鄭無同以下第忮心,致怨已進之仰鄰瞻,此未中而妒,本理外之所無。其于易義三古字,文理通達無悖,何得藉以發端。陰統于陽,而本於乾,亦非題外生枝。以此而加指摘,則一榜盡關吏議矣。又堪得鄰瞻讀書僧廡,偶見無主暴棺,許以進身為之窀窆,亦善果也。不食其言,果於第後妥之,斯誠仁者之事,似於風俗有裨。乃誣人者執此為通報節目,尤可異也。果如無同之言,必起枯骨而質於庭,亦聖世法曹之所不及者。況昔呂蒙嘗于孫策之坐,夢伏羲、文王、周公與論世祚興亡之事,日月貞明之道,以夢合夢,自古有之。富陽向無陵寢,鑿傷國脈,何人見之。先朝典故,金匱未開,聽虛以乞食僧伽,何從見解。執以為論,誣妄可知。而乃敢以無根傳謗,聳動聖聽,下及主文臣汪藻起,囚首訟庭,則無同欺罔朝廷,累辱大臣,罪奚逭哉!姑念下第負慚,小嫌致釁,流徙薄譴,警戒將來。聽虛以不平之憤,為鄰瞻助一臂力,菩提大戒,乃若此乎,亦宜杖儆。其汪藻起照舊供職,仰鄰瞻以次選用,庶善者勸而惡者懲,國法伸而群情服。臣未敢擅便,伏候聖裁!
聖旨一如所奏,鄭無同流徙邊方,汪藻起複為大理卿之官,聽虛納鍰贖杖。仰鄰瞻除授廬陵縣令,領了憑誥,回到家中,收拾起身。仰望老夫妻,一生好善,得此兒子成名,心滿意足。又對鄰瞻道:「你今科名,全虧伊小姐托夢。既葬其身,雖足報之,我還念他的父母一家,死在官所,如何無一些音信。想來十年前,故官靈柩,定有著落,今為之計,你自同媳婦往廬陵上任,我便到溫州訪求。倘得其實,願與他家扶柩,歸之淮安,方盡我一生為善之念。」鄰瞻道:「兒子向來為此幾本毛頭書,拋撇了父母。今幸得一官,當正奉侍任所,少盡子情,怎的反要餐風宿雨,跋涉遠道?況兒子得中進士,做了縣令,已自有人使喚,只消差一役人前往,足辦此事。我與爹媽同到廬陵,卻不兩便?」仰望道:「恐使人未必盡心,還須親去。」
商量未決,恰好湊巧有一淮安伊姓人,到報恩寺中,尋問伊小姐之柩。原來淮安連歲水災旱荒,以致人民飄散。到此十年之後,田禾豐稔,百姓漸漸複業。那來的是伊爾耕嫡親侄兒,名喚伊蒲,雖知叔父合家死于任所,彼時年幼,饑荒出門不得。今幸長成,勉強支吾盤費,一路直至東甌地方,訪問得叔嬸棺材,俱埋在西郭淺土。根尋的實,赴府縣告一紙,請故官屍柩還鄉。府縣官不勝樂助,申文上司,各各助喪,方得扶柩上道,轉到富陽,來載小姐棺木,故有此信。仰鄰瞻聞知大喜,便請伊蒲到家,敘其緣故,說道:「足下念叔父母遠棺,不憚勞苦,猶子比兒,於今見之。寺中所停令姐之柩,暴露十年,學生有願埋葬,今已松柏成列矣。不揣欲將令叔父母靈柩同葬於此,弗特父子骨肉同在一處,即在兄長完此一念,輕身回歸,可不又省多少盤費?」伊蒲聽說,磕頭拜下去,道:「難得先生這片好心,伏願得壽享千秋,官居台閣。」鄰瞻扶起,留入書房小飯。同到小姐墳上相視,果然松柏滿塋,即請起地理先生開土砌壙,鄰瞻依舊白衣冠躬身吊送。安葬已畢,伊蒲複到鄰瞻家中,請仰望老夫妻出來拜見。又留住了一日,作別而去。仰望遂了所願,不勝喜歡。
那時鄰瞻奉著父母妻子,前往江西到任。從此政簡刑清,一廉如水,各上司薦舉,擢為禦史之職,一路官星高照,直做得樞密使。生有二子,俱弱冠登科。鄰瞻致政歸鄉,仰望夫妻,各百歲上壽,無疾而逝。方信自來作善作惡,必有報應,只是來早來遲,到頭方見。奉勸作惡的,不要使過念頭;作善的,不要錯過善因;須知頭頂上這個大算盤,真算得滴水不漏,各宜猛省。後人聞此故事,曾題一詩勸世,詩雲:
富陽蕭寺晚煙中,記得當年到梵宮。
一夜青燈憐白骨,千秋黃土蓋殘紅。
用情易義傳三古,屬耳垣牆別一通。
只此善根叨甲第,卻教羞殺鄭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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