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畀賦了無私,李不成桃蘭不芝。
是虎方能生虎子,非麟安得產麟兒。
肉身縱使睽千里,氣血何曾隔一絲。
試看根根還本本,豈容人類有差池。
從來父之生子,未有不知者。莫說夫妻交媾,有征有驗。就是婢妾外遇,私己瞞人,然自家心裡,亦未嘗不明明白白。但恐忙中忽略,醉後糊塗,遂有已經生子,而竟茫然莫識的。
昔日有一人,年過六十,自漢無子,忽遇著一個相士,相他已經生子,想是忘記了。此人大笑說道:「先生差矣。我朝夕望子,豈有已經生子,而得能忘記之理?」相士道:「我斷不差。你回家去細細一查,便自然要查出。」此人道:「我家三四個小妾,日夜陪伴,難道生了兒子,瞞得人的?叫我那裡去查?」相士道:「你不必亂查。要查只消去查你四十五歲丙午這一年五月內,可曾與婦人交接,便自然要查著了。」此人見相士說得鑿鑿有據,只得低頭回想。忽想起丙午這一年,過端午吃醉了,有一個丫頭伏侍他,因一時高興,遂春風了一度;恰恰被主母看見,不勝大怒,遂立逼著將這丫頭賣與人,帶到某處去了。要說生子,除非是此婢,此外並無別人。相士道:「正是他,正是他。你相有子不孤,快快去找尋,自然要尋著。」此人忙依言到某處去找尋,果然尋著了,已是一十五歲,面貌與此人不差毫髮。因贖取回來,承了宗嗣。你道奇也不奇?這事雖奇,卻還有根有苗,想得起來。就尋回來,也只平平。還有一個全然絕望,忽想逢于金榜之下,豈不更奇?待小子慢慢說來。正是:
命裡不無終是有,相中該有豈能無。
縱然迷失兼流落,到底團圓必不孤。
話說南直隸廬州府合肥縣,有一秀才,姓郭名喬,表字挺之。生得體貌豐潔,宛然一美丈夫,只可恨當眉心生了一個大黑痣,做了美玉之瑕。這郭秀才家道也還完足,又自負有才,少年就拿穩必中。不期小考利,大考不利。到了三十以外,還是一個秀才,心下十分焦躁。有一班同學的朋友面前,往往取笑他道:「郭兄不必著急,相書說得好,龜頭有痣終鬚髮。就到五六十上,也要中的,你愁他怎麼!」郭秀才聽了,愈加不悅,就有個要棄書不讀之意。喜得妻子武氏甚賢,再三寬慰道:「功名遲早不一。你既有才學,年還不老,再候一科,或者中去,也不可知。」郭喬無奈,只得又安心誦讀,捱到下科。不期到了下科,依然不中。自不中也罷了,誰知裡中一個少年,才二十來歲,時時拿文字來請教郭秀才改削,轉高高中在榜上。郭喬這一氣,幾乎氣個小死。遂將筆硯經書,盡用火焚了,恨恨道:「既命不做主,還讀他何用?」
武氏再三勸他,那裡勸得他住。一邊在家困了數日,連飲食都減了。武氏道:「你在家中納悶,何不出門尋相知朋友,去散散心也好。」郭喬道:「我終日在朋友面前,縱酒做文,高談闊論,人人拱聽。今到這樣年紀,一個舉人也弄不到手,轉被後生小子輕輕奪去,叫我還有什麼嘴臉去見人?只好躲在家裡,悶死罷了。」
正爾無聊,忽母舅王袞,在廣東韶州府樂昌縣做知縣,有書來與他。書中說:「倘名場不利,家居寂寥,可到任上來消遣消遣。況滄湖瀧水,亦古今名勝,不可不到。」郭喬得書大喜,因對武氏說道:「我在家正悶不過,恰恰母舅來接我,我何不趁此到廣東去一遊?」武氏道:「去游一遊雖好,但恐路遠,一時未能便歸。宗師要歲考,卻教誰去?」郭喬笑道:「賢妻差矣!我既遠遊,便如高天之鶴,任意逍遙,終不成還戀戀這頂破頭巾。明日宗師點不到,任他除名罷了。」武氏道:「不是這等說。你既出了門,我一個婦人家,兒子又小,倘有些門頭戶腦的事情,留著這秀才的名色搪搪,也還強似沒有。」郭喬道:「即是這等說,我明日動一個遊學的呈子在學中,便不妨了。」因又想道:「母舅來接我,雖是他一段好意思,但聞他做官甚是清廉,我到廣東,難道死死坐在他衙中?未免要東西覽遊,豈可盡取給於他?須自帶些盤纏去方好。」武氏道:「既要帶盤纏去,何不叫郭福率性買三五百金貨物跟你去,便伸縮自便。」郭喬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遂一面叫郭福去置貨,一面到學中去動呈子。不半月,呈子也准了,貨物又置了,郭喬就別了武氏,竟往廣東而去。正是:
名場失意欲銷憂,一葉扁舟事遠遊。
只道五湖隨所適,誰知明月掛銀鉤。
郭喬到了廣東,先叫郭福尋一個客店,將貨物上好了發賣,然後自到縣中,來見母舅王知縣。王知縣聽見外甥到了,甚是歡喜,忙叫人接入內衙相見。各敘別來之事,就留在衙中住下。一連住了十數日,郭喬心下因要棄去秀才,故不欲重讀詩書。坐在衙中,殊覺寂寞。又捱了兩日,悶不過,只得與母舅說道:「外甥此來,雖為問候母舅並舅母二大人之安,然亦因名場失利,借此來散散憤鬱。故今稟知母舅大人,欲暫出衙,到各處去遊覽數日,再來侍奉何如?」王知縣道:「既是如此,你初到此,地方不熟,待我差一個衙役,跟隨你去,方有次第。」郭喬道:「差人跟隨固好,但恐差人跟隨,未免招搖,有礙母舅之官箴,反為不妙。還是容愚甥自去,仍作客游的相安於無事。」王知縣道:「賢甥既欲自遊,我有道理了。」隨入內取了十兩銀子,付與外甥道:「你可帶在身邊作遊資。」郭喬不敢拂母舅之意,只得受了。遂走出衙來,要到郭福的下處去看看。
不期才走離縣前,不上一箭之遠,只見兩個差人,鎖著一個老兒,往縣裡來。後面又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啼啼哭哭。郭喬定睛將那女子一看,雖是荊釵布裙,卻生得:
貌團團似一朵花,身梟梟如一枝柳。眉分畫出的春山,眼橫澄來的秋水。春筍般十指纖長,櫻桃樣一唇紅綻。哭聲細細鶯嬌,鬢影垂垂雲亂。他見人,苦哀哀無限心傷;人見他,喜孜孜一時魂斷。
郭喬見那女子,生得有幾分顏色,卻跟著老兒啼哭,象有大冤苦之事,心甚生憐。因上前問差人道:「這老兒犯了甚事,你們拿他?這女子又是他甚人,為何跟著啼哭?」差人認得郭喬是老爺親眷,忙答應道:「郭相公,這老兒不是犯罪,是欠了朝廷的錢糧,沒得抵償,今日是限上該比,故帶他去見老爺。這女子是他的女兒,捨不得父親去受刑,情願賣身償還。卻又一時遇不著主顧,故跟了來啼哭。」郭喬道:「他欠多少銀子的錢糧?」差人道:「前日老爺當堂算總,共該一十六兩。」郭喬道:「既只十六兩,也還不多,我代他嘗了罷。」因在袖中,將母舅與他作遊資的十兩,先付與老兒,道:「這十兩,你可先交在櫃上;那六兩可跟我到店中取與你。」老兒接了銀子,倒在地下就是一個頭,說道:「相公救了我老朽一命,料無報答。只願相公生個貴子,中舉中進士,顯揚後代罷。」那女子也就跟在老兒後面磕頭。郭喬連忙扯他父女起來道:「甚麼大事,不須如此。」差人見了,因說道:「郭相公既積陰騭憐憫他,此時老爺出堂還早,何不先到郭相公寓處,領了那六兩銀來一同交納,便率性完了一件公案。」郭喬道:「如此更好。」遂撤身先走,差人並老兒女子俱隨後跟來。
郭喬到了客店,忙叫郭福,取出一封十兩紋銀,也遞與老兒道:「你可將六兩湊完了銀糧,你遭此一番,也苦了,餘下的可帶回去,父女們將養將養。」老兒接了銀子,遂同女兒跪在地下,千恩萬謝的只是磕頭。郭喬忙忙扯他起來道:「不要如此,反使我不安。」差人道:「既郭相公周濟了你,且去完了官事,再慢慢的來謝也不遲。」遂帶了老兒去了。
郭喬因問郭福貨物賣的如何。郭福道:「托主人之福,帶來的貨物,行情甚好,不多時早都賣完了。原是五百兩本銀,如今除去盤費,還淨存七百兩,實得了加四的利錢,也算好了。」郭喬聽了,歡喜道:「我初到此,王老爺留住,也還未就回去。你空守著許多銀子,坐在此也無益。莫若多寡留下些盤纏與我,其餘你可盡買了回頭貨去,賣了,再買貨來接我,亦未為遲。就報個信與主母也好。」郭福領命,遂去置貨不題。
郭喬分付完了,就要出門去遊賞。因店主人苦苦要留下吃飯,只得又住下了。剛吃完酒飯,只見那老兒已納完錢糧,消了牌票,歡歡喜喜,同著女兒,又來拜謝郭喬。因自陳道:「我老漢姓米,名字叫做米天祿。取妻范氏,只生此女,叫做青姐。生他時,他母親曾得一夢,夢見一神人對他說:『此女當嫁貴人,當生貴子,不得輕配下人。』故今年一十八歲,尚不捨得嫁與鄉下人家。我老漢只靠著有一二十畝山田度日,不料連年荒旱,拖欠下許多錢糧。官府追比甚急,並無抵償,急急要將女兒嫁人。人家恐怕錢糧遺累,俱不敢來娶。追比起來,老漢自然是死了。女兒見事急,情願賣身救父,故跟上城來。又恨一時沒個售主。今日幸遇大恩人,發惻隱之心,慨然周濟,救了老漢一命。真是感恩無盡。再四思量,實實毫無報答。惟有將小女一身,雖是村野生身,尚不十分醜陋;又聞大恩人客居於此,故送來早晚伏侍大恩人,望大恩人鑒老漢一點誠心,委曲留下。」郭喬聽了,因正色說道:「老丈說話就說差了,我郭挺之是個名教中人,決不做非理之事。就是方才這些小費,只不過見你年老拘攣,幼女哭泣,情甚可憐。一時不忍,故少為周濟,也非大惠。怎麼就思量得人愛女?這不是行義,轉是為害了。斷乎不可!」米老兒道:「此乃老漢一點感恩報德之心,並非恩人之意,或亦無妨,還望恩人留下。」郭喬道:「此客店中,如何留得婦人女子。你可快快領去,我要出門了,不得陪你。」說罷,竟起身出門去了。正是:
施恩原不望酬恩,何料絲蘿暗結婚。
到得桃花桃子熟,方知桃葉出桃根。
米老兒見郭喬竟丟下他出門去了,一發敬重他是個好人。只得帶了女兒回家,與範氏說知。大家感激不勝,遂立了一個牌位,寫了他的姓名在上,供奉在佛前,朝夕禮拜。鄉下有個李家,見他錢糧完了,又思量來與他結親。米天祿夫妻倒也肯了,青姐因辭道:「父親前日錢糧事急,要將我嫁與李家,他再三苦辭。我見事急,情願賣身救火,故父親帶我進城去賣身。幸遇著郭恩人,慨然周濟。他雖不為買我,然得了他二十兩銀子,就與買我一樣。況父親又將我送到他下處,他恐涉嫌疑,有傷名義,故一時不好便受。然我既得了他的銀子,又送過與他,他受與不受,我就是郭家的人了。如何好又嫁與別人?如若嫁與別人,則前番送與他,都是虛意了。我雖是鄉下一個女子,不知甚的,卻守節守義,也是一般,斷沒個任人去取的道理。郭恩人若不要我,我情願跟隨父母,終身不嫁,紡績度日,決不又到別人家去。」米天祿見女兒說得有理,便不強他,也就回了李家。但心下還想著要與郭喬說說,要他受了。不期進城幾次,俱尋郭喬不見,只得因循下了。
不期一日,郭喬在山中游賞,忽遇了一陣暴雨,無處躲避。忽望見山坳裡一帶茅屋,遂一徑望茅屋跑來。及跑到茅屋前,只見一家柴門半掩,雨越下得大了,便顧不得好歹,竟推開門,直跑到草堂之上。早看見一個老人,坐在那裡低著頭打草鞋,因說道:「借躲躲雨,打攪休怪。」那老人家忽抬起頭來一看,認得是郭喬,不勝大喜。因立起身來說道:「恩人耶!我尋了恩人好幾遍,皆遇不著,今日為何直走到這裡?」郭喬再細看時,方認得這老兒正是米天祿,也自歡喜。因說道:「原來老丈住在這裡我因信步遊賞,不期遇雨。」米天祿因向內叫道:「大恩人在此,老媽女兒,快來拜見!」
叫聲未絕,範氏早同青姐跑了出來。看見果是郭喬,遂同天祿一齊拜倒在地,你說感恩,我說叨惠,拜個不了。郭喬連忙扶起。三人拜完,看見郭喬渾身雨淋的爛濕,青姐竟不避嫌疑,忙走上前,替郭喬將濕巾除了下來,濕衣脫了下來,一面取兩件幹布衣,與郭喬暫穿了,就一面生起些火來烘濕衣。範氏就一面去殺雞炊煮。不一時,濕衣、濕巾烘乾了,依舊與郭喬穿戴起來。範氏炊煮熟了。米天祿就放下一張桌子,又取一張椅子,放在上面,請郭喬坐了,自家下陪。範氏搬出肴來,青姐就執壺在旁斟酒。郭喬見他一家殷勤,甚不過意,連忙叫他放下。他那裡肯聽。米天祿又再三苦勸,只得放量而飲。飲到半酣之際,偷著將青姐一看,今日歡顏,卻與前日愁容,不大相同。但見:
如花貌添出嬌羞,似柳腰忽多嫋娜。春山眉青青非蹙恨,秋水眼淡淡別生春。纖指捧觴飛筍玉,朱唇低勸綻櫻丹。笑色掩啼痕,更饒嫵媚。巧梳無亂影,倍顯容光。他見我已吐出熱心,我見他又安忍裝成冷面。
郭喬吃到半酣,已有些放蕩。又見青姐在面前來往,更覺動情。心下想一想,恐怕只管留連,把持不定,弄出事來。又見雨住天晴,就要作謝入城。當不得米天祿夫妻,苦苦留住道:「請也請恩人不容易到此,今邀天之幸,突然而來,就少也要住十日半月,方才放去。正剛剛到得,就想回去,這是斷斷不放。」郭喬無奈,只得住下。米天祿又請他到山前山後去遊玩。遊玩歸來,過了一宿。到次日清晨,米天祿在佛前燒香,就指著供奉的牌位與郭喬看,道:「這不是恩人的牌位麼?」郭喬看了,就要毀去,道:「多少恩惠,值得如此,使我不安。」米天祿道:「怎說恩惠不多,若非有此,我老漢一死,是不消說的;就是老妻小女,無依無倚,也都是一死,怎能得團頭聚面,複居於此?今得居此者,皆恩人之再生也。」郭喬聽了,不勝感歎道:「老丈原來是個好人!過去的事,怎還如此記念!「天祿道:「感恩積恨,乃人生鑽心切骨之事。不但老漢不敢忘恩人大德,就是小女,自拼賣身救父,今得恩人施濟,不獨救了老漢一命,又救了小女一身。他情願為婢,伏侍恩人;又自揣村女,未必入恩人之眼,見恩人不受,不敢苦強。然私心以為得了恩人的厚惠,雖不蒙恩人收用,就當賣與恩人一般,如何又敢將身子許與別子?故昨日李家見老漢錢糧完了,又要來議婚。小女堅執不從,已力辭回去了。」郭喬聽了,著驚道:「這事老丈在念,還說有因;令媛妙齡,正是桃夭子,宜室宜家,怎麼守起我來!哪有此事!這話我不信。」米天祿道:「我老漢從來不曉得說謊。恩人若不相信,待我叫他來,恩人自問他便知。」因叫道:「青姐走來,恩人問你話。」
青姐聽見父親叫,連忙走到面前。郭喬就說道:「前日這些小事,乃我見你父親一時遭難無償,我自出心贈他的。青姑娘賣身救父,自是青姑娘之孝,卻與我贈銀兩不相干。青姑娘為何認做一事?若認做一事,豈不因此些小之事,倒誤了青姑娘終身?」青姐道:「事雖無干,人各有志,恩人雖贈銀周濟,不為買妾,然賤妾既有身可賣,怎叫父親白白受恩人之惠?若父親白白受恩人之惠,則恩人仁人,為義士,而賤妾賣身一番,依舊別嫁他人,豈非止博虛名,而不得實為孝女了?故恩人自周濟于父親,賤妾自賣身于恩人,各行各志,各成各是,原不消說得。若必欲借此求售于恩人,則賤妾何人,豈敢仰辱君子,以取罪戾?」郭喬聽了,大喜道:「原來青姑娘不獨是個美女子,竟是一個賢女子。我郭挺之前日一見了青姑娘,非不動心,一來正在施濟,恐礙了行義之心;二來年齒相懸,恐妨了好逑之路,故承高誼送來之時,急急避去,不敢以色徒自誤。不期青姑娘倒在此一片眷戀之貞心,豈非人生之大快!但有一事,也要與青姑娘說過:家有荊妻,若蒙垂愛,只合屈於二座。」青姐道:「賣身之婢,收備酒掃足矣,安敢爭小星之位?」郭喬聽了,愈加歡喜,道:「青姑娘既有此美意,我郭挺怎敢相輕,容歸寓再請媒行聘。」青姐道:「賤妾因已賣身與恩人,故見恩人而不避。若再請媒行聘,轉屬多事,非賤妾賣身之原意了。似乎不必!」郭喬說道:「這是青姑娘說的,各行各志,不要管我。」說定,遂急急的辭了回寓。正是:
花有清香月有陰,淑人自具涉人心。
若非眼出尋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喬見青姐一個少年的美貌女子,情願嫁他,怎麼不喜。又想青姐是個知高識底的女子,他不爭禮於我,自是他的高處;我若無禮於他,便是我的短處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兩銀子,競走至縣中。將前事一五一十,都與母舅說了,要他周全。王知縣因見他客邸無聊,只得依允了。將三十二銀子,封做兩處,以十六兩做聘金,以十六兩做代禮。又替他添上一對金花,兩匹彩緞,並鵝酒果盒之類。又叫六名鼓樂,又差一吏,兩個皂隸,押了送去。分付他說:「是本縣為媒,替郭相公娶米天祿女兒為側室。」吏人領命,竟送到種玉村米家來。恐米家不知,先叫兩個皂隸報信。不期這兩人皂隸,卻正是前日催糧的差人。米老兒忽然看見,吃了一驚,道:「錢糧已交完,二位又來做甚麼?」二皂隸方笑說道:「我們這番來,不是催糧錢。是縣裡老爺,替郭相公為媒,來聘你令媛。聘禮隨後就到了,故我二人先來報喜。」米老兒聽了,還不信,道:「郭相公來聘小女,為甚太爺肯替他做媒?」二皂隸道:「你原來不知,郭相公就是我縣裡太爺的外甥。」米天祿聽了,愈加歡喜,忙忙與女兒說知,叫老媽央人相幫打點。
早彭樂吹吹打打,迎入村來了。不一時到了門前,米天祿接著。吏人將聘禮代禮,金花彩緞,鵝酒果盒,一齊送上。又將縣尊分付的話,一一說與他知。米老兒聽了,滿口答應不及的道是道是。忙邀吏人並皂隸入中堂坐定,然後將禮物一一收了。鼓樂在門前吹打,早驚動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來圍看,皆羨道:「不期米家女兒,前日沒人要,如今倒嫁了這等一個好女婿。」範氏忙央親鄰來相幫,殺雞宰鵝,收拾酒飯,款待來人。只鬧了半日,方得打發去了。青姐見郭喬如此鄭重他,一發死心塌地。郭喬要另租屋娶青姐過去,米天祿恐客邊不便,轉商量擇一吉日,將郭喬贅了入來。又熱鬧了一番,郭喬方與青姐成親。正是:
遊粵無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鵲橋仙。
到頭柱子蘭孫長,方識姻緣看線牽。
二人成親之後,青姐感郭喬不以賣身之事輕薄他,故凡事體心貼意的奉承。郭喬見青姐成親之後,比女兒更加妍美,又一心順從,甚是愛他。故二人如魚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喬連遊興也都減了。過了些時,雖也記掛著家裡,卻因有此牽絆,便因此循循過了。
忽一日,郭福又載了許多貨來,報知家中主母平安。郭喬一發放下了心腸。時光易過,早不知不覺,在廣東住了年半有餘。王知縣見他久不到衙,知他為此留戀,因差人接他到衙。戲戒他道:「我接你來游粵的初念,原為你一時不曾中得,我恐你抑鬱,故接你來散散。原未嘗叫你在此拋棄家鄉,另做人家。今你來此,已將及二載,明年又是場期,還該早早回去,溫習書史,以圖上進。若只管流落在此,一時貪新歡,誤了終身大事,豈不是我做母舅的接你來倒害你!」郭喬口中雖答應道:「母舅大人吩咐的是!外甥只等小價還有些貨物一賣完,就起身回去了。」然心裡實未嘗打點歸計。
不期又過不得幾時,忽王知縣報行取了,要進京,遂立逼著要郭喬同去。郭喬沒法推辭,只得來與青姐說知。青姐因說道:「相公故鄉,原有家產,原有主母,原有功名,原該回去,是不消說得的。賤妾雖蒙相公收用,卻是旁枝,不足重輕,焉敢以相公憐惜私情,苦苦牽纏,以妨相公之正業。但只是一事,要與相公說知,求相公留意,不可忘了。」郭喬道:「你便說得好聽,只是恩愛許久,一旦分離,如何捨得?你且說,更有何事,叫我留意?」青姐道:「賤妾蒙相公憐愛,得侍枕席,已懷五月之孕了。倘僥倖生子,賤妾可棄,此子乃相公骨血,萬不可棄,所以說望相公留意。」郭喬聽了,慘然道:「愛妻怎麼就說到一個棄字!我郭喬縱使無情,也不至此。今之欲歸,非輕舍愛妻,苦為母舅所迫耳!歸後當謀再至,決不相負。」青姐道:「相公之心,何嘗願棄。但恐道路遠,事牽絆,不得已耳。」郭喬道:「棄與不棄,在各人之習,此時也難講。愛妻既念及生子,要我留名,我就預定一名於此,以為後日之征何如?」青姐道:「如此更妙。」郭喬道:「世稱父子為喬梓,我既名喬,你若生子,就叫做郭梓罷了。」青姐聽了,大喜道:「謹遵相公之命。」又過了兩日,王知縣擇了行期,速速著人來催。郭喬無可奈何,只得叫郭福留下二百金與米天祿,叫他置些產業,以供青姐之用。然後拜別,隨母舅而去。正是:
東齊有路接西秦,驛路山如眉黛顰。
若論人情誰願別,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喬自別了青姐,隨著母舅北歸,心雖繫念青姐,卻也無可奈何。月餘到了廬州家裡。幸喜武氏平安,夫妻相見甚歡。武氏已知道娶了青姐之事,因問道:「你娶了一妾,何不帶了來家,與我作伴也好,為何竟丟在那裡?」郭喬道:「此不過一時客邸無聊,適不湊巧,偶爾為之,當得甚麼正景?遠巴巴又帶他來?」武氏道:「妻妾家之內助,倘生子息,便要嗣續宗祖,怎說不是正景?」郭喬笑道:「在那裡也還正景。今見了娘子,如何還敢說正景。」說的夫妻笑了。過了兩日,忽聞得又點出新宗師來科舉。郭喬也還不在心上,倒是武氏再三說道:「你又不老,學中名字又還在,何不再出去考一考?」郭喬道:「舊時終日讀書,也不能巴得一第。今棄了將近兩年,荒疏之極,便去考,料也無用。」武氏道:「縱無用,也與閑在家裡一般。」郭喬被武氏再三勸不過,只得又走到學中去銷了假,重新尋出舊本頭來又讀起。讀到宗師來考時,喜得天資高,依舊考了一個一等,只無奈入了大場,自誇文章錦繡,仍落孫山之外。一連兩科,皆是如此。初時還惱,後來知道命中無科甲之分,連惱也不惱。
此時郭喬已是四十八歲,武氏也是四十五歲,雖然不中,卻喜得家道從容,盡可度日。郭喬自家功名無望,便一味留心教子。不期兒子長到一十八歲,正打帳與他求婚,不期得了暴疾,竟自死了。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方覺人世有孤獨之苦。急急再想生子,而夫妻俱是望五之人,那裡還敢指望!雖武氏為人甚賢,買了兩個丫頭,在房中伏侍郭喬,卻如水中撈月,全然不得。初時郭福在廣東做生意,青姐處還有些消息,後來郭福不走廣東,遂連消息都無了。郭喬雖時常在花前月下念及青姐,爭奈年紀漸漸大了,那裡能夠到得廣東。青姐之事,只當做了一場春夢,付之一歎。學中雖還掛名做個秀才,卻連科舉也不出來了,白白的混過了兩科。
這年是五十六歲,又該鄉試,郭喬照舊不出來赴考。不期這一科的宗師,姓秦名鑒,雖是西人,卻自負知文,要在科場內拔識幾個奇才;正案雖然定了,他猶恐遺下真才,卻又另考遺才,不許一名不到。郭喬無奈,只得也隨眾去考,心下還暗暗想道:考一個六等,黜退了,倒乾淨,也免得年年奔來奔去。不期考過了,秦宗師當面發落第一名,就叫郭喬問道:「你文字做得淵涵醇正,大有學識,此乃必售之技,為何自棄,竟不赴考?」郭喬見宗師說話,打動他的心事,不覺慘然跪稟道:「生員自十六歲進學,在學中做過四十年生員,應舉過十數次,皆不能僥倖。自知命中無分,故心成死灰,非自棄也。」秦宗師笑道:「俗語說得好: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我本院偏不信此說。場中乃論文之地,若不論文,卻將何為據。本院今送你入場,你如此文字,若再不中,我本院便情願棄職回去,再不閱文了。」郭喬連連叩頭,道:「多蒙大秦宗師如此作養,真天地再生,父母再養矣。」不多時,宗師發放完,忙退了出來。與武氏說知,從新又興興頭頭到南場去科舉。
這一番入場也是一般做文,只覺的精神猛勇。真是:「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三場完了,候到發榜之期,郭喬名字早高高中了第九名亞魁。忙忙去吃鹿鳴晏,謝座師,謝房師,俱隨眾一體行事。惟到謝宗師,又特特的大拜了四拜,說道:「門生死灰,若非恩師作養,已成溝中棄物了。」秦宗師自負賞鑒不差,也不勝之喜,遂催他早早入京靜養。郭喬回家,武氏見他中了舉人,賀客填門,無任歡喜。只恨兒子死了,無人承接後代,甚是不快。
郭喬因奉宗師之命,擇了十月初一日,便要長行。夫妻臨別,武氏再三囑咐道:「你功名既已到手,後嗣一發要緊。妾聞古人還有八十生子之事,你今還未六十,不可懈怠。家中之婢,久已無用;你到京中,若遇燕趙得意佳人,不妨多覓一兩人,以為廣育之計。」郭喬聽了,感激不盡,道:「多蒙賢妻美意,只恐枯楊不能生稊了。」武氏道:「你功名久已灰心,怎麼今日又死灰復燃,天下事不能預料,人事可行,還須我盡。郭喬聽了,連連點頭道:「領教,領教!」夫妻遂別了。正是:
賢妻字字是良言,豈獨擔當蘋與蘩。
倘能婦人皆若此,自然家茂子孫繁。
郭喬到了京中,赴部報過名,就在西山尋個冷寺住下,潛心讀書,不會賓客。到了次年二月,隨眾入場,三場完畢。到了春榜放時,真是時來頑鐵也生光,早又高中了三十三名進士。滿心歡喜,以為完了一場讀書之願。只可恨死了兒子,終屬空喜。忽報房刻成會試錄,送了一本來看。郭喬要細細看明,好會同年。看見自家是第三十三名郭喬,廬州府合肥縣生員;再看到第三十四名,就是一個郭梓,韶州府東昌縣附學生。心下老大吃了一驚,暗想道:「我記得廣東米氏別我時,他曾說已有五月之孕,恐防生子,叫我先定一名,我還記得所定之名,恰恰正是郭梓。難道這郭梓,就是米氏所生之子?若說不是,為何恰恰又是韶州府樂昌縣,正是米氏出身之地?但我離廣東,屈指算來,只好二十年。若是米氏所生之子,今才二十歲,便連夜讀書,也不能中舉中進士如此之速。」心下狐疑不了,忙吩咐長班去訪這中三十四名的郭爺,多大年紀了,寓在那裡,我要去拜他。長班去訪了來,報道:「這位郭爺,聽得人說他年紀甚小,只好二十來歲,原是貧家出身,盤纏不多,不曾入城,就住在城外一個冷飯店內。聞知這郭爺,也是李翰林老爺房裡中的,與老爺正是同門。明日李老爺散生日,本房門生都要來拜賀。老爺到李老爺家,自然要會著。」郭喬聽了大喜。
到了次日,日色才出,即縣了賀禮,來與李翰林拜夀。李翰林出廳相見。拜完壽,李翰林就問道:「本院閒散誕辰,不足為賀。賢契為何今日來得獨早?」郭喬忙打一恭道:「門生今日一來奉祝,二來還有一狐疑之事,要求老師台為門生問明。」李翰林道:「有甚狐疑之事?」郭喬遂將隨母舅之任,遊廣東並娶妾米氏,同住了二年有餘,臨行米氏有孕,預定子名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今此郭兄,姓同名同,年又相同,地方又相同,大有可疑。因系同年,不敢輕問。少頃來時,萬望老師台細細一詢,便知是否。」李翰林應允了。
不多時,眾門生俱到,一面拜過壽,一面眾同年相見了,各敘寒溫。坐定,李翰林就開口先問郭梓道:「郭賢契,貴庚多少了?」郭梓忙打一躬道:「門生今年正交二十。」李翰林又問道:「賢契如此青年,自然具慶了,但不知令尊翁是何台諱?原習何業?」郭梓聽見問他父親名字,不覺面色一紅,沉吟半晌,方又說道:「家父乃廬州府生員,客游於廣,以蔭門生。門生生時,而家父已還,尚未及面,深負不孝罪。」李翰林道:「據賢契說來,則令堂當是米氏了。」郭梓聽了大驚道:「家母果系米氏,不知老師台何以得知?」李翰林道:「賢契既知令尊翁是廬州府生員,自然知其名字。郭梓道:「父名子不敢輕呼,但第三十三名的這位同年,貴姓尊名,以及郡縣,皆與家父相同,不知何故。」李翰林道:「你既知父親是廬州生員,前日舟過廬州,為何不一訪問?」郭梓道:「門生年幼,初出門,不識道途,又無人指引,又因家寒,資斧不裕,又恐誤了場期,故忙忙進京,未敢迂道。今蒙老師台提拔,僥倖及第,只俟廷試一過,即當請假到廬州訪求。」李翰林笑道:「賢契如今不消又去訪求了,本院還你一個父親罷!這三十三名的正是他。」郭梓道:「家母說家父是生員,不曾說是舉人進士。」李翰林又笑道:「生員難道就中不得舉人進士的麼?」
郭喬此時,已看得明白,聽得明白,知道確乎是他的兒子,滿心狂喜,忍不住走上前說道:「我兒,你不消疑惑了,你外祖父可叫做米天祿?外祖母可是范氏?你母親可是三月十五日生日?你住的地方,可叫做種玉村?這還可以盜竊。你看你這當眉心的這一點黑痣,與我眉心這一點黑痣,可是假借來的?你心下便明白了。」郭梓忙抬頭一看,見郭喬眉心一點黑痣,果與自家的相同。認真是實,方走上前一把扯著郭喬,拜伏於地,道:「孩子生身二十年,尚不知木本水源,真不肖而又不孝矣!」郭喬連忙扶起他來,道:「汝父在詩書中埋塵一生,今方少展,在宗祀中不曾廣育,遂致無後。今無意中得汝,又賴汝母賢能,教汝成名,以掩飾汝父之不孝,可謂有功于祖父,誠厚幸也!」隨又同郭梓拜謝李翰林,道:「父子同出門牆,恩莫大矣。又蒙指點識認,德更加焉。雖效犬馬銜結,亦不能補報萬一!」李翰林道:「父子睽離,認識的多矣。若父子鄉會同科,相逢識認于金榜之下,則古今未之有也。大奇,大奇!可賀,可賀!」眾同年俱齊聲稱慶道:「果是希有之事。」李翰林留飯,師生歡然,直飲得盡醉方散。
郭梓遂不出城,竟隨到父親的寓所來同宿,便細細問廣中之事。郭梓方一一說道:「外祖父母,五六年前俱已相繼而亡,所有田產為殯葬之計,已賣去許多,餘下者又無人耕種,取租有限,孩兒從師讀書之費,皆賴母親日夜紡績以供。」郭喬聽了,不覺涕淚交下,道:「我郭喬真罪人也!臨別曾許重來,二十年竟無音問,家尚有餘,置之絕地,徒令汝母受苦,郭喬真罪人也!廷試一過,即當請告而歸,接汝母來同居,以酬他這一番貞守之情,教子之德。」郭梓唯唯領命。到了廷試,郭喬止殿在二甲,選了部屬。郭梓倒殿了探花,職授編修。父子一時榮耀。在京住不多時,因記掛著要接米氏,郭喬就告假祭祖,郭梓就告假省母。命下了,父子遂一同還鄉。座師同年,皆以為榮,俱來餞送,享極一時之盛。正是:
來時父子尚睽違,不道相逢衣錦歸。
若使人生皆到此,山中草木有光輝。
郭喬父子同至廬州,此時已有人報知武夫人。武夫人見丈夫中了進士,已喜不了,又見說廣東妾生的兒子又中了探花,又認了父親,一同回來,這喜也非常,忙使人報知母舅王袞。此時王袞因行取已在京做了六年禦史,告病還家,聞知此信,大喜不勝,連忙走來相會。郭喬到家,先領郭梓到家堂裡拜了祖宗,就到內庭拜了嫡母。拜完了,然後同出前廳,自先拜了母男,就叫郭梓拜見祖母舅。拜完,郭喬因對郭梓說:「我娶你母親時,還是祖母舅為媒,替我行的聘禮,當時為此,實實在有意無意之間。誰知生出汝來,竟接了我郭氏一脈,真天意也,真快幸也。」武氏備出酒來,大家歡飲方散。
到了次日,府縣聞知郭喬中了進士,選了部郎,又見他兒子中了探花,盡來賀喜請酒。又是親朋友作賀,直鬧個不了。郭梓記掛著生母在家懸望,只得辭了父親、嫡母回去。郭喬再三囑咐道:「外祖父母既已謝世,汝母獨立無依,必須要接來同居,受享幾年,聊以報他一番苦節。」郭梓領命,晝夜兼行趕到韶州,報知母親說:「父親已連科中了進士,在榜上看出姓名籍貫,方才識認了父子。遂同告假歸到廬州,拜見了嫡母。父親與嫡母,因前面的兒子死了,正憂無後,忽得孩兒承續了宗祧。但父親與嫡母,俱感激母親不盡,再三吩咐孩兒,叫迎請了母親去,同享富貴,以報母親往前之苦。此乃骨肉團圓大喜之事,母親須要打點速去為妙。」米氏聽見郭喬也中了進士,恰應他母親夢中神道「貴人之妻,貴人之母」之言,不勝大喜。因對兒子說道:「你為母的,孤立於此,也是出於無奈。今既許歸宗,怎麼不去?」因將所有田產房屋,盡付與一個至誠的鄉鄰,托他看守父母之塚,自家便輕身隨兒子歸宗。
此時府縣見郭梓中了探花,盡來奉承。聞知起身歸宗,水路送舟船,旱路送車馬,贐儀程儀,絡繹不絕。故母子二人,安安然不兩月就到了廬州。郭喬聞報,遂親自乘轎到舟中來迎接。見了米氏,早深深拜謝道:「夫人臨別時,雖說有孕,叫我定名,我名雖定了,還不深信。誰知夫人果然生子,果然苦守二十年,教子成名,續我郭氏戔戔之一脈。此恩此德,真雖殺身亦不能酬其萬一,只好日日跪拜夫人,以明感激而已。」米氏道:「賤妾一賣身之婢,得互君貴人,已榮于華袞,又受君之遺,生此貴子,其榮又為何如?至於守身教子,皆妾分內之事,又何勞何苦,而過蒙垂念?」郭喬聽了,愈加感歎道:「二夫人既能力行,而又不伐,即古賢淑女,亦皆不及,何況今人!我郭喬何幸,得遇夫人,真天緣也!」遂請米氏乘了大轎,自與兒子騎馬追隨。
到了門前,早有鼓樂大吹大擂,迎接入去。抬到廳前歇下,閒人就都回避了。早有侍妾欣起轎簾,請他出轎。早看見武夫人立在廳上接他。他走入廳來,看見武夫人,當廳就是一跪,說道:「賤妾米氏,稟拜見夫人!」武夫人見他如此小心,也忙跪將下去,扶他道:「二夫人貴人之母也,如何過謙!快快請起。」米氏道:「子雖不分嫡庶,妾卻不能無大小之分。還求大夫人台座,容賤妾拜見。」武夫人道:「從來母以子貴,妾無子之人,焉敢稱尊!」此時郭喬、郭梓俱已走到。見他二人遜讓不已,郭梓只得跪在旁邊,扶定武夫人,讓米氏拜了兩拜,然後放開手,讓武夫人還了兩拜,方才請起。武夫人又叫家中大小僕婢,俱來拜見二夫人。拜完,然後同入後堂,共飲骨肉團圓之酒。自此之後,彼此相敬相愛,一家和順。郭喬後來只做了一任太守,便不願出任。郭梓直做到侍郎,先封贈了嫡母,後又封贈了生母方已。後人有詩贊之道:
施恩只道濟他人,報應誰知到自身。
秀色可餐前種玉,書香能續後生麟。
不曾說破終疑幻,看得分明始認真。
未產命名君莫笑,此中作合豈無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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