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成癡便可憐,僅憑燈火證姻緣。
無人私語沉沉夜,願作鴛鴦不羨仙。
罡風無賴散鴛鴦,南北分飛路阻長。
從此天涯隔神女,錦屏無夢到高唐。
上回書中,說到秦白鳳和寇阿男兩個,正在喁喁私語的時候,忽然被一個牧童前來打了個岔,他二人便分開了。諸公想還記得,這時候是二月中旬,這一年阿男是十五歲了。前一年在京城的時候,他的母親寇四娘,一心只想把女兒許給自己內侄,打算回到南邊就要提親。這句話想諸公也都還記得。此刻他回到家鄉,已經過了年了。新年裡頭,或者寇四娘回娘家拜年,或者他內侄來給姑娘賀歲,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有了這個會面,就應該把親事提一提,成與不成,也應該有個交代。不知其中有兩個原故:一來阿男回家,沒幾天就病倒了。二則新年裡頭,寇四娘叫了個瞎子來算流年,一家大小的八字都叫他算過。算到阿男,那瞎一說是本年雖有紅鸞暗照,卻是陽刃守宮,不宜提親,若是本年見喜,恐有刑傷云云。婦道人家最相信的是這些話,所以寇四娘便不敢和他提親事。有人來做媒,也推說年紀太小,不便提親。所以阿男才得一心一意來想白鳳,不然啊,早就成了餘家的人了。
那天他兩個被那頑皮牧童沖散,白鳳自有他的課農公事。阿男仍到各處散了一回步。萬才回去。心中暗想:白鳳果然未曾忘記我,倒是我以前錯怪了他了。但可惜今天未能和他暢談,他的婚姻之事,倒底怎樣,我去年做的那個夢,又是甚麼來由?登時把從前惱白鳳的心事,又變成了戀白鳳的心事。從這天起,又是悶悶不樂,連日在外頭散步,要再碰他,偏又一連三四天都碰不著,越是覺得煩悶。忽然一天想起,我何以這麼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生病的時候,秦家嬸娘來看過我好幾回,我此刻好了,也應該去謝謝人家。找何不借此為名,到他家去走走。或者可以得個空兒和他談談,不啊,也可以約個時候,約個地方,和他見一見,商訂了我們的終身大事。不然,總怕到有個中變。
想定了主意,便等次日吃過早飯,稟告過父母,自到秦家去。繩之娘子接著款待,問了些病中情景,談談說說。又幫著繩之娘子整理織機,不覺已到了中飯時候,繩之娘子留他吃中飯。河男本待推辭,爭奈從早上來了。直等到此時,依然不曾見著白鳳一面。暗想他雖一早出去了,總要回來吃中飯的,我既然來了,總要等著他一見。定了這個主意,便一留就住。誰知等到吃飯時,非但不見白鳳,便連繩之也沒有回家。阿男便問:「怎不見叔叔和哥哥來吃飯?」繩之娘于道:「因為外面用的佃工,每每躲懶,此刻田上事情忙,他兩個督工去了。飯是送到田上吃的。」阿男聽了,又不覺大失所望。胡亂吃過了中飯,敷衍了一會,便辭了回去。鎮日價無精打采,看那光景又像要生出病來了。
到了晚上,一更過後,歸房睡覺。悶悶的坐了一會,側耳一聽,已是一更四點,四邊廂萬籟無聲。鄉下人家不比上海,是通宵達旦,俾晝作夜的。更兼農忙的時候,白天裡辛苦了一天,明天一早還要有事,所以越發睡得早。到了一更多天,早是家家熄火,戶戶關門的了。阿男想了一想:此時四邊人靜,卻又未必他已睡熟,且待我趁此時候,前去會他一會,當面說定,豈不爽快?想罷了,站起來,把外衣卸下,換上一件黑色縐紗密鈕緊身棉祆,穿一條黑色絝紗紮腿褲,登一雙黑牛皮底皂靴,卸下了釵環,戴上一頂烏絨壯土中。這一身衣服,他們江湖上好漢的名色叫做夜行衣。阿男結束停當,挎了一口腰刀,打開箱子,撿出了一枝悶香,帶了火種,悄悄地開門出來。蹩到爹娘房前,側耳一聽,寂無聲色,想是睡了。蹩出天井,仰面一看,但見滿天星斗,夜色沉沉。此時二月下旬,春寒還自料峭,阿男擦一擦手掌,將身一縱,雞犬不驚的已到了房頂上。手搭涼篷,四邊一望,認准了方向,便望秦家躥去。
兩家相去不遠,不夠他三躥兩躥,已經到了。低頭一看,看見東邊房裡燈火猶明,認得是繩之夫婦的臥房,將身一躥,就和蜻蜓點水般落在地下。走近窗前,只聽得裡面還有紡紗的聲音。在一處明瓦縫裡望進去,只見繩之躺在一張醉翁椅上,他娘子自在旁邊紡紗,一面說道:「看書雖是好事,但是白天裡頭忙了一天,晚上也應該早點歇歇,天天弄到三更天,明天一早又要去忙了,未免太吃力了,官人還是勸勸他的好。」繩之道:「人家教子弟,總是教他勤力攻苦,沒有教他躲懶的。」他娘子道:「教他養息精神,總不會錯的。我兩個又沒有一男半女,將來兩房只有他一個。是啊,還有何家有回信來了沒有?這一向你忙,我總沒有問起。」繩之道:「回信還沒有呢。我想天下算命的人, 都是看的《子平淵海》,沒有甚麼別種書看的。我們這裡算命算得好,合婚合得對,自然他那裡算起來、合起來,也是一樣的了。」他娘子道:「不啊,我們叫人算,是算何家姑娘的八字,算得好,也是何家姑娘的八字。他那邊來要了我們二官八字去,知道算得好不好呢?」繩之道:「這些我就不懂了。何仁舫是一個豁達的人,未見得他一定拘泥這個。不過他前回來信有一句話,說是他家姑娘是我見過的,他也要叫二官人,等他見一見,才能定奪。我想我們二官人材出眾,生得義秀氣,何老頭于見了,一定是中意的。」
阿男聽了這一番話,知道白鳳已經另外提親,不覺心中發了一點酸氣,上透泥丸,下達腳趾。那個難過,就叫他自己說。也說不出來。以後繩之的話,他也不要聽了。輕輕走到天井當中,將身一縱,上了屋頂,在屋脊上坐下,暗打主意。呆想了半天,忽然發狠道:「天下萬事,總是先下手為強,若是只管遊移,便要因循誤事了。」想罷站起來,躥到西面一個別院裡,低頭一望,認得是從前讀書的所在,便跳了下去。先向耳房裡一張;只見裡面漆黑無燈,但聽得鼾聲大作,一個呼,一個哈,猶如唱和一般。阿男便取出火種,又複加上半段悶香,心中暗暗笑道:「管叫你明天日高三丈,還不得起來呢!」安頓好了, 回身到正屋裡一張;只見白鳳在書桌旁邊,一張竹交椅上歪著,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看得出神。阿男仔細端詳他,果然是面如冠玉,唇若塗朱,氣爽神清,風采秀逸。莫說鄉下人家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子弟,便是我跟著父親走山東,走北京,走揚州,地方走了幾千里,碼頭過了幾十處,過眼的人也不計其數,何嘗有一個及得這個如意郎君的。我從小兒和他耳鬢廝磨的,此刻長大了,那婚姻大事,倘是被別人搶了,叫我何以為情?
想罷,便舉手彈了兩下窗門。白鳳在裡面吃了一驚,放下書卷,側耳細聽。阿男又彈了三下。白鳳道:「奇!難道有人麼?」阿男又連連彈了三四下,白鳳站起來要去開窗。阿男在外一面彈窗,一面還是張著裡面,早把房裡面的地勢審度好了。看見白鳳起身,知道他要汗窗了,便先退後兩步,架了勢子。白鳳就近窗前,把耳朵貼著窗戶聽了聽,又絕無聲響,不覺疑心,便推開窗要看。誰知呀的一聲,窗門開了,阿男早颼的一聲,從白風頭上竄了進去。白鳳吃了一驚,還當是一隻野貓,及至回頭一看,忽見一個黑衣青年站在當地。這一驚非同小可,耳邊廂轟的一聲,早把魂魄轟散了。渾身上下,都搖動起來。三十二個牙齒,一齊叩響,身子軟做一團, 口中叫道:「大大大大大王饒命!」
哈哈!這寇阿男將來是要做幾天秦白鳳老婆的,如何對老婆叫起大王來?我想諸公聽了,一定說這是懼內党稱老婆的特別名詞了。不知非也,現在世界上的懼內君子,每每將他尊夫人稱做玉皇大帝呢,叫句把大王, 真正是蘇州人說話「啥格稀奇」。閒話撇開,言歸正傳。
當下阿男看見白鳳軟癱做一團,身上瑟瑟的抖,幾乎連牆壁都帶動了,不覺心下自悔孟浪。連忙將一頂烏絨壯士巾摘下,露出了雲鬟霧鬢,上前一步,雙手扶住白鳳道:「哥哥休怕,是我呢。」白鳳迄自不明白。阿男又拍看他的背說道:「哥哥休慌,我是阿男呢。來得魯莽些,你不要害怕。」白鳳這才『認出是阿男。心頭迄自小鹿亂撞,喘了一口氣道:「妹妹,你嚇煞我也!」 阿男含笑道:「哥哥休慌,是我的不是。」一面說,一面把窗門拉上。一面扶起白鳳,送到竹交椅上坐下,自己又端過一把椅子來,湊近坐下,握了白鳳的手,著意溫存過了一大會,白鳳方才定了驚。問道:「妹妹,你為甚麼半夜三更跑了來,又是這種打扮?你是怎樣來的?」阿男歎口氣道:「我的來意,本是一片癡心,卻不料累哥哥受了這一大驚,我倒不便說了。」白鳳道:「妹妹不過又要問我可曾忘記去年臨別的話,為的是我們終身大事。」阿男聽說,把身子一倒,倒在白鳳懷用道:「哥哥真是和我一條心,怎的就知道我的來意?」白鳳道:「我正在這裡愁呢。我們兩個不能自己做主,這便怎好?」
阿男道:「是啊,我方才在上房聽見叔叔和嬸娘談天,說甚麼何家姑娘,和你說親呢!你可知道?」白鳳道:「我連影兒都沒有。」阿男道:「甚麼何家?你總知道的。」白鳳道:「委實不知。」阿男道:「方才我聽得叔叔說,甚麼寫信來,回信去,想來總是個熟人。」白鳳想了一想,道:「哦,不錯,有個何甚麼,是在鎮江開布店的,和我叔叔常有來往,要就是他。」阿男道:「如果這頭親認真說成功了,你就怎樣?」白鳳道:「就是這個難。我方才不是說的麼,我們就是苦於自己不能做主。」阿男沉吟了半晌,道:「要自己做主也不難,我有個法子。」白鳳道:「甚麼法子?」阿男道:「只要你對你叔叔說:『我不要甚麼何家姑娘。如果和我提親, 我要寇家妹妹。』」白鳳忙道:「來不得,來不得,這個事情怎好自己開口說得?」阿男愕然道:「這麼說,萬一何家的親事說定了,那就怎樣呢?」白風道:「所以我說難啊。」阿男道:「其實自己說說也沒甚要緊。婚姻大事,盡有人自己要做點主意。」白鳳道:「說是不錯。比方我叔叔先和我說起,我自然還可插得下口去;如果叔叔不和我提起,叫我怎生說上去呢?而且還有一層,我父親亡故了還不到周年,我便向叔叔說自己的米事,非但面子上過不去,道理上更是過不去啊。」
阿男囗囗的聽了,半天開口不得,仰著臉只管呆想。忽然淌下幾點眼淚來道:「那麼說,你是不能娶我,我是不能嫁你的了。」此時阿男仍是倒在白鳳懷裡,白鳳低下頭附著他的耳說道:「不如妹妹自和四娘說,央個媒人到這邊來,倒也還有點意思。」阿男道:「不行。我娘一心只想把我嫁給我的表兄。」白鳳道:「這就更難了,我兩個來生再做夫妻罷。」阿男兀的一下坐起來道:「來生麼?我偏要今生做他一做。」白鳳見他忽然坐起,倒吃了一驚,及聽了他這句話,又覺得好笑,便道:「做夫妻有甚做一做、做兩做的?」阿男自己也覺得好笑,兩個人說笑了一會,聽得外面已打過三更,白鳳便催他走。阿男道:「明天晚上我再來,你休要再是那麼嚇。」白鳳道:「既知道是你,我自然不嚇了。」阿男戴上壯士巾,仍在窗口跨了出去,回頭對白鳳說了一聲明天會。將身一縱,颼的一聲,早已不知去向了。
白鳳心中不住的稱奇道怪,暗想:這等身手,莫說是個女子,就是男子當中,也尋不出幾個。幾時和他長在一起,倒要跟他學學。又想起:他那一種情致纏綿的樣子,竟是一心一意的為了我。人非草木,豈能無情?我和他從小兒耳鬢廝磨長大的,彼此情性,彼此都曉得。得與他做了夫妻,自是生平的大願。爭奈這件事情,總要尊長做主,我們自己雖然各具癡心,只怕也是徒勞夢想的。
諸公!這是秦白鳳以禮自守的好處。別人做寫情小說,無非是寫些癡男怨女。我說這部寫情小說,卻先寫出一個道學先生來,豈不是驢頭不對馬嘴?不知這個正是我說書的喚起世人的苦心。你看秦白鳳這麼一個繩墨自守的後生,半夜三更,來了個情人,一頭倒在懷裡,撒嬌撒癡。說了半天的話,無非是商量他們的終身大事。臨去就白白的放他走了,這也可算得第二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了。然而他還不免為情所累,可見得這個「情」字,真是世間誤人之物。說到「勘破情關」四個字,正不是容易做得到的事情。
閒話少提,且說這一夜阿男去後,莫說秦白鳳思前想後,不得主意,心亂如麻。便是阿男回到家中,他雖然早定下一個辦法,然而到底還是小兒女心性,他定的主意,大半近於兒戲的。他想:照此辦下去,將來成就了長久夫妻,我兩個便如何恩愛,如何美滿,萬一事情中變,我便肯為他死。但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又打算明夜如何佈置,如何行事,不覺想得心頭滾熱。一夜無睡,直到天將破曉,方才朦朧睡去。這一睡便睡到日高三丈。寇四娘怕他又是病了,便到他房裡去看看:只見他把身於壓著被窩,仰著臉,雙眼微場的睡著。便伸手向他額上去摸一摸,覺得溫和如常,方才放心。正要縮手時,不提防阿男睡夢之中,忽然伸開雙手,把四娘的手臂用力一摟,叫道:「哥哥,愛煞找也。」這一叫把自己叫醒了。張眼一看,見是母親坐在床沿,登時羞得滿面通紅,連忙撈過被窩,蒙著頭翻身向裡睡去。四娘此時,只是惱,又是笑,又是疑。坐在床沿,默默暗想:他心中有了甚麼人,在這裡眠思夢想?可見得「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句話是不錯的。想罷,便推了推阿男道:「起來罷,甚麼時候了。」阿男蒙著頭只不做聲。四娘連推帶搖的一連好幾下,阿男方才一翻身坐起來,挽起了一縷烏雲,胡亂盤在頭上,將一技簪兒壓住,仍是搭訕著難為情。
四娘道:「我兒,你才叫的是誰?」阿男聽說,又把臉一紅,伏在四娘身上。四娘拍著他的背說道:「你說啊,你有甚心事,告訴了娘,娘自和你打主意,你不要自己放在肚子裡癡想,是要想出病來的。」阿男聽說,便坐了起來,卻又再三難於出口。四娘道:「我和你是母女,你連娘跟前都不肯說,待向誰說去?一個人的心事,不是放在肚子裡就可以了得的。你難為情多說,就單說一個名字我聽聽看。」阿男努力的按住了羞容,說道:「秦。」只說了這一個字,便又連忙伏到四娘身上,嘴裡嚶嚶的,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四娘道:「哦,想是秦家二官,這小孩子倒也不錯,你又是和他一起讀過書的。其實我心中一向也有意於他,不過嫌他文弱太過了。論他的相貌,配起我兒,正是天生一對佳人。過兩天我到都天廟去求個簽,如果是好的,我便依了你,樂得將來近便點;不過算命的說,你今年陽刃守限,提不得這件事的,這總是明年的事情了。」
噯,諸公,想來又要討厭我了。現在文明時代,一切迷信都要破除,還說甚麼求籤咧,算命咧,豈不是討人厭麼?不知現在雖是文明時代,寇四娘他那時代並非文明時代。他當日是這麼說,我說書的今日是這麼述,這是我職務,該當如此的啊。
閒話少提,且說寇四娘當下已是應允了阿男的了,阿男可謂從心所欲的了,倘使他安心靜意的等待,豈不是好?誰知他偏又不然,他一心因為聽了繩之夫婦向何家說親的話,生怕何家姑娘捷足先得。當夜二更時分,他依舊換好衣服,結束停當,身邊背了一個革囊,依舊飛簷走壁的到秦家去,索性一處處都和他點了悶香,方才到白鳳房前叩窗。白鳳明知是他,自然不似前番驚嚇。推開窗戶放他進來,看見他背了個革囊便問道:「妹妹深夜私行,還帶了這累贅東西作甚麼?」阿男笑道:「請你吃酒呢。」一面說,一面將革囊解下。白鳳代他接過,放在一邊,說道:「妹妹真是好身手,我昨夜看還沒有看清楚,妹妹已經蹤到那裡去了,不知可吃力?」阿男笑道:「為了哥哥的事,就是吃力些也情願的。」說話時,白鳳打開那革囊一看,原來裡面有的是牛脯、羊脯、豬脯之類;還有一壺酒,兩雙筷,兩個酒杯;最奇的是還有一對蠟燭,一蛀香,還夾著些紙馬之類。白鳳不覺笑道:「妹妹半夜裡還燒香呢。」阿男正色道:「我這個帶來,是要和你幹一樁正經事情的。」白鳳道:「甚麼正經事情?」阿男把臉一紅道:「我們的終身大事,倒底怎樣辦法,哥哥可有主意?」白鳳道:「妹妹,我可是真沒有主意,不過此心惟天可表罷了。」阿男道:「我那邊倒有點意思了。」說罷,就把早起寇四娘的話說了一遍。白鳳自是歡喜。
阿男道:「我那邊便如此,你這邊呢?何家不何家的,可設法止住麼?」白鳳道:「倘使我叔父向我提及,我也可以推說孝服未滿,先不必提起,延宕些時日,以後再來設法。」阿男道:「萬一叔叔不向你提起,簡直的給你定了,就怎樣呢。」白風搔著頭,皺著眉道:「這就怎處呢?」阿男道:「索性和你說了罷:我今天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帶了香燭來,我並不是要燒半夜香。是要來和你就此拜堂成親,天地便是我們的媒妁。我們先把大事定了,將來如果有甚風波,卻再打算。」白鳳道:「多感妹妹的深情,只是未免魯莽些。」阿男道:「處處怕魯莽,這件事就沒有成功的一日了。」說罷,便開了門,要到外間去點香燭。白鳳道:「妹妹且慢,恐怕耳房裡兩個佃工要醒來。」阿男道:「你放心,連叔叔、嬸娘那邊,我也一齊打發睡了,管保明天還要睡個老晏呢。」說罷,點了香燭。
白鳳到了此時,身不由主,也過來幫著他忙,點好了,兩個就一同下拜,拜罷了,兩個又手攙手的相視而笑,意思是要交拜,卻因為站得太近了,這一跪下去,已是兩鼻相撞的了,彎不下腰去,只對跪了一跪,便雙雙起來。兩個又是歡喜,又是心慌,又是好笑,攙著手,淩亂著腳步,仍走到里間來。阿男一面笑著,取過酒脯,便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遞給白鳳,白鳳接過,也斟了一杯遞給阿男,兩個人並坐了吃起來,這時光濃情蜜語,說書的這張嘴笨,也不能一一都替他們敘出來。直到了三更時候,白鳳道:「時候不早了,我們明天會罷。」阿男斜看了一眼道:「天地也拜了,好意思還赴我呢!」噯, 說來他兩個小孩子家,這等做事,未免兒戲;然而從來幽期密約的事,也從來沒有像他兩個這等做法的。阿男直到了五更向盡,方才去了。
從此以後,便明去夜來的,天天在一起,鬧得像飴糖般扭結不開。大約小兒女知識初開,都有這個情景的。兩個人鬧了有一兩個月。這天晚上,阿男忘了燒悶香,耳房裡的佃工張三半夜醒了,起來解手,看見正房裡未曾熄燈,便輕輕的走到窗外,向窗縫裡一張,也不知他看見些甚麼,吐了吐舌頭,便走回耳房裡,輕輕的搖醒了同伴的李四,拉他出來同看。這一看不打緊,到了天明,不免兩個說笑,驚動了別的夥計,都來問說甚麼?笑甚麼?恰好那李四是生就的一張快嘴,便如此這般的盡情說了出來。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區區一個八裡鋪,能有多大地方,不到幾天,便傳得家喻戶曉。這風聲便到了寇四爺耳邊去了。
大凡外面傳播的謠言,總未免有些裝點,真一半、假一半的亂說。寇四爺所聽的話,大約是有些秦白鳳怎樣引誘的話在裡頭。寇四爺聽了,便氣得三屍神亂暴,七竅火生煙,在家裡便亂嚷亂罵起來,一定要拿刀子去殺秦白鳳。寇四娘再三擋住,說是事情還未問明白,不可造次。他這一鬧,卻驚走了秦家一個人。
原來秦、寇兩家,平素往來最密,有甚果品食物之類,時常相互饋送。這天因為端陽節近了,繩之娘子做了粽於,便打發一個僕婦送些到寇家去。那僕婦才走到院子裡,便聽礙寇四爺在內亂嚷,不便闖進去,便立住了腳。忽聽得寇四爺道:「秦家那小畜生,居然敢在我太歲頭上動土來了,你今天攔住了我,我明天也要殺他的。」這一句話把那秦家的僕婦嚇倒了,連粽於也不敢送進去,連忙跑了回來,對繩之娘于說知,如何這般。原來這件事情,秦家內外人等,都已盡情知道了,只不敢對繩之夫婦說。今天這僕婦聽得寇四爺要殺他少主,如何還敢隱瞞,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個罄盡。
這一天恰好繩之在家,聽了這些話,不覺又是驚,又是怒,又是急,一疊連聲叫找二官來。一個僕婦回說:「今天二官並未出去,只在祠堂空場上看打麥。」繩之忙叫去叫他來,一會兒叫來了。繩之跳起來道:「你幹得好事!要不是看你老了香火情上,找今天先殺了你。」白風在外早,就有人告訴他,這件事情發作了。所以他一看見叔父動怒,便走近一步,跪了下來道:「侄兒不肖,請叔父教訓了。以求叔父不要氣傷廠貴體。」繩之見此情形,倒沒得話說了,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歎了一口氣,歇了半晌,說道:「你到底怎樣幹出這個沒廉恥的事情來?是從幾時幹起的?」白鳳此時雙眼流淚,無言可對。繩之又問了一遍,白鳳道:「事情已經這樣了,侄兒供了出來,也是沒用。不如求叔父成全了,倒是存了兩家體面。」繩之道:「啐!好自在?好不要臉的話!人家在那裡磨快了刀要殺你呢!」 向鳳便不敢再說。只是垂淚。繩之娘子道:「事情已經這樣了」。惱也惱不回來,哭也哭不回來的了。姓寇的說是要殺人,他們江湖上的朋友,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依我說,侄兒趕緊找個地方躲過幾時才好。」繩之道:「何仁舫屢次有信來,說要見他一見,就趁此叫他到鎮江走一遭罷。」繩之娘于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今天晚上就走,不然叫他找上門來,便費了手腳了。」繩之聽了,便自去寫信給何仁舫,就便薦白鳳在那邊學生意。這裡繩之娘子便拉起白鳳,連埋怨帶勸導的說了他一遍,又切囑他到了鎮江,千萬安分,暫時不可回來。白鳳一一領命。外邊繩之已寫好了信,叫個佃工,叫了一隻船,泊在碼頭等候。當天吃過晚飯,便打發白鳳坐了船,到鎮江去了。正是:
流水卷情離欲海,江聲挾浪化銀河。
未知白風去後,阿男又將如何?且待小子閑了,再來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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