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點頭 天然癡叟著

第五回 莽書生強圖鴛侶

  秋月春花自古今,每逢佳景暗傷神。



  牆邊聯句因何夢,葉上題詩為甚情。



  帶缺唾壺原不美,有瑕圭璧總非珍。



  從來色膽如天大,留得風流作駡名。







  這首詩,是一無名氏所題,奉勸世人收拾春心,莫去閑行浪走,壞他人的閨門,損自己的陰騭。要知人從天性中帶下個喜怒哀樂,便生出許多離合悲歡。在下如今且放下哀怒悲離之處不講,只把極快活燥脾胃的事試說幾件。假如別人家堆柴囤米,積玉堆金,身上穿不盡綾羅錦繡,口裡吃不了百味珍羞,偏是我愁柴愁米,半饑半飽,忍凍擔寒,這等人要尋快活,也不可得。然又有一等有操守有志量的,齏鹽樂道,如顏子簞瓢陋巷,子夏百結鶉衣,不改其樂,便過貧窮日子,也依原快活。又假如別人家,文官做朝官宰相,武官做都督總兵,一般樣前呼後擁,衣紫腰金,何等軒昂,何等尊貴。惟有我終身不得發達,落於人後,難道也生快活。然又有一等人,養得胸中才學飽滿,志大言大,雖是名不得成,志不得遂,囂囂自得,眼底無人,依然是快活行徑。所以富貴兩途,不喜好的也有。惟有女色這條道路,便如採花蜂蝶,攢緊在花心這中,不肯暫舍。又如撲燈飛蛾,浸死在燈油之內,方才罷休。







  從來不好色的,惟有個魯國男子,獨居一室,適當風雨之夕,鄰家屋壞,有寡婦奔來相就,這魯男子卻閉戶不納。又有個竇儀秀才,月下讀書,有女子前來引誘,竇儀也只是正言拒絕,並不相容。才是真正見色不迷,盤古到今,只有此二人。若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就寫不得包票了。其他鑽穴逾牆,桑間濮上,不計其數。常言道:男子要偷婦人隔重山,女子要偷男子隔層紙。若是女人家沒有空隙,不放些破綻,這男子總然用計千條,只做得一場春夢。當年有兩個風流俊俏苟合成婚的,一個是司馬相如,一個是韓壽。假若賈充的女兒,不在青鎖中窺覷韓壽,壽雖或輕鬆矯捷,怎敢跳過東北角高牆,成就懷香之事。假如司馬相如,雖則風流蕭灑,衣服華麗,若卓王孫的女兒,不去聽他彈那鳳求凰的琴曲,相如也不能夠同他逃走,成就琴台賣酒之事。所以淫奔苟合,都是女人家做出來的。然則一味推到女子身上去,難道男子漢全然脫白得乾淨,又何以說色膽大如天。皆因男子漢本有行奸賣俏之意,得了女人家一毫俯就意思,或眉梢遞意,眼角傳情,或說話間勾搭一言半語,或啞謎中暗藏下沒頭沒腦的機關。這男子便用著工夫,千算百計,今日挑,明日撥,久久成熟,做就兩下私情。總然敗壞了名節,喪失了性命,也卻不管,所以叫做是色膽如天。哪一個肯賢賢易色,詩雲:







  美色牽人情易惑,幾人遇色不為迷;



  縱是坐懷終不亂,怎如閉戶魯男兒。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廣東桂林府臨桂縣,有一舉人,姓莫名可,表字誰何,原是舊家人物。其父莫考,考了一世童生,巴不得著一領藍衫掛體。偏生到莫誰何,才出來應童子試,便得遊癢人泮,年紀方得一十二歲。那時就有個姓王的富戶,倒備著若干厚禮,聘他為婿。大抵資性聰明的,知覺亦最早。這莫誰何因是天生穎異,乖巧過人,十來歲時,男女情欲之事,便都曉得。到進學之後,空隙處遇著丫環婢子,就去扯手拽腳,親嘴摸乳,討幹便宜。交了出幼之年,情竇大開,同著三朋四友,往花街柳巷去行踏。那妓女們愛他幼年美麗,風流知趣,都情願賠著錢鈔,與他相處。日漸日深,竟習成一身輕薄。父母愁他放蕩壞了,憂慮成疾,雙雙並故。







  有個族叔,主張乘凶婚配,何期吉辰將近,王家女兒忽得暴疾而亡。莫誰何初聞兇信,十分煩惱,及往送殮,見妻子形容醜陋,轉以為僥倖。自此執意要親知灼見,擇個美妻為配。所以張家不就,李家不成,蹉跎過了。他也落得在花柳中著腳。不想到十九歲上,掙得一名遺才科舉入場,高高中了第二名經魁。那時豪門富室,爭來求他為婿。誰何這番得意,眼界愈高。自道此去會試,穩如拾芥,大言不慚的答道:







  且待金榜掛名,方始洞房花燭。







  因此把姻事閣起,忙忙收拾進京會試,將家事托族叔管理,相約了幾個同年,作伴起身。正值冬天,一路雨雪冰霜,十分寒冷。莫誰何自中榜之後,恣情花酒,身子已是虛弱。風寒易入,途中患病起來。捱到揚州,上了客店,便臥床不起。同年們請醫調治,耽擱了幾日。誰何病勢雖則稍減;料想非旦夕可愈,眼見得不夠勾會試,眾人各顧自己功名,只得留下誰何。分咐他家人來元,好生看覷調理,自往京師應試去了。正是:







  相逢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莫誰何一病月余,直到開春正月中旬,方才全愈。也還未敢勞動,只在寓所將息。因病中夢見觀音大士,以楊枝水灑在面上,自此就熱痕病祛,漸漸健旺。店主聞說,便道:「本處瓊花觀,自來觀音極是靈感,往往救人苦難,多分是這菩薩顯聖。」誰何感菩薩佛力護佑,就許個香願,定下二月初一,到殿了酬。至期買辦了香燭紙馬之類,教來元捧著,出了店門,從容緩步,徑往瓊花觀來。看那街市上,衣冠文物,十分華麗。更兼四方商賈雜遝,車馬紛紜,往來如織,果然是個繁華去處。誰何一路觀玩,喜之不勝,自覺情懷快暢,想起古人「煙花三月下揚州」之句,非虛語也。不多時已到觀中,先向觀音殿完了香願,然後往各廟拈香禮拜。廣西土風,素尚鬼神,故此誰何十分敬信。禮神已畢,就去探訪瓊花的遺跡。這瓊花在觀內後土祠中,乃唐人所植。怎見得此花好處,昔人曾有詩雲:







  百葩天下多,瓊花天上稀。



  結根托靈祠,地著不可移。



  八蓓冠群芳,一株攢萬枝。



  香分金粟韻,色奪玉花姿。



  浥露疑凝粉,含霞似襯脂。



  風來素娥舞,雨過水仙欹。



  淡容煙縷織,碎影月波篩。



  一朝厭凡俗,羽化脫塵涯。



  空遺芳跡在,徒起後人思。







  那瓊花更無二種,惟有揚州獨出。至於宋末元初,忽然朽壞,自是此花世上遂絕。後人卻把八仙花補其地,實非瓊花舊物。此觀本名蕃厘,只因瓊花著名,故此相傳就喚做瓊花觀。古今名人過此者,都有題詠。誰何玩視一番,即回寓所。過了兩日,又去訪隋怨迷樓的遺址。遂把揚州勝處,盡都遊遍。那時情懷大舒,元神盡複,打動舊時風流心性,轉又到歌館妓家,倚紅偎翠,買笑追歡。轉眼間已是二月中旬,原來揚州士女,每歲仲春,都到瓊花觀燒香祈福,就便郊外踏青遊玩。誰何聞得了這個消息,每日早膳飯後,即往觀中,東穿西走,希冀有個奇遇。那知撞了幾日,並沒一毫意味。卻是為何?假如大家女眷出來燒香,轎後不知跟隨多少男女僕從。一到殿門,先驅開遊人,然後下轎。及至拈香禮拜,婢僕們又團團簇擁在後。縱有佳麗,不能得覿面一見,那裡去討甚便宜?就是中等人家,有些顏色的,恐怕被人輕薄,往往趁清晨遊人未集時先到,也不容易使人看見。至若成群結隊,憑人挨擠的,不過是小戶人家,與那村莊婦女,料道沒甚出色的在內。所以誰何又看不上眼了。







  到二月十九,乃是觀音菩薩成道之日。那些燒香的比尋常更多幾倍,直擠到午後方止,遊人也都散了。莫誰何自覺倦怠,走到梓潼樓上去坐地。這瓊花觀雖有若干殿宇,其實真武乃治世福神,是個主殿,觀世音菩薩救人苦難,關聖帝君華夷共仰,這三處香火最盛。這梓潼只管得天下的文墨,三百六十行中惟有讀書人少,所以文昌座前,香煙也不見一些,甚是冷落。莫誰何坐了一晌,走下樓去。剛出廟門,方待回寓,只見一個美貌女子,後邊隨著一個丫鬟,入廟來燒香。舉目一覷,不覺神魂飄蕩,暗道:「撞了這幾日,才得遇個出色女子,真好僥倖也!」







  你道這女子,是何等樣人家?原來這女子,父親複姓楔斯,曾官員外郎。他祖上原是色目人,入籍江都,因複姓不好稱呼,把偰字除下,只以斯字為姓。這斯員外性子有些倔強,與世人不合,壞官在家。只生此女,小字紫英,生得有些絕色。員外夫人平氏,三年前有病。紫英小姐保佑母親,許下觀世音菩薩繡幡為一對。不想夫人祿命該終,一病不起。夫人雖則去世,紫英的願心,終是要酬。到這時繡完了幡,告知父親要乘這觀音成道之日,到觀裡了願。這斯員外平昔也敬奉菩薩,又道女兒才得十五歲,年紀尚幼,為此許允。料到上午人眾,吩咐莫要早去。只是斯員外平昔要做清官,宦囊甚薄。及至居家,一毫閒事不管,門庭冷淡如冰。有幾個能事家人,受不得這樣清苦,都向熱鬧處去了。只存下幾個走不動的村莊婢僕,教他跟隨小姐去燒香上幡。那兩個僕婦梳妝打扮起來,紫英小姐仔細一覷,分明是鬼婆婆出世,好生煩惱,說道:「若教這婆娘隨去,可不笑破人口。」因此只教貼身的丫頭蓮房,同著兩個村僕,跟隨轎子。







  到了觀中,服事小姐上了幡,又到正殿關帝閣燒了香。後至梓潼樓,見此處冷落,沒有遊人,兩個僕人,各自走去頑耍了。不想落在莫誰何眼中,恨不得就趕近前去,與他親熱一番。因見行止舉動,是個大人家氣象,恐惹是非,不敢相近。想起文昌樓後是董仲舒讀書台,這所在沒人來往,或者這小姐偶然轉到此處遊玩,何不先往台下躲著,等候他來.飽看一回。因是終日在那觀中串熟,路徑無所不知,故此折轉身來,先去隱在讀書台下。這董仲舒當年為江都王相,江都王素性驕倨好勇,仲舒以禮去匡救,江都王遂改行從善。為此揚州建造起此台,塑起神像,就名董仲舒讀書台。這一發不是俗人曉得的,所以人都不到,那知到成就了莫誰何的佛殿奇逢。







  且說紫英小姐,到梓潼樓上拈香,見爐中全沒些火氣,終是大人家心性,分付蓮房教伴當們取些火來。蓮房答應下樓叫喚,一個也不見。心裡正焦,不道小便又急起來,東張西望,要尋個方便之處。轉過樓後,穿出一條小徑,顯出一所幽僻去處。只見竹木交映,有幾塊太湖假山石,玲瓏巧妙,又大又高,石畔斜靠著一株大臘梅樹。蓮房道:「我家花園中,到沒有許多好假山石,也沒有這樣大臘梅。」隨向假山石畔,蹲下去小解。當初陶學士,曾有一首七言色句,卻像為這丫頭做的。詩雲:







  小小佳人體態柔,臘梅依石轉灣幽。



  石榴殼裡紅皮綻,進出珍珠滿地流。







  解罷,急急回轉,奔上樓來回覆。紫英正等得不耐煩,埋怨他去得久了。蓮房道:「伴當一個也不見,連轎夫通走開了,小姐將就拜拜罷。」紫英隨向冷爐中拈了香,拜罷起來,蓮房想著後邊景致,要去玩耍,上前說道:「小姐,這樓後有假山樹木,十分幽雅,到好耍子。小姐何不去走走?」紫英道:「你怎生見來?」蓮房道:「才因要小解,方尋到那裡。」紫英道:「不成人的東西,倘被人遇見,可不羞死。」蓮房道:「這所在甚是僻靜,並不見個人影。望去又有個高臺,想必臺上還有甚景致。」紫英終是孩子家,見說所在好玩耍,又沒有人往來,不合就聽信了。隨下樓穿出小徑,步人讀書台下,果然假山竹木,清幽可喜。轉過太湖石,走上台去看時,卻是小小一座殿宇,中間供著一尊神道。殿外左邊是一座紙爐,右邊設一個大石蓮花盆。







  蓮房因起初小解了,走過來淨手。把眼一覷,說道:「小姐你來看這盆中的水,一清徹底,好不潔淨。何不淨淨手兒?」紫英道:「我手是潔淨的,不消得。」蓮房道:「恁樣好清,就淨一淨手好。」紫英又不合聽了丫頭這話,便走來向盆中淨手,蓮房忙向袖中摸出一方白綢汗巾,遞與小姐拭手。這裡兩人卻正背著淨手耍子,不想莫誰何卻逐步兒閃上臺來,仔細飽看。紫英試了手。回過身,面前卻見站著個少年,吃了一驚,暗自懊悔道:「我是女兒家,不該聽了這丫頭,在此閑走。」低低向蓮房說道:「有人來了,去罷。」欲待移步,蓮房見莫誰何正阻著去路,這丫頭到也活變,說道:「小姐手已淨了,燒了香去罷。」引著紫英倒走入殿裡。紫英也不知董仲舒是甚菩薩,胡亂就拈香禮拜,拜罷轉身出殿。







  此時莫誰何意亂魂迷,無處起個話頭。心生一計,說道:「我也淨一淨手,好拈香。」將手在盆中攪了一攪,就揭起褶子前幅來試手,裡邊露出大紅衣服。原來莫誰何連日在觀中閃遊,妄想或有所遇,打扮得十分華麗。頭上戴的時興荷葉縐紗巾,帖肉穿的是白絹汗衫,襯著大紅縐紗襖子,白綾背心,外蓋著藕絲軟紗褐子。這原是在家預先備下,打帳中了進士,去赴瓊林宴,謝座師會觀年時,賣弄少年風流。那知因病不能入試,卻穿了在瓊花觀裡賣俏。假如此時紫英燒香拜罷轉身便走,這莫誰何只討得眼皮上便宜,其實沒賬。那知斯員外平日處家省儉,凡衣服飲食,一味樸素,不尚奢華。因此小姐從幼習慣,也十分惜福。這時走出殿來,抬眼見莫誰何揭褶子拭手,不覺起了一點愛惜之意,暗道:「這秀才好不罪過,如此新衣,便將來拭手,想必不會帶著汗巾。」千不合萬不合,回頭叫蓮房把這白綢汗巾,借與他拭手。誰何錯認做小姐有意,一發魂不著體,接過來一頭抹手,一頭說道:「煩姐姐致謝小姐,多蒙美情,承借汗巾了。」袖裡摸出錠銀子,遞與蓮房道:「些微薄儀,奉酬大德。」蓮房原有主意,不肯接受,轉身要走。卻被那莫誰何一把扯住,將來推在袖裡,飛也似先奔下臺,把梓潼樓後門頂上。







  蓮房急回身向小姐說,這秀才如此如此。小姐變起臉來喝道:「賤丫頭,怎的不對他說,我是斯員外家,那個希罕你的銀子。」蓮房見小姐發怒,趕下臺把小姐所言,說與莫誰何,將銀子遞還。莫誰何卻不來接,說道:「你既是斯員外家,不希罕我這銀子。可知我是會試舉人,難道沒有幾件衣服,要你小姐替我愛惜,把汗巾兒與我揩手。」蓮房見他說話不好,也不答應,將銀子撇在地下,奔上臺來,說道:「銀子撇還他了,這人又不是本處人,自稱是會試舉人,說話好生無理,我也不睬他。」紫英道:「這便才是。至此已久,伴當們必然在外尋覓,快些去罷。」蓮房隨扶著小姐走下臺階,轉過太湖石,只見莫誰何當道攔住,說道:「小姐慢行,還有話講。」驚得紫英倒退幾步,轉身隱在太湖石畔,吩咐蓮房對他說:「既稱是會試舉人,須是讀書知禮,為甚阻我歸路,是何道理?」蓮房將話傳說。莫誰何笑嘻嘻的道:「小生家本廣西,去此幾千里,何意與小姐邂逅相遇,豈不是三生有緣。但求小姐覿面見個禮兒,說句話兒,就放小姐去了,別沒甚道理。」蓮房將這話回覆了。紫英大怒,又教蓮房傳話說:「你是廣西舉人,只好在廣西撒野,我這揚州卻行不去。好好讓我回去便罷,若還再無理,叫家人們進來,恐傷了你體面。況我家員外,性子不是好惹的,回去稟知,須與你干休不得。」







  莫誰何聽了,心生一計,說道:「你小姐這話,只好嚇鄉里人,憑你斯員外利害,須奈何不得我遠方舉人。進來的門戶,俱已塞斷,就有家人伴當也飛不入來,也不怕你小姐飛了出去。還有一說,難道我央求了你小姐半日,白白就放了去,可不淡死了我。若不肯與我見禮講話,賣路東西,也送些遮羞,才好讓你去。不然就住上整年,也沒處走。」蓮房又把這話回覆了。紫英心中煩惱,埋怨蓮房,便接口道:「你哄我到此處,惹出這場是非。」那丫頭嘴兒卻又來得快,說道:「先前說起,其實蓮房不是。但教將汗巾與他拭手,這卻是小姐的主意。」紫英被這句話撐住了口,懊悔不迭,又恐他用強逼迫,將如之何。心裡慌張,沒了主意。又不合向袖中,摸出一個紅羅帕兒,教蓮房送與莫誰何,傳話說:「相公是讀書君子,須達道理。彼此非親非故,萬無相見之事。綾帕一方,算不得禮數,權當作開門錢罷。」







  莫誰何接帕在手,笑道:「我又不是瓊花觀裡管門的人,為何要開門錢。汗巾是你的,如今羅帕是小姐的,都是真正表證。小姐容我相見便罷,不容時,將便將此表證對你家員外說知,大家弄得不清不楚,但憑你去與小姐算計。」蓮房是個丫頭家,膽子小,聽了這話,嚇得心頭亂跳,飛奔來對小姐說:「這事越弄得不好,此人如此如此撒野。小姐若不與他相見,倘若真個對員外說知,可不連累蓮房,活活打死。胡亂見個禮兒,央告放歸去罷。」紫英知道自家多事,一發悔之無及,躊躇一回,沒奈何只得依了蓮房,走出太湖石畔。蓮房把手招道:「我小姐肯了,與你相見。」莫誰何喜得滿面生花,向前深深作揖。紫英背轉身,還個萬福。莫誰何作揖起來,叉手說道:「小生本是廣西桂林府臨桂縣新科舉人,姓莫名可。因上京會試,路經貴府,聞小姐美貌無雙,因此不願入京,僑寓此地,欲求一見。不想天還人願,今日得與小姐相會于此,真是夙緣前契。又蒙惠贈綾帕,小生當終身寶玩。但良緣難再,後會無期,小姐怎生發付小生則個。」







  紫英聽了這些話,漲得滿臉通紅,又惱又好笑,暗道這是那裡說起,向蓮房附耳低低道:「你可對他說,方才說見個禮,便放我去。如今禮又見了,還要怎的。」蓮房把這話說與,莫誰何道:「小生別無他意,只要小姐安放得小生妥貼,不然就死也不放小姐去。」紫英此時進退兩難,暗自歎道:「罷,罷!這是我前世冤孽了。」就教蓮房低低傳說道:「三月初一,是夫人忌辰修齋。初三圓滿,黃昏時候,菩薩送焚化時,在門首相會,自有話說。」莫誰何得了這話,分明接了一道聖旨,滿心歡喜,又道:「小姐莫非說謊?」紫英又傳話道:「如若失信,那時任憑你對員外說便了。」莫誰何點點頭兒,連忙又作個揖道:「小姐金口禦言,小生鐫刻五內了。」道罷,急忙去開了梓潼閣後門,仍閃入林木中藏躲。紫英此時看了這個風流人物,未免也種下三分憐愛。雖則如此,終是女兒家,驀地遇這沒頭沒腦的事體,面上紅一回,白一回,心頭上一回,下一回,跳一個不止,與蓮房急急走出梓潼樓下。那伴當轎夫,因不見了小姐梅香,驚天動地的找尋,也不知有多少時候了。紫英不敢再複遲延,疾忙上轎還家。到了房裡,還是恍恍惚惚的。詩雲:







  火近煤兮始作災,木先腐朽蠹方胎。



  桃花不向源流出,漁棹何緣得入來。







  且說莫誰何,雖得了小姐口語,也還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這幾日一發難過,扳指頭的到了三月初一,便到斯家門首打探,真個在家修齋。心裡喜歡道:「這小姐端的不說假話,此事多分有望。」心下又轉一念,從前門走到後門,東邊看到西邊。前門是官街,後門是小街,東邊通哪一個城門,西邊近哪條河路,都看在眼裡。到初三傍晚,悄地把來元的青衣小帽穿起,閃出店門,徑至斯家門首。等到了黃昏時候,還不見送佛,好生著忙。又想到總然送佛,又不知小姐果然出來否,驚疑不定。哪知是夜紫英小姐心上驚疑,比莫誰何更多幾十倍。他與蓮房商量,欲待出去,恐怕弄出事來。欲不出去,又恐執了綾帕為證,果然放刁撒潑,依然名聲不好。蓮房說道:「我看這人行徑,風流其實風流,刁潑其實刁潑,小姐思想也不差。以我看起來,還是送佛之時,出去走一遭。只要使他一見,你便掣身進來。既見得不失信,那眾人囑目之地,他也不敢扭住你。」事到其間,紫英只得依著蓮房而行。







  是夜是圓滿之日,和尚家也有香火,親族中都有來隨喜的,俱有家僮小廝跟隨迎候。莫誰何這打扮,也像跟隨服役的一般。張家認道是李家,李家認道是張家,那裡分辨得清。約莫黃昏將盡,和尚送佛出來焚化,紫英卻閃在門旁,遮遮掩掩的張望。莫誰何在人群中,目不轉睛,望著門裡瞧。見小姐站在門旁,便踅過身來,踏上階頭,兩下剛打個照回。蓮房情知兩邊看見,即扯小姐進去。小姐轉身便走。此時和尚祝頌未完,鼓鈸聲喧,人人都仰面看著和尚,那裡管甚別事。說時遲,那時快,莫誰何見小姐轉身,他卻乘個空隙,颼的鑽入門裡。也是緣分應該,更無一人看見。誰何跟著小姐腳步,直到房裡。彼時若有一人撞見,可不是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盜,登時打死不論。怎當他拚著性命緊跟緊走,這才是色膽如天,便就殺一刀,也說不得了。







  小姐看見莫誰何進房,魂也不在身上,又恐怕有人看見,怎生是了。不顧休面,只得同蓮房橫身推他出去。莫誰何是個後生男子漢,這兩個女子,怎推得動。莫誰何開口道:「小姐不要性急,不要著忙,待我說句話。」蓮房手掩住他口道:「這所在豈是你講得話的?」莫誰何道:「就講不得,只得容我講一句。我本嶺右舉人,會試過此,因慕小姐才色,棄了功名,在此守候。不期天賜良緣,得見於董仲舒讀書台下,蒙小姐賜以羅帕表記,約我今夜相會,故冒萬死到此。我已拚這連科及第的身子,博個點額龍門,求凰到鳳,難道你不肯?」說罷,就跪將下去。小姐道:「誰要你跪,誰要你拜,快些出去!」莫誰何道:「到此地位,怎生還好出去。我想出去也是死,小姐若還不肯,也是死。死在小姐房門外邊中,不如死在小姐臥房之內。」說罷在襪中抽出一把解手刀,望喉下便刺。嚇得小姐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用手來奪。誰何放下刀攔腰抱定,一隻手早已穿入錦襠,摸著小姐海棠未破的蓓蕾。此時無奈何,只得憑他舞弄。蓮房緊守在房門外,察聽風聲。但見:







  一個是南官學士,一個是東閣佳人。南宮學士,慕色津津,不異渴龍見水;東閣佳人,懷羞怯怯,分明宿鳥逢梟。一個未知人道,那解握雨攜雲;一個老練風情,盡會憐香惜玉。直教逗破海棠紅點點,顛翻玉樹白霏霏。是夜成就好事,總然未曾慣經,少不得瓜熟蒂落。







  到明夜,誰何又去勾搭蓮房,蓮房見小姐允從,有何推拒。自是上和下睦,打成一片。日裡藏放床後影壁中,夜深人靜,方才出來,因此家中並無知覺。只是丫頭們送茶飯進房,卻是一番干紀。小姐日夜憂心,惟恐敗露。況兼莫誰何本是狂放,在床壁間,住了十數日,也覺昏悶。商議逃還桂林,計較已定,收拾細軟,打起包裹。小姐、蓮房與誰何一般打扮,乘夜開了後園門,從小街出去。這些路道,誰何已探認得爛熟,只是走步慌忙,遺失了一隻鞋兒。出了後門,輕車熟馬,直到關上,雇了船隻,徑歸廣西。連家人來元,不能相顧了。詩雲:







  桑間濮上事堪羞,卻以鶉奔作好逑;



  皂染素絲終不白,逝東流水幾回頭。







  卻說斯員外,不見了女兒及貼身的蓮房,情知是私情勾當,不好沸沸洋洋,上下瞞得水泄不通。但恐怕胡通判家來討親,無以抵對。湊巧有個丫環蘭香,感了傷寒病症,這丫頭到有四五分顏色,斯員外心思一計,下了一服不按君臣的湯藥,頃刻了帳。托言小姐病死,報與胡通判家。胡家差著女使來探喪,那女使從不曾認得小姐,那個曉得不是正身。斯員外從厚殯殮,極其痛哭。七七誦經禮懺,大是破費,親友都來慰唁。胡通判的孫子,雖不曾成親,孝服來祭尊,胡通判也親來門上。一場醜事,全虧這替死鬼掩飾過了。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償,鴆殺青衣作女亡。



  泉台有恨無從訴,應指人間罵莫郎。







  卻說來元自三月初三傍晚,家主忽地出去,一夜不歸,只道熬不得寂寞,又往妓家尋歡去了。吃了早晚,打點尋問去迎接,卻不見了衣冠。心裡奇怪,難道是家主穿了去不成?及至四面去迎接,竟沒處去問。一連過了五六日,來元也尋夠不耐煩了,只得聽其自然。又過了一日,早起去登東廁,見地下有個黃布包袱。拾起看時,中間線繡著「永興號」三字,暗道:「造化,造化!好個大包袱。提來包衣服也好,包米也好,做被單蓋也好。」歡歡喜喜,拿回下處。看看過了二十多日,家主終是不歸,柴米吃完了,袋內又無銀錢。想道:「他不知在何處快樂,我卻在此熬苦。如今連米也沒得吃,難道忍餓不成?且把他兩件衣服,去當兩把銀子,買些柴米動動勞腥,再作區處。」遂取出兩件綢褶子來,恐怕典當中汙壞了,就將拾的這個黃布包袱包起。鎖了下處,走出店門。







  心上想往那一家去當好,又想有貨不愁無賣處,既有了東西,那家不可當,計較怎的。也是他合當晦氣,有沒要緊的,隨著腳兒闖去,不想卻穿到斯家。在那宅後小街裡,見一帶磺砂石牆,一座小門樓上,有一個匾額,寫著「息機」二字,兩扇園門,半開半掩。來元知是人家花園,挨身進去一看,正當三月正旬,綠陰乍濃,梅子累累,垂楊上流鶯宛轉,石欄邊牡丹盛開。來元道:「我家臨桂縣裡,此時一般也有鶯聲柳色,只是不得歸去。」方想之間,忽見柏屏下一隻淡紅鞋子,拾起一看,認得是家主穿的,為何落在此處。心上驚疑,口裡自言自語,欲行不行的,在那裡沉吟。那知斯員外因失了女兒,雖則托言病死,瞞過外人,心上終是鬱鬱不樂,又沒趣,又氣憤,正在後園閒步散悶。驀見來元手執鞋子,在那裡思想,員外喝道:「你是何人,直撞入後門來,莫不是要做賊?」教家人拿住了,才喚一聲,幾個村莊僕人,趕出來不問情由,揪發亂踢,擂拳打嘴。來元道:「莫打,莫打!我也是舉人相公的管家。」眾人聽說這話,就住了手。







  員外問道:「揚州城裡有數位舉人相公,你到底是那一家?」來元道:「我們不是本州地舉人,是廣西桂林府臨桂縣莫舉人。」員外道:「既是別處,那裡查帳,只問你在這時做甚麼?」來元道:「我家相公,上京會試,自上年冬月間至此,今年三月初三出門,將及一月,不歸下處。我因缺了柴米,只得將幾件衣服,當錢使用,乘便尋問相公在何處快活。經過這裡,看見是一座花園,進來看看。偶然在柏屏下,拾得這只鞋子,是我相公穿的,故此疑惑。」員外把鞋一看,心裡暗想道:「穿這樣鞋子,便是輕薄人了。」又問:「你相公既是舉人,為何不去會試?」來元道:「只為途中患病,就此住下,所以錯過考期。」員外道:「你相公多少年紀,平昔所好甚的?」來元道:「我相公年紀才二十歲,生得長身白麵,風流蕭灑。琴棋詩畫,無有不精,雪月風花,件件都愛。」員外聽說,心下想道:「原是個不循規矩的人。但為甚他的鞋子,倒遺在我家,莫非我女兒被他誘引去了?只是我女從來不出閨門,也無由看見。」又想到:「二月十九,曾至瓊花觀上幡。除非是這日,私期相約的,事有可疑。只是既瞞了別人,況且家醜不可外揚,不能提起了。」對來元道:「你既不是賊,去罷,不要在此多嘴。」







  來元提了包袍,連這只鞋子,出了園門,走到一個典鋪裡來當銀。這典鋪是姓程的徽州人所開,正在斯員外間壁。店中主管,將包袱打開一看,見中間有「永興號」三個繡字,便叫道:「好了,我家失的東西,有著落了!」店中人聞言,一哄的都走來觀看,齊道:「不消說起是了。」取過一條練子,向來元頸項上便套。來元分訴時,劈嘴就是兩個巴掌,罵道:「你這強盜,贓證現在,還要強辯。」原來三月十九四更時分,這鋪中有強盜打入,劫了若干金銀,餘下珠寶衣服,一件也不要。這包袱也是盜去之物,不知怎地棄下了。來元拾得,今日卻包著衣服來當,撞在網中。不由分說,一索捆著,交與捕人,解到江都縣中審問。來元口稱是莫舉人家人,包袱是三月二十日早間拾的。知縣也忖度,既動其家,如何就把贓物到他鋪中來當?此人必非真盜,發去監禁,著捕人再捕緝去候結。那知斯員外聞知此事,又只道。女兒隨了強盜去,無處出這口氣,致書知縣,說來元早晨,又潛入園中窺探,必是真盜無疑。知縣聽了,分付提出來元再審。來元只稱是莫舉人家人,知縣問:「今莫舉人在何處?」來元實說道:「三月初三出去了,至今不知何往。」知縣笑道:「豈有家主久出,家人不知去向之理,明是胡言了。」夾棍拶子,極刑拷問。來元熬不過痛苦,只得屈招,夥結同盜,分贓散去。知縣終道是只一包袱,難入其罪,仍復發監,嚴限捕人緝獲群盜,然後定奪。







  來元監在江都獄中,因不曾定有罪名,身邊無錢,又沒親人送飯,眼見得少活多死。虧了下處主人朱小橋,明知是莫舉人的管家,平昔老成謹慎,何曾一夜離了下處,平白裡遭此橫禍,所以到做個親人照管他。又到獄中安慰道:「你相公還有許多衣服鋪陳箱籠,事急可以變賣,等待他來時,自見明白。「來元含淚作謝。自此安心在監中,將息身子,眼巴巴的望著家人來搭救。正是:







  燒龜欲爛渾無計,移禍枯桑不可言。







  話分兩頭。再說莫誰何攜了紫英、蓮房,歸到臨桂縣,只說下弟回來,在揚州娶下一妻,買下一婢。三黨朋友,都不知其中緣故。自古私情勾當,比結髮夫妻恩愛,分外親熱。到家數月,生下一子。第二年又生下一子。蓮房雖則討得些殘羹剩飯,不知是子宮寒冷,又不知是不生長的,並無男女胎氣。又可笑莫誰何,自得紫英之後,盡收拾起胡行亂走,只在六尺地上,尋自家家裡雄雌。其年二十二歲,又當會試之期,十月中收拾起身赴京。紫英臨別時,含笑說道:「此番上京,定過揚州,再不要到瓊花觀中擔閣。」蓮房道:「瓊花觀中倒不妨擔閣,只不要到董仲舒讀書台石蓮盆中洗手。」他兩個原是戲話,卻提醒了他二年前無賴事情,冷汗直流,默然無以為對。沉吟半晌,方說道:「此番若便道再過揚州,只要問來元下落,其他兒女情事,我已灰心懶意了。不必過慮。」







  兩下分手,望京進發。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來到京城。三場已畢,一舉成名,登了黃甲。觀政三月,選了儀征縣知縣,領了官憑,即日赴任。經過揚州,便是鄰縣界內。先自私行,到舊時下處,三年光景,依稀差不得幾分。主人朱小橋看見,一把扯住說道:「莫相公,你一向在那裡?害得盛價,被程徽州家陷作強盜,好不苦哩。」從頭至尾,備細說出。莫誰何道:「莫高聲,我有道理。我前番一時趕不著會試,心上焦躁,暫時往別處散悶。不想一去三年,害了小價。我今得中進士,現選儀征知縣,待到任之後,再作理會。」朱小橋見說已是鄰近知縣,就磕頭跪下。莫誰何挽住,說:「舊日相處,休行此禮。」又說:「到任要緊,不得在此留連,你莫洩漏此事,也不要先對來元說知。倘日後小價出監,定來尋你,你悄地送到儀征來,自當重酬。」言罷,即下船到儀征上任去了。







  過了數日,差家人到廣西,迎接紫英、蓮房到衙。其年新巡按案臨,乃莫誰何的座主,兩個得意師生,極其相契。莫誰何將來元被陷,實情訴上,到秋後巡按行部揚州,江都縣解審。巡按審到來元一起,反覆無據,即于文卷上批道:







  盜劫金寶,而委棄其包袱。道路之遺,來元拾之。此人棄我取,非楚得楚弓也。眾盜既無所獲,而獨以來元為奇貨,冤矣。仰江都縣覆審開豁。







  文到江都縣,提出來元再審。其時程徽州已不在揚州開鋪,知縣開放來元,口裡道:「可恨失主不在,還該反坐他誣陷才是。」







  來元歸到下處,見了朱小橋作謝。只道是天恩大赦,那知就裡緣由,朱小橋一一與他說知了。連夜起身,送到儀征縣,朱小橋在外歇宿。來元傳梆入衙,見了家主,跪下磕頭。將被陷受刑苦情,說了又哭,卻哭得個黃河水清,海底迸裂。莫誰何道:「雖則是家主拋棄,你也須認自家晦氣。」來元哭罷,方才拜見紫英夫人。聽了聲音,說道:「奶奶到也是揚州人,老爺幾時娶的?」莫誰何良心還在,滿面通紅,只說:「娶久了。」當日先與大酒大飯,吃個醉飽。又發出了三十兩銀子,差人送與朱小橋酬勞。莫誰何從此改邪歸正,功名上十分正氣,風月場盡都冷冷淡淡。一日與紫英說:「來元為我受了三年牢獄之災,甚為可憐。他今年長了還沒有妻子,蓮房雖一向伏侍我,卻喜不曾生育。我欲將伊配與來元,打發他兩人回去管家。也得散誕過些快活日子,免得關在衙門裡,不能轉動。」此時蓮房假意不肯,其實本性活動,一馬一鞍,有何不可。紫英又落得做個人情,是夜即把兩人婚配,一般拜堂,一般坐床,一般吃同羅杯。雖不是金榜題名,也算是洞房花燭。成親之後,一般滿月,然後打發起身。歸到廣西,一般是雙回門,雖非衣錦還鄉,也算榮歸故里。正是: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且說紫英在儀征縣住了一年,對丈夫道:「自從隨你做此勾當,勉強教做夫妻,終身見不得父母。我母親早死,今父親想還在堂。我想儀征縣到江都,不過百里之遙,怎生使我見父親一面也好。」言罷暗暗流淚,自羞自苦。莫誰何道:「奶奶莫性急,待我從容計較。」不一日,為公務來到揚州,就便至斯員外家來拜謁,傳進名貼。員外見寫著晚侍教生莫可頓首拜,只道是鄰邦父母,出來迎接,那知道是通家女婿。莫誰何久坐不起,斯員外只得具小飯款待。席間偶然問道:「老父母是具慶否?」大凡登科甲的,父母在便謂之具慶。若父在母喪,謂之嚴侍;母在父喪,謂之慈侍;父母雙亡,即謂之永感。莫誰何聽得此語,流下淚來道:「賦性不辰,兩親早背,至今徒懷風木之感。」斯員外道:「老父母早傷父母,學生老無男女,一般悽楚。」言罷,也不覺垂淚。這一席飯,吃得個不歡而罷。臨別時,莫誰何道:「從此別去,又不知何日相逢。倘不棄敝縣荒陋,晚生當掃門相待。」員外道:「寒家祖塋,在棲霞山下。每到春日祭掃,道經貴縣,今後當來進謁。」言罷即別。







  明年三月間,員外果來儀征答拜。莫誰何知道,報與紫英,說:「你父親今日來到,還是相見或不相見?」紫英道:「我念生身養育之恩,只得老著面皮去見他。」莫誰何聽罷,一面分付整酒,一面迎接斯員外到衙中飲宴。飲到中間,莫誰何道:「晚生有句不識進退之語相懇。」斯員外道:「有甚見教?」莫誰何道:「忝在通家之末,今而後當守子婿之禮,敝房要出來拜見。」斯員外道:「這怎敢?」說未了,只見紫英出來,撲地就拜。斯員外老人家,眼不甚明,一時也跪下去。起來一看,大聲嚷道:「為何,為何?怎麼,怎麼?可怪花園中,遺下桃紅鞋子,說是莫舉人的,到此方見明白。」說罷,恨恨不絕。幾年不見,並非喜自天來,只見怒從心起。已而歎道:「生長不長進,怨不得別人。」乃對莫誰何道:「當初我不肖之女,被壞廉恥,傷風化,沒脊骨,落地獄,真正強盜拐去的日子。我只得托言不肖女死,瞞過胡通判家了。今後若洩漏此情,我羞你羞,從此死生無期,切勿相見。」言罷,拂衣而出。把一個無天無地的莫誰何,罵得口不嘖聲,含著羞慚,送斯員外出去。紫英回到臥房,也害了三個月說不出問不明的病症。







  從此秋去春來,莫誰何滿了三年之任,次第升官,直做到福建布政使。追咎少年孟浪,損了自家行止,壞了別人閨門,著實嚴訓二子,規矩準繩,一步不苟。大的取名莫我如,小的名叫莫我似。一舉連科,同榜少年進士。並做京官。何期大限到來,莫誰何在福建衙門得病。此病生得古怪,不是七情六欲,不是濕然風寒,不是內傷外感。只是昏沉焦躁,常時嘻笑狂歌,槌胸跌背,持刀弄劍,刺臂剜肉,稱有鬼有賊有奸細。紫英早暮伏侍,不敢遠離。一日睡在床上,倏然坐起說道:「我非別神,乃是瓊花觀伽藍。當初紫英前身,是江都大財主,莫可是桂林一娼婦。財主許了娼婦贖身,定下夫妻之約。不期財主變了此盟,逕自歸了揚州。婦人憤恨自盡。故此男托女胎,女轉男身,有此今生之事。莫可今生富貴,兩子連登,是前生做娼妓時,救難周貧,修橋造路,所以受此果報。臨終時惡病纏身,乃因平白地強逼紫英使他不得不從,壞此心術,所以有此花報。果報在於後世,花報即在目前,奉勸世人早早行善。」言罷又複睡倒,仍然還莫誰何本色,霎時間嘔血數升而死,嗚呼哀哉!







  紫英聽伽藍神顯聖,又是一番驚異。殯殮莫誰何,扶柩歸廣西。來元夫婦迎接,蓮房感念舊情,也十分慘戚。卻遇二子奔喪也到,剛剛三年孝滿,紫英亦病,呼二子在床前吩付道:「父生臨桂,母出江都,魂夢各有所歸,緣牽偶成今世,即此便是遺囑。」言罷,就絕了氣。二子見說得不明不白,只道是臨終亂命,不去推詳。那知紫英心上,倒是個至死不昏之人,亦是瓊花觀伽藍點化之言也。後人有詩道是好,詩雲:







  男女冤牽各有因,風情裡面說風情。



  今生不斬冤牽債,只恐來生又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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