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紅繩系一絲,牽成連理玉交枝。
怪他祗綰姻緣事,不為人間綰別離。
匹馬如龍走浙江,任教折翼要成雙。
關山看得如門閾,似此情魔未易降。
上回書中,說到秦白鳳奉了叔父繩之之命,連夜到鎮江避渦去了。他從八裡鋪起程,要走竹西亭,過瓜州鎮,渡過長江,才到得鎮江。一路上還有些耽擱,說書的且把他按下,等他到了鎮江再說他不遲。
如今先說寇四爺,這天暴跳如雷,一定要拿刀去尋殺秦白鳳,被寇四娘再三按住,四爺迄自怒駡不了。阿男起先聽得,也有點心慌,躲著不敢出來,後來聽得父親怒駡不了,自己仗著父親鍾愛,便按著羞恥,老著臉皮,捱了出來。走到父親跟前,意思要想伸訴兩句,誰知見了父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有掩著面啼哭。四娘見阿男啼哭,不覺也抽抽咽咽的哭起來。寇四爺見此情形,也就不罵了,狠狠的歎了一口氣,在竹榻上一躺。
四娘哭夠多時,方才止住了抽咽,叫一聲:「我兒,你……」只說出一個「你」字,便又哭起來。阿男更是哭個不住。寇四爺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們幹得好事,這是哭得了結的?」阿男聽說,便哭哭啼啼的走到四爺跟前,雙膝跪下。四爺忽的一下坐起來道:「這算是了卻你的事?」阿男轉身對四娘哭道:「母親,請你替孩兒做個主罷。」說著,便膝行而前。四娘迎上一步,雙手把他攙起,摟在懷裡,不知不覺的便大哭起來。寇四爺跳一跳腳道:「你們幹下這些好事,還要在這裡哭。我看你們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可能哭得了結?」說罷,站起來往外就走。嚇得寇四娘撇下了阿男,上前一把拖住四爺道:「官人,你往那裡去?」四爺道:「你們慪的我還不夠?還要我在這裡聽你們哭熱鬧呢。」四娘道:「不是這等說,人命關大的事,官人,你不要出去闖禍啊!」四爺道:「許你們丟醜,就不許我闖禍?」四娘聽說,越發扯住不放。四爺沒法,依舊坐下。三個人六目相看,默默無言。阿男只是低頭弄帶;四娘一手支頤,靠在梳粧檯畔;四爺手撚著兩根新留的髭須,在那裡默默的出神。
歇了半天,四娘歎一口氣道:「事情已經這樣了,我看上去,不如將錯就錯,成就了這件事罷。」四爺聽了,並不言語。又歇了半晌,四娘再說一遍,四爺恨恨的道:「隨你們去攪罷,我不管這件事。」說罷歎口氣,揚長自去。阿男倒在母親床上二睡了半天,四娘仍是默默無言。這一天的晚飯,母女兩個都個曾好好的吃。
阿男一早便到自己房裡去睡了。心中忐忐忑忑,翻來覆去,如何睡得著?到了二更時分,依舊換了結束,開了房門,到白鳳那裡,意思欲商量一個善後辦法。到了那裡,只見窗裡面漆黑,暗想今天為何睡得這般早?輕輕彈了兩下,不見答應,不覺大生疑惑。要想撬窗進去,又怕到別有事故。轉身到耳房外面一聽,只聽得裡面鼾聲大作,心中迄自疑惑不定。又蹩到正房門前,無意中用手輕輕一推,誰知那門便開了,不覺心中一驚。一步跨了進去,走到房門外再輕輕一推,卻也是虛掩的,便想跨步人內。忽然轉念一想:我和他往來了兩個月,向來他是留燈等我的,何以今天忽然如此?莫非這邊也鬧穿了,把他調開,另外換個人在這裡?我且不可造次。想定了,在身邊摸出悶香火種,點了一枝,輕輕吹了一口氣,把香煙送進去。歇了半響,才挨身進去,把火種吹起了火苗,舉向床上一照,不覺吃了一驚,原來帳褥俱無,只剩一張空榻。呆了半晌,回身向書桌上一照,只見筆墨等東西都沒了,案頭擺著幾本書,是白鳳天天看的,也不見了。暗想:這件事莫非兩家同時發作?這邊把他挪到那裡去了?為甚昨天晚上還不曾提起半句呢?呆呆的站了一會,不覺撲簌簌的落下淚來。想起昨天晚上,還是有說有笑,相親相愛的何等有趣,今天晚上變了這個情形。況且我白天裡受了多少氣,滿意晚上到這裡來伸訴伸訴,誰知跑一個空。還不知他是到那裡去的?字條兒也不給我留一個。想罷了,又拿火種在桌上地下照了一遍,意思要想白鳳有個字條兒留下,誰知影兒也沒有一點。只得回身出去,輕輕的依舊反手掩上了兩重門,飛身上屋,躥到繩之住房院子裡落下。向房窗上一望,也是漆黑的。走近去側耳一聽,也是聲息全無。悶悶的站了一會,只得仍舊回去。
可憐他這一夜真個是徹夜無眠:心中想到事情弄穿了,不知如何結果?又是憂愁。憑空的一個意中情人不見了,又是疑慮。滿心的委屈沒有伸訴的去處,又是苦惱。心裡頭有了這三件事,來來往往,不知不覺的便又哭起來。眼睜睜看到天色微明,便坐了起來,在那裡出神。也不知坐到甚麼時候,四娘過來了,看見他一個人坐著動也不動,那眼淚和斷線珍珠般落個不住,卻沒有哭聲,也並不抽咽。四娘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我兒,你這是傻甚麼。」阿男猛的一下驚醒了,回過頭來,見是母親,便搭訕著道:「不做甚麼?」一面拉過檢妝,對鏡梳洗。四娘坐在旁邊看他,一面說道:「孩兒,你這件事,我也不來追究你是怎樣弄成功的。昨天晚上我對你父親說了個舌敝唇焦,勸他就把你說給秦家,一則是將錯就錯,二來是家醜不出外傳,好容易說得你父親答應了。你今天好好的出去,不要還是哭哭啼啼的,反要激得他動怒。你快梳洗好了,我們一同吃早飯;吃了早飯,我便去央李姆姆做媒。孩兒,你看可好?」阿男只管低頭不答,半晌才道:「孩兒吃不下早飯。」四娘道:「孩兒,你不要會錯了意。這件事原是你的不是,我只為止有你一個,從小兒是千依百順的,所以不來責怪你,反來遷就你,並且代你向父親跟前討了人情,做娘的自問不過如此了。你再是使脾氣,啼哭不吃飯,拿自己的身子去慪氣,那我可不管了。昨天晚上已經沒有好好的吃飯了,今天早飯又說不吃,你究競餓得了幾頓?」阿男也不言語,默默的梳洗過了,四娘便拉了他出去吃早飯。阿男勉強吃了兩口,便自回房,盡力去想他的心事。
四娘便到李姆姆家去,托他做媒。李姆姆道:「四娘好眼力,秦家二官和你們姑娘,真是天生成地配就的一對好夫妻,我便去和你們說合。」四娘道:「大凡親事,總是男家求女家的,姆姆過去,總求說得好看些。」姆姆道:「四娘放心,我自然說得兩面好看。」四娘大喜,千拜託萬拜託的去了。
李姆姆送過四娘,便換過一件青布外衫,蹩到秦家去。繩之娘子迎著笑道:「姆姆,今天是甚麼風把你吹來了?」李姆姆道:「一向少來和相公、娘于請安。」恰好繩之也在家裡,便接口道:「好說、好說,姆姆這麼大年紀了,如何敢當?」李姆姆道:「像我叫做老不死,留幾根骨頭累人。」繩之娘于道:「姆姆說那裡話,此刻孫子也長大了,應該要亨福了,不知幾時娶孫媳婦,請我們吃喜酒?」李姆姆道:「噯唷唷,茶飯也不曾弄得周全,還談這個呢。到是你們二官長大了,大相公又沒有第二個。要早點打算和他成家?」。不知可曾定下人家?」繩之道:「早呢,今年才十七歲。」李姆姆道:「不知一向可曾提過親事?」繩之娘子說道:「提……」只說出這一個「提」字,繩之便搶著道:「沒有呢。」李姆姆道:「不知可要提親?如果要提,我來做個媒人,賺兩個媒人錢用用。」繩之道:「不知是甚等人家?想來姆姆的眼力定然不錯,就怕我這個頑侄沒有福氣罷了。」李姆姆道:「我前天到寇四娘家去,看見他家那姑娘,生得十分齊整,和你們二官正是一對,我問起來,知道他還沒有人家呢!」 繩之道:「好是好極了,只是我這個頑侄,找是不理他的了。前兩天他犯了家法,我把他趕了出去,不許他回來。此刻不知他到那裡去了?」李姆姆道:「曖呀呀,這是那裡說起!他小孩子家犯的甚麼大事,怎麼便趕了出去,叫他到那裡去投奔?」繩之恨恨的說道:「他是我的侄兒子,我念在先兄一脈,才赴了他,放他一條生路;如果是我自己生的兒子,我早就是一刀了。」李姆姆道:「暖唷唷!阿彌陀佛!說說也罪過。他到底甚麼事激惱了相公?」繩之道:「無非是些無恥下流的事,還說他做甚麼!姆姆難得過來,請在這裡吃了中飯去。」說罷,自出去了。
原來繩之看見李姆姆進來,不多幾句說話,便提到白鳳親事上去,便有點疑心是寇家打發來的,後來聽他提到寇家,所以就順口撒個大謊,免得他再來亂瑣。秦、寇兩家,歷代鄉鄰,一家有個男孩子,一家有個女孩子,都生得十分秀氣,一向豈有沒個聯婚的意思?便是繩之娘子,也曾向丈夫提及。繩之總嫌他是個走江湖的女子,一則怕名聲不好聽,二則怕他的脾氣舉動,怕有不妥之處,所以一向擱起不提。今番又幹出這件事來,鬧得八裡鋪無人不知,如果將錯就錯成了親,這個先奸後娶的名氣,是終身賴不掉的。繩之雖是鄉下人家,卻還讀過兩句書,守著點廉恥,不像那個講究自由結婚的人,只管實行了交際,然後舉行那個甚麼文明之禮,不以為奇的。
閒話少提。且說繩之娘子也是個極聰明伶俐的人,聽得丈夫這番話,早就會意了。繩之出去之後,李姆姆不住的念佛,又問:「到底為甚事趕出去的?」繩之娘于道:「我也不知道為的甚麼事?那天無端的叫了進來,罵了一頓,便攆出去了。我問過他兩三回,他也不說。」李姆姆道:「可憐!可憐!他一個小孩子家,身邊又不見得有錢,叫他投奔到那裡去呢?」繩之娘子道:「想來他也沒有投奔之處。只有邵伯鎮有個遠房姑夫在那邊,常常都有信來問起他,或者他到姑夫那邊去,也未可知。」諸公,這一個謊又是繩之娘子玲瓏的去處。他因為昨天聽見寇四爺要殺白鳳,白鳳昨天晚上走了,今天就有個李姆姆來做媒,這裡頭不免有點可疑,恐怕是來打聽白鳳往那裡去了,要去追殺,所以白鳳明明往南走鎮江,他偏說是往北走邵伯鎮,以免他追著的意思。這也表過不提。
李姆姆看見做媒不成,雖然繩之娘子留他吃飯,也覺得沒甚意思,搭訕著談了幾句,便辭了出來,徑到寇四娘家去回覆,把繩之的話,一五一十的說了。四踉聽了,也覺得頓然一呆。卻不料阿男掩在屏風後頭,聽得白鳳被他叔父攆走了,由不得如萬箭攢心一般,三步二步,從後面繞到自己房裡,倒在床上,掩面痛哭。恐怕被人聽見,又不敢放聲。偏偏那李姆姆又坐在堂屋裡嘮叨不斷,寇四娘偏又留他吃中飯,叫人到房裡招呼阿男。阿男推說身於不快,沒有出去應酬。李姆姆吃過飯,又嘮叨了半天才走。四娘送過李姆姆,便來看阿男,見他哭得淚人兒一般,兩隻眼睛腫得有桃核般大。諸公!若是差不多的人家,女兒幹下這等事,他父母知道了,正不知怎樣懲治呢。不比得阿男,他父母半生,只有他一個,從小兒當掌上明珠般看大的,一旦他做下這等事,他母親四娘雖有點怪他,卻又捨不得拿他怎樣,反要設法成全他的事情。所以四娘到他房裡,看見他哭得那副情形,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歎一口氣道:「暖!這是那一輩子造下來的孽!」 坐了一會,才低低的對阿男說道:「兒呀。這不是哭的事情。找想秦家對李姆姆說的話,未必是真的,他家兩房只有這一子,任是犯了彌天大罪,何至於把他攆出大門,只怕是你爹爹昨天瘋了般要拿刀殺人,不知是誰透了風聲給他們,他們恐怕認真弄出事情,把他藏到別處,是說不定的。等我消停兩大,打聽真實了,再托人去說,不怕他不答應。他認真不答應時,我也會翻轉臉面,要他賠還我的黃花閨女,看他擔得住擔不住!」 四娘一番半似有理半似無理的話,說得阿男住了啼哭。
四娘又安慰了一會,方才出來,把李姆姆做媒回覆的話,告訴了四爺。四爺心中卡疑半信。後來慢慢採訪,知道這件事是在秦家幹出來的,是被秦家佃工窺見。傳揚出來的。因此知道這件事是自己女兒去就人家的。那恨白鳳的心也就淡了。自從李姆姆去做過媒之後,又傳出來,說繩之把侄兒攆走了,因此外間謠言,又說是秦繩之硬氣,侄兒犯了事,便把他趕了出去,不像寇家仍舊把沒廉恥的女兒養在家裡。四爺聽了這種說話,如何忍耐得住?回到家去,便沒事尋事的拍桌於打板凳亂罵,夫妻兩個也相罵過幾回。阿男明知是為了自己的事,默不敢言。天天受這種啞氣,心中又是思念白鳳,不覺又懨懨的病起來。
一個人做事,真個是不能走差半步,若是走差了半步,便處處都有人指摘的了。阿男生出病來,未免又要延醫吃藥,外面人知道了。又紛紛議論起來,說他生的是相思病。四爺耳朵裡終日不得乾淨,心中更覺煩惱,便不顧女兒生病不生病,即日要帶了妻女,依舊去走他的江湖,意思是要離開八裡鋪,免聽這些閒話,並且決定這一回出去,一定在外面揀個女婿,就在外面嫁了女兒。定了主意,便要即日起程。四娘再三攔擋不住,阿男也只得掙扎上路。一路向山東大路前去。他夫妻母女三人。這一去又不免沖州過府,我說書的這張嘴,卻沒閒工夫去跟著他涉水登山。且把他們停頓一停頓,掉轉舌鋒,再把秦白鳳提一提。
秦白鳳帶了一肩行李,袖了叔父書信,連夜動身。到了瓜州,換了渡江船隻,渡過鎮江,一路上問訊前去。問到了仁大布店,把行李停放在店門首,親自走到店裡,將書信投遞。恰好何仁舫在家裡,未曾到店,由何彩章、何彩華兄弟兩個招呼,將行李先搬到店裡。一面打發小夥計回家,招呼何仁舫,順便將繩之的信帶去。仁舫見了繩之的信,知道白鳳已到,連忙親自到店裡來。白鳳上前叩見。仁舫便問繩之的好,白鳳說過托庇。仁舫道:「令叔來信,意思要叫賢侄在小店這邊學生意,不知府上耕種的事,怎生放得下?」白鳳道:「家叔因為小侄株守在家,難圖長進。先父故後,又已經廢讀,捨下田地不多,家叔一個人也還照應得過來,所以叫小侄到這邊伺候老伯,看有甚麼相當的事情,可以學習學習。」仁肪道:「小店裡生意本不甚大,事情也不多,既然令叔托到,賢侄不嫌委屈,先在小店裡住下,隨意幫幫忙,以後再說罷。」白鳳連忙謝過。
這天因為白鳳初到,仁舫叫另外備了兩樣小萊,請他吃飯;又叫了一壺酒,仁舫自己也在店裡陪著。吃酒中間,仁航和他談些生意經絡,白鳳是聰明人,自然容易領略。彩章、彩華兩個,雖然一向在店裡經營貿易,卻還沒有撇下書本,便和白鳳談些學問。他三個未必就是學問淵博,配說到「講學」兩個字,但是在商務農田中人,能略講文學的,要算他三個是工力悉敵的了。仁舫在旁聽了,自覺得歡喜。況且白鳳相貌又生得十分清秀,舉止亦甚為嫻雅,更覺可愛。當時飯罷,便叫在店裡打掃開一間當街樓面。指給白鳳居住。從此白鳳就在仁大布號裡住下。
彩華把往來書信一事,交給他去辦。日間書信無多,白鳳便學著算法看銀色等事。仁舫察看得他十分勤謹,通信到八裡鋪時,便請繩之來鎮江商量親事。繩之直等到七月初旬,新稻登場之後,方才有暇來到鎮江,與仁舫相見。此時亢之沒了」, 繩之是白鳳胞叔,將來要做主婚的,親事一層,不便當面自己說。由何仁舫另外請了媒人,兩邊傳話。這愛親做親的媒人,自然不費甚麼唇舌。兩邊傳過了庚帖,議定了行聘禮物,便擇日傳紅。繩之在客邊,沒甚親友,並且住在客棧裡,諸事從簡。仁舫那邊,不免有一班親友前來道賀,熱鬧了一天。
只有秦白鳳悶在心頭,卻說不出,想起與阿男山盟海誓,何等深情?自從這件事鬧了出來,正不知他在父母跟前受盡了多少委屈,此時他在家裡,又不知如何想我?今日我逼于叔父做主,定了何家親事,將來總有相見之日,不知怎樣對得住他?又想起以前幽期密約時,何等恩情,此時獨居小樓,日間門前市廛熱鬧,還容易過去,到了夜闌人靜時,便不免萬慮紛集。況且這種心事不便告訴別人,自從定了親之後,和彩章、彩華已定了郎舅名分,這等事更不能提得半個字。因此郁在心裡,不得舒發,遂不覺懨懨成病,茶飯懶沾。何仁航父子那裡得知他的就裡,只說他病了,便替他延醫調治。醫生說他鬱悶所致。仁舫以為他一向在鄉間田裡遊行慣的,此時關閉在店裡,所以成了鬱悶。就叫彩章、彩華兩個,輪著帶他去逛金山、焦山、甘露寺等處,替他解悶。雖然略略好些,終久不能複元。他這一病,不知病到何時方好,說書的又不能盡著替病人寫照,只好把他暫時放在床上,再掉舌鋒,先說別處去了。
且說寇阿男委委屈屈的帶著病,踉父母出門去了。此時暑氣正盛,寇四爺惱怒之下,不顧死活,只催著趕路。先還由水路先到揚州,打算等阿男病好了起旱。誰知到得揚州,阿男的病仍無起色,便一路仍由水路徑到清江浦去。阿男在船上將息了兩天,略見精神。寇四爺便叫渡過黃河,到王家營去,就在王家營起旱,要取泰山一路行去。誰知走了兩天,到了宿遷縣,阿男又重新病倒。這天才落了店,他便渾身上下熱得如火炭一般,涕唾全無,嚇得寇四娘忙向店家打聽,請醫生來診病。醫生說是受了暑,開了一劑清涼解暑的方子,吃下去絕無效驗。四娘便埋怨四爺:「都是你逼他走旱路,受了暑熱。」四爺還是一肚子沒好氣,並不理會。虧得四娘百般調治,才把燒熱退了。但是依然不茶不飯,每日子午兩時手心腳心仍然是燒的。形容日見消瘦,唇青面白,只剩得兩頰排紅。到了夜來,便是夢魂顛倒,囈語模糊。寇四娘明知他的病情,爭奈不便和四爺說得,只好暗中設詞開解阿男。阿男雖是個女孩子家,卻是走過江湖,見多識廣,會打主意的人。暗想:我只管病在這裡,終不是個了局。不如將息好了,設法尋著了他,再圖終身之計。想定了主意,便天天打算尋著了白鳳之後,如何偕隱,如何過活,如何溫存,越想越快活,那個病就慢慢的好了。
時候也到了七月下旬,天氣也漸漸涼快了。寇四爺又整理起程。阿男跨了自己家養的烏孫血汗黃縹馬,一路上按轡徐行。第一站到了紅花埠,第二站過了李家莊,這李家在已是山東沂州府、剡城縣所屬,第三站到了豐城。這一路都是平陽大路,再往前去,便是山路了。這天到了豐城,落了客店,吃過晚飯,寇四爺交代早睡,明天要起早趕路。當吃飯時,喝了兩杯酒,一早便睡了。他意思仍是明日一早起來,要趕早上路。誰知睡到明日起來時,已是日高三丈了,看看四娘,仍是瞢騰大睡,連忙把他推醒。四娘坐起來,揉揉眼睛道:「呀!這是甚麼時候了?」轉眼一看,卻不見了阿男。又道:「呀!阿男那裡去了?」連忙趿鞋下地一看,房門是虛掩的。開了門,叫了店小二來,問道:「我家的姑娘那裡去了?」小二笑道:「你老人家關了房門睡覺,誰知道你家姑娘?」四娘大驚,轉身人房,只見四爺在那裡頓足道:「罷了!罷了!」指著桌上叫四娘道:「你看這是甚麼未?」四娘走近一看,卻是一撮香灰;便知道阿男夜來燒了悶香,心中更是一急。忽見那店小二走來,說道:「你家姑娘可有了?」四娘道:「沒有啊,你可見來?」小二道:「豈但不見你家姑娘,我方才到後槽去,你家那匹牲口也沒了。」寇四爺聽說,人覺一陣急怒攻心,一口鮮血直噴出來,覺得眼前一陣漆黑,便砉的一聲仰跌在地。嚇得四娘抱住亂喊,喊了半天,方才醒來。四娘又央人去尋了些童便來,給四爺喝下,略略定了一定。那店主人走來道:「今大早上起來,我店裡大門是好好鎖著的。怎麼連人帶馬都不見了,莫非飛上天去了?」四爺不住的搖頭,身於一歪,便躺在床上,從此氣成一病。只可憐四娘又要侍奉丈犬湯藥,又要思憶女兒,慢慢的也生起病來了。說書的先盡他兩個病人在床上躺躺,卻先提一提阿男往那裡去了。
原來他早走好了主意。這一夜,等父母睡了,人靜的時候,他卻拿出一枝悶香點著了,插在桌上。拿了革囊,帶了幾兩銀子,與及些乾糧帶在身邊。仍舊扮了男裝,結束停當,拿了鞍轡,悄悄開了房門,反手掩上。摸到後槽,把那一匹烏孫血汗黃騾馬牽了出來。走到大門前,見已經上了鎖,便用一個啄木解鎖法,把鎖解下,開了大門,牽了馬出去,將僵繩拴在一棵樹上,把鞍轡一一裝好。翻身進了店門,仍舊替他關門上鎖,然後騰身上屋,跳在門外。在身邊取出早先備下的四張神駿靈符,拴在四個馬腿上。這也是他們白蓮教相傳的道術,無論甚麼騾馬之類,腿上拴了這個符,跑起來比平日要加四五倍快。譬如這馬是日行百里的,拴了符便可以走到四五百里。阿男拴好了符,便騰身上馬,加了一鞭,向來路而去。那馬發開四蹄,追風逐電般一夜不曾停止。走到天明,已到了黃河邊,連忙叫船渡過黃河。走了一天,黃昏時候便到了八裡鋪,將馬匹拴在村外一間都天廟前,自己走到廟內略歇,吃了些乾糧。好在這都天廟是一座廢廟,廟裡沒有人的。他等到人靜時,便走近村前,騰身上屋,竄到秦繩之家,伏在窗外,要聽一個白鳳的消息。
此時八月初旬,繩之已從鎮江回來。阿男向裡一張,只見繩之伏在桌上寫信,便潛心靜氣的等他寫完、看過、封好,在信面上寫了「祈交白鳳舍侄收啟」。心中不覺懊悔道:「這仍然是沒個著落,如何是好呢?」只見繩之把這封信套在一個大信封內,又封了口,這個信封是寫現成的,寫的是:「寄鎮江西門大街仁大布號何仁舫先生台啟。」阿男暗道:「慚愧,今番得著了也!」悄悄的翻身上屋,仍舊竄至村外,跨上黃膘馬,打動了一鞭,到了瓜州鎮,天還沒亮。在馬腿上解下了神駿符,就在江邊候至天明,叫個渡船,渡過鎮江去。在市上買了幾件行李,到甘露寺去借一所僧房歇下。安頓了馬匹,便出門問訊。到了西門大街,果然有個布店,招牌是「仁大」二字,便不住的在門前來來往往,一則留心體察房屋情形,二則察看店中人物。走了幾回,果然看見秦白鳳在裡面。不覺喜得心癢難搔,巴不得即刻上前相見。無奈耳目眾多,不便造次,只得回到寺內,眼巴巴的盼到黃昏,向和尚買了碗齋飯,胡亂吃了,寧心耐性,等到人靜時,方才逾垣出去。走到了西門大街仁大布店門首,抬頭一望,只見一排四五個樓窗,有兩個裡面漆黑,有兩個還略有燈光。要待上去張一張,卻恨窗前沒有個立腳之地。好阿男,騰身上屋,將身背貼在房檐邊上,用一個懸崖撒手法,身子向後一翻,把雙腳掛在簷瓦上,身子倒掛下來。伸手摸著窗槅,輕輕挖開了明瓦片,往裡一張:只見兩個不相識的人,在那裡各睡在一個鋪上,隔床談大。阿男一翻身。仍舊上屋,到那邊一個樓窗上面,照樣翻下來窺探。只見白鳳在那裡拿著扇於在床上趕蚊子要睡。阿男輕輕彈了兩下,白鳳側耳一聽,阿男又彈了兩下,白鳳便停了扇子,轉面過來。阿男輕輕叫道:「哥哥開開窗。」白鳳吃了一大驚,走到窗前,把窗扇一推,颼的一聲,阿男已躥了進來。白風見了,又驚,又喜,又害怕。正要說話時,阿男早走過來,把他雙手捉住,一翻身背了起來,一腳踏到窗檻上,往下一跳,早已到地。放下白鳳,攜了手,一直跑到甘露寺,叫白鳳在外等著,他卻騰身上去,回房取了行李,帶了馬匹,開了大門,出來拴上神駿符,扶白風上了馬,然後自己騎在馬鞍後面,加上一鞭,向杭州大路而去。可憐白鳳始終猶如做夢一般。正是:
甘向半途拋父母,卻從夤夜走夫妻。
未知到了杭州之後,義有甚事?巳待小子閑了,再來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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