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第從來誤後生,茫茫今古伴青燈。
一時名落孫山榜,六載人歸楊素門。
志若自邀天地眷,身存複鼓瑟琴聲。
落花流水情兼有,莫向風塵看此君。
話道人生百年之內,卻有許多離合悲歡。這離合悲歡,非是人要如此,也非天要人如此,乃是各人命中註定,所以推不去,躲不過。隨你英雄豪傑,跳不出這個圈子。然古今來離而複合,悲後重歡的事體盡多。
如今先把兩樁極著名的來略言其概。一個是陳朝樂昌公主,下嫁太子舍人徐德言,夫妻正是一雙兩好。那知後主陳叔寶荒淫無道,被隋朝攻入金陵,國破家亡。樂昌夫妻,各自逃生,臨別之時,破鏡各執,希冀異日再合。到後天下平靜,德言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賣破鏡為由,尋訪妻子下落;這樂昌已落在越公楊素府中,深得愛寵。樂昌不忘舊日恩情,冒死稟知越公,也差人體訪德言,恰他相值。越公召入府中,與樂昌公主相會。虧楊素不是重色之徒,將樂昌還與德言,重為夫妻。還有個余姚人黃昌,官也不小,曾為蜀郡太守。當年為書佐之時,妻子被山賊劫去,流落到四川地方,嫁個腐酒之人,已生下兒子。及黃昌到四川做太守時,其子犯事,娘兒兩個同到公堂審問。黃昌聽見這婦人口氣,不像四川人。問其緣故,乃知當初被山賊劫去的妻子即是此人,從此再合。
看官,這兩樁故事,人都曉得,你道為何又宣他一番?此因女子家是個玻璃盞,磕著些兒便碎;又像一匹素白練,染著皂媒便黑。這兩個女人,雖則複合,卻都是失節之人,分明是已破的玻璃盞,染皂媒的青白練,雖非點破海棠紅,卻也是風前楊柳,雨後桃花,許多嫋娜胭脂,早已被人搖擺多時,冷淡了許多顏色,所以不足為奇。如今只把個已嫁人家,甘為下賤,守定這朵朝天蓮、夜舒荷,交還當日的種花人,這方是精金烈火,百煉不折,才為希罕。正是:
貞心耿耿三秋月,勁節錚錚百煉金。
話說成化年間,揚州江都地方,有一博雅老儒李月坡,妻室已喪,只有一女,年方九歲,生得容貌端妍,聰明無比。月坡自幼教他讀書,真個聞一知十,因此月坡命名妙惠。鄰里間多有要與月坡聯姻。月坡以女兒這個體格,要覓一個會讀書的子弟為配,不肯輕易許那尋常兒童。月坡自來無甚產業,只靠坐館膳生。從古有硯田筆耒之號,雖為冷談,原是聖賢路上人。這一年,在利津門龔家開館,龔家有個女學生,年紀也方九歲。東家有個盧生,附來讀書。那盧生學名夢仙,以昔日邯鄲盧生,為呂洞賓幻夢點化,登了仙錄,所以這盧生取名夢仙,字從呂。其父盧南村,是個富不好禮之人;其母姓駱,也不甚賢明大雅,卻生得盧夢仙這個好兒子。自到龔家附學,本自聰明質地,又兼月坡教道有方,年紀才只十歲,書倒讀了一腹,剛剛學做文字,卻就會弄筆頭,長言短句,信筆而成,因資性占了十分,未免帶些輕薄。一日見龔家女學生,將出一柄白竹扇子,畫著松竹花鳥,夢仙借來一觀,就拈筆寫著兩行大字道:
一株松,一竿竹,一雙鳳凰獨宿。
有朝一日效於飛,這段姻緣真不俗。
寫罷,送還女學生。女學生年小,不知其味。不想龔家主人出來看見,大怒起來,歸怨先生教訓不嚴。月坡沒趣,罰盧夢仙跪下,將一方大石硯臺,頂在頭上。正在那裡數說他放肆,不覺肩上被扇子一拍,叫道:「月坡為甚事將學生子這樣大難為?」月坡回頭看時,卻是最相契的朋友雷鳴夏,原是楊州府學秀才。月坡即轉身作揖,龔主人也來施禮,賓主坐下又問道:「這學生為甚受此重罰?」月坡將題扇的事說出。雷秀才笑道:「雖則輕薄,卻有才情。我說分上,就把頂石而跪為題,一樣照前體制,若對偶精工,意思親切,便放起來;若題得不好,然後重加責罰。」那盧夢仙又依前對上幾句道:
一片石,一滴水,一個鯉魚難擺尾。
今朝幸遇一聲雷,劈破紅雲飛萬里。
雷秀才見了大喜,叫道:「有這等奇才,定是黃閣名臣,青雲偉器。我當作伐,就求龔家女生,與他配成兩姓之好。」龔主人也是回嗔作喜,說道:「果是奇才!但愧小女福薄,先已許字,不能從命。雷秀才道:「東家不成,便求西家。月坡有位令愛,想是年貌相等,何不就招他為婿!」月坡正有此意,謙遜道:「我是儒素,他是富家,只怕乃尊不肯。」雷秀才道:「或者合是天緣,也未可知。待我與貴東,同去作伐,料然他不好推託。」道罷別去。
雷秀才擇個好日,約龔主人同到盧家去為媒。一則盧夢仙與李妙惠合該是夫妻;二來盧南村平昔極是算小,聽說行聘省儉,聘金又不受,正湊其趣;三則又是秀才為媒,自覺榮耀,因此一說就成。選起吉期,行了聘禮,結為姻眷。到十九歲上,盧南村與夢仙完婚,郎才女貌,的是一對。更兼妙惠從小知書達禮,待公姑十分恭敬,舉動各有禮節。又勸丈夫勤學,博取功名,顯揚父母。夢仙感其言,發憤苦功。至二十一歲,案首入學,以儒土科舉,中禮記經魁。那時喜倒了盧南村,樂殺了駱媽媽。人都道盧南村一字不識,卻生這個好兒子,中了舉人。因起了個渾名,叫盧從呂為盧伯騂,隱著犁牛之子騂且角的意思。這是個背後戲語,盧家原不曉得。
此時親戚慶賀雲集,門庭熱鬧。鄉里間平昔與盧南村有些交往的,加倍奉承,湊起分金,設席請他父子。夢仙見房師去了,只有盧南村獨自赴酌。飲至酒後,眾人齊道:「盧大伯,今日還是舉人相公的令尊。明年此時,定是進士老爺的封君了。我們鄉里間有甚事體,全要仗你看顧。」盧南村道:「這個自然。只是我若做了封君,少不得要常去拜府縣,不知帖子上該寫甚麼生。到了迎賓館裡,不知還是朝南坐,朝北坐。這些禮體,我一毫不曉。」內中一人道:「我前見張侍郎老封君拜太爺,帖子上寫治生。不知新進土封君,可該也是這般寫。」盧南村道:「一般封君,豈有兩樣,定然寫治生了。你可曾見是朝南坐,朝北坐?」那人道:「這到沒有看得。」眾人道:「大伯不消費心,但問令郎相公,便明白了。」南村道:「有理,有理。近處不走,卻去轉遠路。」酒罷散去,這些話眾人又都傳開去。
有那輕薄的,便笑道:「怪道人叫他兒子是盧伯騂,果然這樣妙的。」又有個下第老儒說道:「這樣學生子,乳花還在嘴上,曉得什麼文章。偷個舉人到手也夠了,還要想進士,真個是夢仙了。」這個話,又有人傳入盧南村耳中。那老兒平日又不說起,直到夢仙會試起身之日,親友畢集餞行,卻說道:「兒子,你須爭氣,掙了進士回來。莫要不用心,被人恥笑。「夢仙道:「中不中,自有天命,誰人笑得。」盧南村道:「你不曉得,有人在背後談議,如此如此,又叫你是什麼盧伯騂。」夢仙本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不覺面色俱變,道:「原來恁地可惡,把我輕視也罷了,如何傷觸我父親,此恨如何消得。」眾親俱勸道:「此乃小輩忌妒之言,不要聽他。」丈人李月坡也說道:「背後之語,何足介意。你只管自己功名便了。」夢仙道:「若論文章,別個或者還抱不穩,我盧從呂不是自誇,信筆做來,定然高高前列。眾高親在此,若盧從呂不能中進士回來,將煙煤塗我個黑臉。」眾親道:「恁這般說,此去定然高中。」為這上酒也不能盡歡,怏怏而別。這一番說話,分明似:
打開鸞鳳東西去,拆散鴛鴦南北飛。
盧夢仙離了家鄉,一路騾轎,直至京師。下了寓所,因憤氣在心,足跡不出,終日溫習本業。候到二月初九頭場,進了貢院,打起精神,猛力的做成七篇文字。大抵鄉會試所重只在頭場,頭場中了試官之意。二三場就不濟也是中了。若頭場試官看不眼,二三場總然言言經濟,字字珠璣,也不來看你的了。這盧夢仙自道:「這七篇文字從肥腸滿腦中流出,一個進士,穩穩拿在手裡了。」好不得意。過了十二二場,到十四夜,有個同年舉人,到他寓所來商議策題。說:「方今邊疆多事,錢糧虛耗。欲暫停馬市,又恐結怨夷人。欲復辟屯田,又恐反擾百姓。只此疑義,恐防明日要問,如何對答。」兩人燈前商議,未免把酒留連。及至送別就寐,卻已二鼓。方才著枕,得其一夢,夢見第三場策題,不問屯田馬市,卻是問鹽場俱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移鹽場分散江西,鹽從何出;移鹽客盡居揚州,法無所統,計將揆度兩處地宜。方欲躊躇以對,家人來報,貢院已將關門,忽然警覺。忙忙收拾筆硯,趕到貢院前,卻已無及。那知場中已看中頭場,本房擬作首卷。看了二場,卻沒有三場,只得歎口氣,將來抽掉。正是:
只因舊日邯鄲路,夢裡盧生誤著鞭。
盧夢仙既不終場,既同下弟。思量起在眾親面前說了大話,有何顏回去相見。只這眾親也還不大緊,可不被這背後譏誚我的笑話。思想了一回,道:「在家也是讀書,在外也是讀書,不如就此覓個僻靜所在,下帷三年。等到後科,中了回去,還遮了這羞臉。」意欲寄封家信回去,又想一想:「父親是不耐靜的,若寫書回去,一定把與人看,可不一般笑話。索性斷絕書信,到也泯然無跡。大凡讀書人最腐最執,毋論事之大小,若執定一念,任憑你蘇秦張儀,也說他不動,金銀寶貝,也買他不轉。這盧夢仙只為出門時說了這幾句憤氣話,無顏歸去,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知個蹤跡下落。他卻執泥一見,連書信也絕了,豈非是一團腐氣。
夢仙尋了西山一間靜室,也不通知朋友,悄地搬去住了。這西山為燕都勝地,果然好景致。怎見得,但見:
西方淨土,七寶莊嚴。蓮花中幻出僧伽,不寒不暑;懈慢國轉尋極樂,無古無今。燕子堂前,總是維摩故宅;婆羅樹下,莫非長者新宮。息舟香阜,悟得壽無量,願無量,相好光明無量。悵別寒林,還思小乘禪,大乘禪,野狐說法乘禪。廬峰惠遠和泉飛,蓮社淵明辭酒到。廣開十笏,遍置三田。如來丈六金身,士子三年鐵硯。方知佛教通儒教,要識書堂即佛堂。
盧夢仙到了西山,在菩薩面前,設下誓願,說:「若盧夢仙不得金榜題名,決不再見江東父老。」自此閉關讀書,絕不與人交往。同年中只道他久已還家,那裡曉得卻潛居於此,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盧南村眼巴巴望這報錄人來,及至各家報絕,竟不見到,眼見得是不曾中了。那時將巴中的念頭,轉又巴兒子還家。誰知下第的舉人,盡都歸了,偏是盧夢仙信也沒有一封。南村差人到同年家去問,俱言三場後便不見在京,只道先已回了。南村心裡疑惑,差人四處訪問,並無消耗。有的猜摸道:「多分到那處打秋風,羈留住了。須有些采頭,然後歸哩。」因這話說得近理,盧南村將信將疑。又過了幾日,忽地有人傳到一個兇信,說盧夢仙已死於京中了。這人原不是有意說謊,只因西安府商州,也有個舉人盧夢仙,會試下第,在監中曆事身死,錯認了揚州盧夢仙。以訛傳訛,直傳到盧南村家來。論起盧南村若是有見識的,將事件詳審個真偽才是。假如兒子雖死,隨去的家人尚在,自然歸報。縱或不然,少不得音信也有一封,方可據以為准。這盧南村是個不通文理的人,又正在疑惑之際,得了此信,更不訪問的確,竟信以為真。那時哭倒了李妙惠,號殺了駱媽媽。盧南村痛哭,自不消說起。
連李月坡也長歎感傷,說:「可惜少年英俊,有才無壽。」與南村商議,女婿既登鄉榜,不可失了體面,合當招魂設祭,開喪受吊。料想隨去的家人,必無力扶櫬回鄉,須另差人將盤纏至京,收拾歸葬。盧南村依其言語,先掛孝開喪,扶櫬且再從容。盧家已是認真,安有外人反不信之理。自此都道盧夢仙已死,把南村一團高興,化做半杯雪水。情緒不好,做的事件件不如意,日漸消耗。更兼揚州一帶地方,大水民饑,官府設法賑濟,分派各大戶,出米平糶。盧南村家事已是蕭條,還列在大戶之中。若兒子在時。還好去求免,官府或者讓個情分。既說已故,便與民戶一般。盧南村無可奈何,只得變賣,完這樁公事。哪知水災之後,繼以旱蝗疫癘,死者填街塞巷,慘不可言。自大江以北,淮河以南,地上無根青草,樹上沒一片嫩皮。飛禽走獸,盡皆餓死。各人要活性命,自己父母,且不能顧,別人兒女,誰肯收留。可惜這: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去吹簫。
那時盧南村家私弄完,童僕走散。莫說當大戶出米平糶,連自己也要吃官米了。李月坡本地沒處教書,尋得個鳳陽遠館,自去暫度荒年。嘗言人貧智短,盧南村當時有家事時,雖則慳吝,也還要些體面。到今貧窘,漸漸做出窮相形狀,連媳婦只管嫌他吃死飯起來。且又識見淺薄,夫妻商議道:「兒子雖則舉人,死人庇護活人不得。媳婦年紀尚小,又無所出,守寡在此,終須不了。聞得古來公主也有改嫁,命婦也有失節,何況舉人妻子。不如把他轉嫁,在我得些財禮,又省了一個吃死飯的。媳婦又有所歸,完了終身,強似在此孤單獨自,熬清守淡,豈非一舉兩得。且此荒歉之時,好端端夫婦,還有折散轉嫁,各自逃命。寡婦晚嫁,是正經道理,料道也沒人笑得。」駱媽媽道:「此正是救荒之計。但媳婦平昔雖則孝順,看他性子,原有些執拗,這件事不知他心裡若何。如今且莫說起,悄悄教媒人尋了對頭。那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送他轉身,那時省了好些口舌。」盧南村連聲道是,暗地與媒婆說知。那些媒婆中,平昔也有曾見過李妙惠的,曉得才貌賢德兼備,即日就說一個富家來成這親事。
你道這富家是何等樣人?此人姓謝名啟,江西臨川人。祖父世代揚州中鹽,家私巨富,性子豪爽。年紀才三十有餘。好飲喜色,四處訪覓佳麗。後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美婢六七十人,其他中等之婢百有餘人。臨川住宅,屋宇廣大,擬于王侯。揚州又尋一所大房作寓。鹽艘幾百餘號,不時帶領姬妾,駕著臣艦,往來二地,是一個大揮霍的巨商,會幫襯的富翁。今番聞得李妙惠又美又賢,多才多藝,願致白金百兩,彩幣十端,娶以為妾。
盧南村聽說肯出許多東西,喜出望處。與駱媽媽商議了幾句言語,去對李妙惠說道:「娘子,你自到我家,多感你孝順賢惠,不致把我夫妻怠慢。我兒子中了舉人,只指望再中個進士,大家興頭。那裡說起,中又不中,連性命也不得歸家。我兩個老狗骨頭命窮,自不消說起。卻連累你小小年紀,一般受苦,心中甚不過意。因此商量,不如趁這青春年少,轉嫁一人,生男育女,成家立業,豈不強似在此熬清受淡。恰好有個鹽商,願來結親。今與娘子說明,明日便送禮來,後日過門。房戶中有甚衣飾,你通收拾了去,我決不要你一件。」
李妙惠聽了,分明青天中打下一霹靂,驚得魂魄俱喪,涕淚交流,說道:「媳婦自九歲結縭,十八於歸。成婚雖則三載,誓盟已訂百年。何期賦命不辰,中道捐棄,夫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也。聞訃之日,即欲從殉。一則以公姑無人奉養,欲代夫以盡溫涼;二則僕人未歸,死信終疑,故忍死以俟確音。倘果不謬,媳婦當勉盡心力,承侍翁姑。百年之後,亦相從於地下,是則媳婦之志也。何公姑不諒素心,一旦忽生異議,不計膝下之無人,乃強媳婦以改適?然未亡人雖出寒微,幼承親訓,頗知書禮,甯甘玉碎,必不瓦全。再醮之言,請勿啟齒。如必欲媳婦失節,有死而已。」說罷,號慟不止。
盧南村只知要這百金財禮,那裡聽他這些說話,乃道:「娘子,你有志氣,肯與我兒子守節,看承我兩人,豈不知是一片好意,一點孝心。但我今時家事已窮,口食漸漸不周,將什麼與你吃了,好守孤孀。況且如此荒年,哪家不賣男鬻女來度命。沒奈何也想出這個短見,勸你勉強曲從。待我受這幾兩財禮,度過荒年,此便是你大孝了。」妙惠聽了,明白公姑只貪著銀子,不顧甚麼禮義,說也徒然。想了一想,收了淚痕,說道:「公婆主意已定,怎好違逆,只得忍恥再嫁便了。但明日受聘,後日成婚,通是吉日,哭泣不祥。媳婦有兩件衣服,原是當時聘幣,如今可將去,換些三牲祭禮,就今日在丈夫靈前祭奠一番,以完夫婦之情。」盧南村見他應承,只道是真,好生喜歡。說道:「祭禮我自來備辦,不消你費心。」妙惠道:「還是把衣服去換來,也表我做妻子的真念。」道罷,走回房中,取了兩件衣服,交與駱媽媽。盧南村看了想道:「這衣服急切換東西,須要作賤。把來藏過,另將錢鈔去買辦。」
此時妙惠已決意自盡,思量死路,無過三條。刀上死,傷了父母遺體;河裡死,屍骸飄蕩;不如縊死,倒得乾淨。算計已定,拈起筆來,寫下一篇祝詞。少頃,祭禮完備,擺列靈前,妙惠向靈前拜了四拜。上香陳酒已畢,又拜四拜。祝道:「孝婦李妙惠,矢心守志,奈何公姑不聽,強我改適。違命則不孝,順顏則失節。無可奈何,謹陳絮酒,叩泣幾筵。英靈不昧,鑒我微忱,蕪詞上祝,去格來歆。」取出祭文,讀道:
惟靈蚤慧,詞壇擅名。弱冠鵲起,秋風鹿鳴。
奮翮南宮,鍛羽北溟。文星晝殞,泉台夜扃。
彼蒼胡毒,生我無祿。幼失恃屺,惟親育鞠。
伉儷君子,琴瑟雍穆。中道永違,遺我煢獨。
死生契闊,音容杳絕。罹此百憂,五內摧裂。
涕泗滂沱,淚枯繼血。自矢柏舟,荼苦甘齧。
高堂不懌,強以失德。之死靡他,我心匪石。
長恨無窮,銘腑刺骼。天地有終,捐軀何惜。
英魂對越,與君陳說。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來則冰清,去則玉潔。長辭塵世,倘徉泉闕。
嗚呼哀哉,惟靈鑒徹。
讀罷祭文,又拜四拜,焚化紙錢,放聲號哭一場。哭罷,又請盧南村老夫妻坐下,也拜四拜,說道:「自今之後,公婆須自家保重,媳婦已不能奉侍了。」盧南村道:「娘子,這事我原不得已而為之。你到謝家,若念舊日情義,常來看顧我,也勝似看經念佛。」李妙惠含糊答應,自歸房去。那駱媽媽比老兒又乖巧幾分,心裡獨疑,道:「媳婦這個舉動,不像真心肯嫁的,莫不做出甚麼把戲來?」暗自留心觀看,見房門已是閉上。悄地張時,只見將過一個椅兒,放在床前,踏將上去,解下腰間麻。吊在床簷上,做個圈兒套在頸上。驚得駱媽媽魂飛魄散,把房門亂打,叫道:「娘子,你怎麼上這條路,斷使不得的!」又叫:「老官快來,媳婦上吊哩!」那老兒聽見,也吃了一嚇,帶奔帶跌走來。打開房門,妙惠已是踢倒椅兒懸空掛下了。老夫妻連忙救下來,扯去麻絰,盧南村叫阿媽安慰,自往外邊。
李妙惠哭道:「婆婆何不方便了媳婦,卻又解放我下來。」駱媽媽也帶著哭泣勸道:「事體雖則公公不是,肯不肯還在於你,怎就這般短見。」李妙惠道:「公公念媳婦年小無倚,叫我改嫁,原是好意。但媳婦自想,幼年喪母,早年喪夫,又遭此凶荒,孤窮之命,料想終身無好處。若一嫁去,又變出些甚麼事故,豈不與今日一般嗎?為此不如尋個自盡,倒得早生淨土。」駱媽媽道:「一朵花方才放,怎說這樣盡頭話。快不要如此,待我與老官兒商量,再從長計較。」李妙惠道:「多謝婆婆,媳婦曉得了。」駱媽媽勸了一回,也走出房去。妙惠雖則一時聽勸,到底尋死是真,救活是假。
南村夫婦恐怕三不知做出事來,反擔著鬼胎,晝夜防守。背地商量道:「這樁事倒弄得不好了,你我那裡防備得許多。一時間弄假成真,上了這條道路,李親家雖在鳳陽處館,少不得要把個信兒與他。倘或回來,翻轉面皮,道你我逼勒改嫁不從而死,到官司告起狀詞,這樣窮迫之時,可是當得起的。如今還是怎樣處?」駱媽媽想了一想,說:「有個道理在此。媳婦嘗說姨娘方媽媽是個孤孀,就住在李親家間壁。媳婦女工針指,俱是他所教,如嫡親母子一般。前年兒子中了,也曾接來吃酒。你可去央他來勸諭媳婦,自然聽從。」盧南村依了媽媽,即便到方姨娘家去。相見禮畢,將教媳婦改嫁不從尋死的話,實實告訴一番,說特來央求姨母到舍勸解。方姨娘聽罷,沉吟了一回,答道:「甥女是少年性子,但知夫婦恩深,那曉得守寡的苦楚。」南村因這句話投機,心裡喜歡,隨口道:「可是守寡是個難事,娘子只道我是歹意,生起短見。姨母若勸得他轉,自當奉謝。」方姨娘笑道:「這倒不勞親家費心。非義之物,老身自來不取的。況甥女是執性的,也未必肯聽。親家先請問,老身隨後便來。」
南村歸不多時,方姨娘已至。駱媽媽相迎,送入媳婦房裡道:「姨母請坐,待我取點茶來。」姨娘看妙惠斬衰重服,麻絰攔腰,而愁容慘戚,淚眼未幹。一見姨娘,向前萬福,愈加悲切,哽哽噎噎,那裡說得出一個字兒。方姨娘攜住了手,把袖子與他拭淚道:「賢甥,你怎哭得這個模樣!休得過傷,苦壞了身子。」妙惠道:「兒已不願生了,還顧甚麼身子。」方姨娘道:「你休執性,夫妻恩情雖重,然死生各有命數。做姨娘的,當日姨夫去世,也願以死相從,因死而無益,所以今日尚在。」妙惠道:「姨娘當日無有意外之變,是以苦守清節,得至於今。甥女雖然愚昧,志願豈不亦欲如此。無奈公婆錯見,強我改嫁。苦口極言,弗能回聽,故不得不以死為幸。」方姨娘道:「我因聞知有這些緣故,為此特來看你。但死而有益,我也不勸你了。只可惜死而無益,可不枉了一死。」妙惠道:「以身殉夫,婦人常事,有甚有益無益。」方姨娘道:「你且從容,待我慢慢你講與這道理。若說得是,你便聽了。說得不是,一憑你自家主裁何如。」妙惠聽了這話,便止住號哭。恰好駱媽媽送進茶來,彼此各敘寒溫,說些閒話,茶罷,擺過酒肴款待,留住過夜。
到了晚間,妙惠請問死而有益無益的緣故。方姨娘道:「女子以身殉夫,固是正理,然期間亦有權變,不可執泥一見。古來多少婦人,夫死之日,隨亦自盡,這叫做烈婦。雖則視死如歸,正氣凜凜,然終比不得節婦。卻是為何?這烈婦,乃一時憤激所致。怎如節婦,自少至老,閱歷多少寒暑風霜,淒涼寂寞。自始至終,冰清玉潔,全節完名,可不勝於烈婦幾倍。」妙惠道:「甥女初意,原不欲死。止為公婆要我改嫁,才興些念。」方姨娘道:「你且慢著,待我說來聽。自來婦人既失所天,喚做未亡人,言所欠似一死耳。做節婦的,豈不知以身殉夫,反得乾淨,卻肯受這許多淒涼苦楚。期間或有公姑,別無兄弟。若夫婦俱亡,父母誰養。故不得不留此身,以代丈夫養親。或無公姑,卻有嗣。或在繈褓,或在稚年,若還隨夫身死,兒孤誰育。又不得不留此身,為夫撫養成立,承紹宗祀。故節婦不似烈婦止全一身,所以為貴。像你雖無子嗣,卻有公姑。理當代夫奉侍,養生送死。不幸遭此歲荒家窘,要你改嫁。為朝夕薪水之計,此或出於不得已,未可知也。倘若一旦自盡,公姑不惟不得嫁資,以膳餘生,反使有逼嫁不義之名。烈則烈矣,但不能為丈夫始終父母,恐在九泉,亦有遺恨,此便是死而無益。」妙惠道:「據姨娘所見,還當如何?」方姨娘道:「依我所見,不若反經從權,順從改適,以財禮為公姑養老之資。你到其家,從實告以年荒歲歉,公姑有命改嫁,實非本心。況是孝廉結髮,義不受辱。仁人君子,何處無之。倘此人慷慨仗義,如馮商還妾故事,完璧仍歸,也未可知。設或其人如登徒好色之流,強成伉儷,那時從容就死,下謝盧郎。如此則公姑又不失所望,在你孝義節烈之名兼得,這便是死而有益。」妙惠聽了,倒身下拜道:「姨娘高見,甥女一如所教便了。」方姨娘扶起,遂各就寢。
到次日,方姨娘與盧南村說:「舍甥女已聽老身勸諭,情願改適,親家只管受聘便了。」盧南村大喜道:「多謝姨娘費心。」方姨娘又道:「主婚改嫁,在親家自是不差。但盧嫁媳婦,卻是李宅女兒,舍親李月坡又是執性的人,若不通知,後來埋怨不小。還該寫書道達他才是,趁我在此,與你覓便寄去。」南村道:「姨母說得有理。但要寫書,卻是難我了,這事又不好央人代身,只得胡亂寫幾句與他罷。」提起筆來,直是千斤之重。糊塗墨突,寫出幾個字來,寫道:
南村拜字,月坡見字:
年歲荒者,家裡窮哉,無飯吃矣。娘子苦之,轉身去也。現有方姨媽做保山,不是我與房下草毛白付。你親家年前放學歸來,可到晚女婿鹽商謝客人處,問令愛便知焉。
寫罷,交與方姨娘,姨娘看見大笑。南村道:「想必姨母肚裡通透,我書中許多學問,都解得出的。」方姨娘又笑道:「親家大才,那裡便解得出,可將來封好。」妙惠道:「甥女少不得也要寫幾個字兒與爹爹,待我一併封罷。」遂取過筆硯,寫道:
兒妙惠百拜襝衽上父親電覽;父之許配盧生,真如郭愛延明,郤憐逸少。乘龍未幾,即赴春闈。豈期杏花馬上郎,退三舍避之;不克沉船破釜,徒作李方叔抱恨重泉。雖曰命數有定,然亦與經溝瀆者何異。訃音遠來,雖非實有所據。然寒霜再易,豈真鱗絕網羅,鴻歸贈繳。死者既已無知,生者愈多桎梏。忍將白鏹,奪我青燈。夜哭既非,朝餐猶咽。愧遠我父母兄弟,理宜主掌於他人。琵琶自抱。生死為鄰。此未可以筆墨傳,且不能以須臾決也。惟痛母骨早寒,父恩未報。此去或作鬼磷殘焰,隱躍吾父床頭。是耶非耶,見於無形,聽於無聲。名將鐵馬嘶風,作兒子夢中環佩。從此泣血,問寢永無期矣。
寫罷,將南村書共做一封,付與姨娘。方姨娘收了,即作辭歸家。妙惠送出堂前,牽衣說道:「從此一別,永無相見之期,除非索我音笑於夢中耳。」道罷,涕泗交流。方姨娘也慘然灑淚而別。
盧南村就去教媒婆促謝家行禮。謝啟即日納聘。擇吉過門。依然高燈花轎,笙簫鼓樂,迎到寓所。妙惠拜見謝啟,送入房中。外邊有眾鹽商及鄉里親戚,俱來鬧新房慶喜,大吹大擂,直飲到三鼓方散。謝啟已是爛醉如泥,扶人房中,和衣臥在床上,打齁如雷。早有丫頭報知謝啟繼母艾氏,傳話吩咐眾婢各自去睡。只留一人,在房伏侍。
原來謝啟父親,喚做謝能博。當先在揚州中鹽,因喪了結髮,就在揚州尋親。這艾氏原是名門舊族,能博娶為繼室。是時謝啟年方三四歲,艾氏撫養,猶如親生。謝啟事之亦如嫡母,極其孝順,一字也不敢違忤。這晚因是孤身,故此不出來受拜。當下眾婢答應出去,伴婆多飲了幾杯酒,也覺睡魔來到,說道:「夜深了,請新娘安置。」妙惠道:「你自穩便。」伴婆得了這話,趕著丫頭們,去尋個宿處。這服事的丫頭,也請妙惠安寢,亦教他去睡了,獨自秉燭而坐。
直至天明,伴婆婢婦俱起身進房,看見妙惠端坐著,盡皆驚砑。須臾謝啟睡醒坐起,方知夜來大醉,不曾解脫衣服,卻不知新人怎樣睡的。喚過丫頭問,說是坐至天明,自覺不韻,暗稱慚愧,急起身向外邊書房中梳洗。一會兒差丫頭進來,吩咐伴婆服事新娘,到堂中拜見婆婆。此時妙惠身不由主,只得出去。才步出房門,又有丫頭來說:「奶奶請新娘到房中相見罷。」遂引入房去。向艾氏行個四拜之禮。艾氏叫取過凳兒,坐于旁邊,丫頭方才進茶。見謝啟進來作揖,禮畢也就坐下。艾氏以妙惠是同鄉,分外覺親熱。及敘起家門來,卻又與李月坡是表兄表妹,一發親上加親,歡喜不勝。
妙惠暗想,有此機會,不將真情說出,更待何時,遂雙膝跪下,再拜道:「李妙惠有苦衷上稟,望婆婆矜憐則個。」口中才說這兩句話,不覺已是淚流滿面。艾氏連忙扶起,道:「有甚事,恁般苦楚?」妙惠含淚說道:「妙惠幼許盧門,十八出嫁。成婚三載,夫中鄉科。方以為家門慶倖,哪知會試北上,竟為長往。又值連歲凶荒,家業盡傾。公姑之食,計無所出,乃議嫁妾,以支朝夕。意欲不聽,則兩親必難保全。故忍死順命,蒙垢就婚。今已至此,又複何言!第婦人從一而終,人所皆知。豈妙惠幼承親訓,反不識此?實以救饑無策,姑就權宜。伏望仁慈,憫念素心,全我節操。則自今以往之年,皆出所賜。」艾氏聽了說道:「原來有這緣故。但在盧家,節操可全,既歸謝門,如何全得。」妙惠見艾氏略無周全之意,不覺面色俱變。又告道:「婆婆既系老父雁行,若辱猶女於妾婢之類,不惟妙惠寒心,恐婆婆亦為不雅。況妙惠以儒家弱女,鄉貢妻房,禮無再醮,義不受辱,矢志捐生,已決絕于出盧歸謝之時矣。其所以不即死者,將謂昔時蘇公有焚券之舉,韓琦有還妾之事。仕人君子,何代無之。今謝郎門第素高,仁德久著。且聞後房佳麗如雲,無需妙惠一人。何不效二公種此陰功,曲全孤窮大節。倘必不見舍,即當就義。言盡於此,一惟尊裁!」妙惠此時,辭色俱厲,有凜凜不可犯之狀。
謝啟本為妙惠才色,故不惜厚聘,哪知變出這個光景,大是駭異。因繼母在前,不敢開口。艾氏聽了,沉吟不語。舉目看妙惠面色已如死灰,暗想此女若強以失身,必致喪命。彼則全名全節,反累吾子受不義之名。或有奸徒,假借公道,構釁生端,殺圖攫利,在我家雖無大害,亦有小損。不如如此如此,兩相保全。乃道:「你志氣雖則可敬,然既來我家,便是謝門人了,如何像得你意。」又對謝啟道:「新婦是我表侄女,其意尚是執迷。且暫留伴我,從容勸轉,那時送他歸房。」謝啟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滿腔撥雨撩雲意,反作停歌罷舞人。
謝啟已去,艾氏對妙惠道:「總之我無嫡親骨血,你無內外恩親,姑媳是虛,母子亦假。目今將收拾西行,且暫時伴我,可保全你不破壞名節。」妙惠連忙下拜道:「若得婆婆如此施仁,妙惠生則奉侍百年,永執巾櫛,死則結草酬恩。」艾氏又問道:「你既然讀書識字,可曉得寫算麼?」妙惠道:「寫算從幼所習,極是諳練。」艾氏道:「如此甚好。我子出入財貨帳目,俱我掌管。故此往來,此必同行。你既能書算,可代我管理。」妙惠應諾。自此朝夕不離左右,情同母子。
又過數日,謝啟起身歸家,領著諸婢妾自在一船;艾氏與妙惠,又是一船。前後解纜開船,離了揚州,出瓜洲入江。艾氏要到金山遊玩,維舟山下。與妙惠一齊上去,游遍了金鼇峰、蟒蛇洞、妙空岩、日照岩、裴公洞、曬經台、留去亭,轉看郭璞墓、善財石、盤陀石、石排山。處處遊之不迭,觀之不盡。妙惠有事關心,勉強應承而已。轉過方丈,見僧家筆墨在案,遂向壁上題詩一首。詩雲:
一自當年折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
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鼓澤曉煙歸宿夢,瀟湘夜雨斷愁腸。
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掛雲帆過豫章。
題罷,後寫揚州舉人盧夢仙李妙惠題。書罷,艾氏看了,點頭嗟歎。遊玩一番,仍複下船,揚帆徑往臨川而去。
可憐節操冰霜婦,卻做離鄉背井人。
卻說盧夢仙在西山讀書,倏忽便是三年。又當會試之年,收拾行李書箱,來到京師。禮闈一戰,春榜高登,中了成化丁未科進士。報錄的打到盧家,把盧南村夫婦驀地一驚,方知兒子尚在。連忙將靈位焚燒,又懊悔媳婦一段情由,然已悔之無及。別人家報進士,熱鬧不可勝言。惟盧家冷落如故。不過幾時,夢仙家報也到,方曉得他在向西山讀書。夢仙觀政三月,除授行人之職。方才受職,憲宗皇帝駕崩,弘治爺登位,政令一新。凡新進之士,不許規避,曠廢職業。夢仙因昔年為鄉黨譏誚,急欲衣錦榮歸,以舒此氣,為此不想迎接家眷入京。那知功令森嚴,不敢請假。欲尋便差回家,候了幾月,恰好開館纂修憲廟實錄,分遣廷臣,往各省採訪事蹟。夢仙討了江西差,回到家中,拜過父母,卻不見了奶奶。詢問何在,盧南村夫婦隱諱不得,從實說出許多緣故,再三招認不是。夢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穿一層又一層,何足介意。心中卻想:「父母多大年紀,如何作事恁般苟且!這樁事件,貽笑鄉里。」又想:「妙惠妻子。他平素自負讀書知禮,何一旦乃至於此?可見人常時誇說忠孝節烈,總屬浮談,直至臨事,方見真假。」
因父母說當年曾央方姨娘勸妙惠改嫁,即便親自往見,細問彼時情景。方姨娘將盧南村逼嫁,妙惠自縊,及央去勸諭,方始肯從的事說與。乃道:「舍甥女心如鐵石,斷不受汙。但去後不知死生若何耳。」又埋怨道:「賢甥婿雖為功名,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如何鱗鴻杳絕,致使誤聽兇信,變生意外,害了我甥女。」夢仙聽了誓死不肯失節這一段。不覺眼中流下淚來,懊悔自己不通書的不是,然心中也還半信半疑。又問丈人李月坡蹤跡。方姨娘道:「邊年久館鳳陽,從未歸家。向日甥女去時,與令尊俱有書寄去,也無回信。近聞在彼,甚是安樂。」夢仙即向方姨娘討紙筆,寫書一封,央他有便寄去,遂作辭回家,心中十分鬱鬱不樂。
只見雷鳴夏秀才投帖相見,分賓坐下。鳴夏先行拜賀,後敘寒漫。卻又恐觸他心事,說記得當年鳳凰獨宿,一個鯉魚之對,預卜奇才,今日果不失望。夢仙道:「只因此對不祥,致李岳翁招了忘恩之婿,夢仙娶著再嫁之妻。」雷鳴夏道:「此事聞之甚熟,大非尊夫人之意,但言之既礙於兩位尊人,至若夫人蹤跡,又不便於兄長。莫如隱而不發,方為兩得。前日利津門龔家之女,望門久寡。倘兄長不棄,續此良緣,不揣特來作伐,未審尊意如何?」夢仙道:「不才只因一念之差,致使家中大變,五內如焚,何心及此。且欽限緊急,即日起行,這還不敢奉命。」鳴夏道:「既如此,且待兄長江西事竣回府,再來申議。」道罷便要起身,夢仙留住小飲,明日又送書儀一兩。夢仙在家月余,起程前往江西。出了瓜洲閘口,舟過金山,吩咐船頭泊船,登山遊覽。山僧遠遠相迎,陪侍遍游諸景。行過方丈,抬頭忽見壁間妙惠所題之詩,又驚又恨,卻如萬箭攢心。細玩詩中意味,知妙惠立志無他,方姨娘之言,果然不謬。但已落在人手,無從問覓。怎生奈何。正是: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船魚。
此時已無心玩景,急便下船。將詩句寫出把玩,不忍釋手,直至欷歔涕泣。雖則出使官府,威儀顯赫,他心中卻是喪家之狗,無投無奔一般。順風相送,順水相催,不覺早到江西。抬頭望見,鹽船停泊河下不止數百。猛然想起,初入京師,那年二月十四夜,夢答鹽場積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今想詩中彭澤瀟湘豫章之語,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從中探問,或有道理。舟至碼頭灣泊,早有館驛差役,報知地方官。不多時,府縣、司道、撫按,俱來相拜請酒,好不熱鬧。
最後一位官員來拜,乃是布政使徐某,其子卻與夢仙是同榜進士。年伯年侄,與別位官府不同。相見之時,分外另有一種親誼。徐方伯道:「老先生以劉向之才,子長之筆,定使汁簡有輝,石渠增色。」夢仙心事不寧,無有主意。因那徐方伯老成歷練,必有高見,何不謀之於彼。乃答道:「老年伯在上,實不敢瞞,年侄齊家有愧,報國未遑。」徐方伯愕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夢仙將頭一展,兩家從人會意,盡皆回避。夢仙方伯,各把幾兒掇近,四膝相對,低低說,當年會試去後,如此如此。夢仙袖中取出詩來,呈與徐方伯觀看。徐方伯接詩在手,一頭點頭,一頭計較。答道:「據著此詩,尊閫保無他志,舊夢必有奇驗。但未知可在舟中,且以出使尊官,訪問嫁妻,既難於啟齒,總或尋著,聲名不雅。莫若用計取之。老夫門下有一幹事蒼頭,極其巧黠,差他去探聽,定有著落。」夢仙打恭道:「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原來蒼頭是徐方伯貼身服事的,當下喚過來,將就裡與他說知。蒼頭將詩細細讀了幾遍,低首想了一想,稟道:「小人有個道理在此了。」夢仙欣然問道:「有何計策?」蒼頭道:「如今且慢說,待小人做出便見。」夢仙即喚家人先賞他三兩銀子。蒼頭遂叩謝而出,徐方伯也作別起身。這蒼頭真個是:
古押衙複出人間,昆侖奴再生人世。
且說蒼頭讀熟了這八句詩,駕了一隻小船,船中擺著幾個酒罈,搖向鹽船邊。叫一聲賣酒,隨口就歌出這八句詩來,分明是唱山歌一般。在鹽船幫中搖來搖去,一連穿了三四日,並沒些動靜。那鹽船上人千人萬,見他日日在此叫賣酒,酒又不見,歌甚麼詩。都笑道:「常言好曲子唱了三遍,也要口臭了。」蒼頭道:「好曲子唱三遍,好詩唱三千遍何妨。」又有一船上叫道:「你賣甚麼酒?」蒼頭道:「我賣狀元紅。」船上又問:「可賣菜?」蒼頭道:「我正賣蔡狀元。」船上又問道:「如何蔡狀元?」蒼頭道:「蔡狀元尋趙五娘。」船上又笑道:「滿口胡柴。」蒼頭道:「胡柴倒沒有,只有柴胡,換些紅娘子與我。」只此半真半假,似醉似癡。又轉船搖過一鹽船邊,叫了一聲賣酒,便停棹高歌這詩。船上又有人問:「賣甚麼酒?「蒼頭道:「賣靠壁清。」船上道:「若是渾的,便不要。」蒼頭道:「也不渾。揚州新進士盧夢仙,初選行人,沒有贓私,何渾之有。」
這兩句話還未完,只見那邊一隻大船上,水窗開處,一個女人在艙門口,將手一招。蒼頭望見,飛也似搖近船旁。這女人便是盧夢仙的妻房李妙惠。原來謝啟自前年回歸臨川,因酒色過度,得了個病症,在家中醫療,不能痊癒。後來虧一個醫家與他炙了,養火半年,方得平復。這時才帶領婢妾到揚州盤帳。妙惠也欲回鄉訪問父親消息,隨著艾氏一齊同行,依舊母子各舟。路經省城,眾鹽船大半是謝啟的,為此也暫泊於此。不想湊巧,正遇盧夢仙到此尋覓。當下李妙惠低聲問蒼頭:「你是何人,來此講這謎話?」蒼頭說:「徐布政老爺差我打聽盧進士妻子李妙惠消息的。」妙惠吃了一驚,說:「盧夢仙已死京師久了,何得還在?」蒼頭應道:「死的是商州盧夢仙,是舉人,不是進土。今是揚州盧夢仙,是盧南村的兒子,李月坡的女婿,是進士不是舉人。」妙惠道:「如今盧進士在那裡?」蒼頭將手一指道:「遠遠那只大座船,行人司牌額便是。」妙惠道:「我便是盧夢仙原配李氏。昨日聽見你歌這首詩,只因船上耳目多,不得空隙問你。今幸商人入城,其母亦往鄰舟,事在今宵,萬勿遲誤。」將手一揮,蒼頭轉船,飛棹回報。盧夢仙又驚又喜,賞與酒飯。
畢竟讀書人聰明,想起鹽船高大,蒼頭船小,上下懸絕,卻不好過船。自己座船移去相傍,必然驚動他船上人,俱是不妥。雇起一隻八槳快船,又選四個便捷水手,在船相幫。捱至夜靜更深,教蒼頭小船先行觀探,槳船隨後。蒼頭掉到船邊,妙惠已在艙口等候。兩下打個照會,槳船輕輕劃近船旁,也還上下相懸。水手連忙搭上跳板,打起扶手。說時遲,那時快,妙惠一見船到,即跨出艙門,舉足登跳,搭著扶手,跑下船中。水手收起跳板扶手,依舊輕輕蕩開。到了河心中,方才一齊著力,望著座船飛也似劃來。那鹽船上人正當睡熟,更無一人知覺。這才是:
拆破玉籠飛彩鳳,掣開金鎖走蛟龍。
盧夢仙在座船中,秉燈以待。水手來報奶奶已到。夢仙大喜,即起身迎入艙中。夫妻相見,分明似夢裡一樣,悲喜交集,各訴衷情,自不消說起。夢仙賞蒼頭白金十兩,作書報謝徐方伯。方伯前來慰慶,這也不在話下。
只有謝啟失了妙惠,差人訪察。才知他原夫未死,中了甲科,出差至此,令人尋探著了,暗地取去。方明白前日賣酒歌詩、詐癡不顛的老兒,正是他所差之人。謝啟將這事述與艾氏,說:「不道此婦後來還該是誥命夫人,看起來有福分的,骨氣自是不同。彼時他不以死生易念,患難喪節。到今歸去,白璧無瑕,好不與丈夫爭氣。」艾氏道:「當日我見他言詞激烈,故此曲為保全。那時若是死了,你的是非至今還不得乾淨。」又道:「向來我托他管理這些財物帳目,臨去條分縷析,封識宛然,絲毫不苟,此亦常人所難。」謝啟道:「李氏在此已住三年,他自己說堅持節操,怕人還未信。兒子意欲去見盧進士,表白一番。一則顯他矢志貞烈;二則表母親保全恩義;三則也見兒子不壞他行止。再把當時伏侍的使女二送與,更見母親掛念之情,也博個仁厚之名。母親以為何如?」艾氏點頭道:「這也使得。」
謝啟隨至盧夢仙船上來請見,從人將名帖送入艙中。夢仙看了,倒吃一驚,對妙惠道:「謝啟特來見我,是甚意思?」妙惠道:「他是富商,你是進士,恐有芥蒡於心,故來修好。然此人亦有可敬之處,我初至其家,只見兩次。能後遵母命,未嘗再齒及於我。且廢他三年衣食,亦可稱仁孝矣。假使妙惠落于他人,安能得至今日。相見之間,莫把他怠慢。」夢仙聽了此話,即出相見,分賓主而坐。謝啟曆敘妙惠矢志不辱,並其母保全這些原故,說:「小子實陷於不知,望老大人矜恕。」這一篇話與妙惠自言一毫無二,愈見得金精百煉。夢仙謝他母子厚德。謝啟又道其母憶念,送兩個使女表情。夢仙堅卻不受。謝啟不好相強,遂作別起身,仍舊領回。夢仙要去答拜,妙惠道:「當年公公曾得其百金禮幣,我既不從,受之無名。供我三年,亦宜補還。如此方見恩義分明,去來清白。」夢仙一如其言,備下禮物,妙惠又別具香帕玉花之類,寫書一封致謝艾氏。夢仙到謝啟船上,相見禮畢,略敘寒溫,即喚從人將禮物陳上,道其所以。謝啟如何肯受。夢仙不聽,教從人連盒子放下而別。謝啟又差人來,艾氏收受複書致謝,其餘盡皆璧還。夢仙又差人送去,如此往覆幾番。謝啟推辭不過,只得收了,將來舍與鐵樹宮中,修理廟宇。那時妙惠貞節之事,傳佈省城。撫按三司,都來拜問,欲要題請旌表。夢仙恐彰其父親逼嫁之短,再三阻止。
話休煩絮。夢仙事完,起身覆命。妙惠思念父親久羈遠館,船到南京,寫書差人到鳳陽迎接歸家。此時夢仙情懷舒暢,一路從容緩行,觀玩景致。非止一日,已至揚州,泊船河下。他是欽差官,驛館中自有執事轎車迎接。夢仙夫妻,一齊上轎。方欲起身,本府新任太守,卻是同年,驛中傳報了,即來相拜,已至船邊。夢仙吩咐家眷先回,自己複下船迎見。
其時盧南村已知兒子回來。老父母都在門首觀望。只見隸役前呵,族擁一乘大轎,來至門首,鄰里並過往人都攢攏觀看。皂隸喝道:「奶奶在裡邊,還不閃開!」南村聽了,不覺失驚,向駱媽媽說道:「兒子卻在江西娶親了,這事怎麼處?」原來盧南村因賣了媳婦,自覺惶愧。及雷秀才來說龔家姻事,夢仙未允。待到行後,也不管兒子肯不肯,竟自行聘,先娶來家。等兒子回來結婚,以贖昔年逼嫁媳婦之罪。那龔家巴不得招個進士女婿,所以一憑南村主張。今番見說轎內是奶奶,這件事可不又做錯了,為此驚訝起來。正沒做理會,只見轎中走出來的,不是新娶的奶奶,卻是當年賣去的媳婦,一發驚訝不已。妙惠拜見,說:「媳婦不能奉侍,朝夕在念。不知公公婆婆,一向安樂麼?」南村夫婦滿面羞慚,況兼心中有事,只說得一句:「多謝你記掛,這一向也好。」更無暇問與兒子會合的事,連忙教人去尋雷秀才來商議。不多時,夢仙、雷鳴夏俱到。南村扯雷秀才到半邊,說如此如此,如今還是怎樣。雷鳴夏道:「既李夫人已歸,龔家的做二夫人便了,何難之有。」隨對夢仙說知。夢仙因妙惠受了這番折挫,不忍負他,弗肯應承。雷鳴夏道:「如今縉紳,那一個不廣置姬妾。在兄長一妾不為之過,況李夫人是大賢,決無不容之事。還有一件,龔氏若未過門,還可解得。如今尊翁已先迎娶來家,可有送歸另嫁之理?」夢仙說不過,只得應允,擇日納婚。
恰好李月坡也從中都到來。原來李月坡初時見了盧南村之字,說把女兒改嫁,心中漸憤,遂誓不還鄉,以館為家。書中又說是方姨娘做媒,所以並他也怪了,絕無音信寄與。後來夢仙書去,知女婿未死,一發懊恨。此番得女兒手書,見說守節重歸,方才大喜,即與使人同歸。夢仙大開家宴,李龔兩位丈人,雷秀才媒人,連方姨娘都請來赴宴。內外兩席,真個合家歡慶。席間李月坡對南村笑道:「如今小女有了五花官誥,賣不得了。」南村老大羞愧,說:「親家,我曾聞得人說: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老漢雖則當時不合強令愛改嫁,如今遠近都傳她貞節,也好算是老漢作成的,大家扯直罷。」李月坡道:「是便是,迎賓館裡去坐,只該朝北。」眾人道:「卻是為何?」李月坡道:「罰他不知禮!」眾人聽了,一笑而散。看官,這李妙惠完名全節,重歸盧夢仙,比著徐德言、黃昌半殘的義夫節婦,可不勝似萬倍麼?後人有六句口號,嘲笑盧南村雲:
犁牛犁牛,南村養犢。
伯騂夢仙,一雅一俗。
迎賓館中,坐當朝北。
又有人步李妙惠金山壁上元韻以頌其操,詩雲:
一自當年拆鳳凰,尋陽西畔水茫茫。
題殘魚素先將父,泣罷菱花未死郎。
異榜信傳同姓字,賣鹽人有淡心腸。
方知完璧人間少,彤管增輝第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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