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何苦遠離家,第一家園樂最賒。
今日倦遊歸去也,任從客地鬥繁華。
為人切勿學鍾情,學到鍾情夢不醒。
任爾一情情到死,情天高處又投生。
上回書中,說到秦繩之正向何仁舫代侄白鳳提議親事,忽然來了個鄉下人,請他回去,說是大相公有事。繩之定睛看時,原來是家裡的一個佃工張阿六。繩之忙問:「甚麼事?」阿六道:「大相公昨夜從田裡回家,忽然昏倒。連忙請天生堂藥鋪的李先生來診看,說是中風,救了半天,方才蘇醒,叫我趕來請二相公回去。我連夜動身過江來,這才趕到。」繩之聞言大驚,便打斷了提親的話頭。連忙叫阿六胡亂吃些點心,到何家取了行李。辭了仁舫,匆匆和阿六到了江邊,恰好遇了渡江渡船,渡過江去,飛奔到家。
只見亢之睡在床上,口鼻搐動,雙眼呆定無神,白鳳站在床前伺候吃藥。繩之走近一步,叫聲:「大哥,怎樣了?是怎樣起的?」亢之看見兄弟來了,使伸出於未,繩之連忙遞了自己的手過去。亢之拉著兄弟的手,嘴裡說了兩句話,卻是舌頭強硬了,調不轉聲音。聽過去只覺得哩囉哩囉的幾聲,並聽不出他說的是甚麼話。繩之天性是最厚的,見此情形,便不覺撲簌簌滾下淚來。盤了腿坐到床上,兩隻手執著亢之的手,只管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嗚咽了許久,才對亢之說道:「好大哥,你此刻覺著怎樣?你說兩句清楚話我聽聽。」說也奇怪,亢之聽了,就說出話來,雖不十分清楚,但是留心聽去,仔細體察,一半聽聲,一半會意,居然聽得出來了。他說道:「我並不見難過,不過身上有點麻木。想來不至於此。萬一我死了……」說著望了白鳳一眼,白鳳連忙走近一步,緊靠床前。亢之又看了繩之一眼道:「兒子是我的、你的,都是一樣。你是有了侄兒,我也知道你的,何況……」說到這裡,就停住了。歇了一會,又望了白鳳一眼道:「我死了,望兄弟……」說到這裡,還清楚聽得出,以後又是哩哩囉囉的,聽不出來了。繩之一直捏著他哥哥的手,亢之說一句,繩之應一句,到了此時,不覺哭了出來,倒沒話答應了。白鳳早就哭得淚人兒一般。繩之娘子李氏在旁邊伺候茶水湯藥,也帶著一眶眼淚,滿腹憂愁。殷曰校也不住的到裡面探問。下午從瓜州請了一位高醫生來,診了脈,開過方子,服下藥去,仍然沒有轉機。此時便驚動了鄰舍親戚人等,都來問病,也有薦醫生的,也有說單方的,忙了這個,又忙那個。怎奈亢之的壽元只有此數,雖盡了人事,他的大命終不可挽回,便嗚呼哀哉了。
秦白鳳本來生得天性極厚,又讀了幾年書,頗知禮義,父親死了,號啕痛哭,自不必言。哭過之後,他便先向叔父繩之叩頭,求叔父主持一切,又向先生殷曰校及眾親族人等一一叩過孝頭。內地鄉間,還有些古風,不比得上海人情澆薄,一出了事,親族鄰里便都來幫忙。大凡辦事,人多易舉。一霎時便移屍正寢,設起孝堂。繩之約了殷日校,親自去看定了棺木,擇日含殮。內地地方不懂得甚麼破除迷信,未免延請僧道,唪經拜懺。靈柩在家裡停了幾時,便又擇日送到祖塋上去安葬。原來秦亢之自從十多年前,散了一回賑之後,便逐年的施茶、施藥、施棺。因此在鄉中有個善人之目,一班耆老都說他難得。所以他死了,是人人落淚的。到了下葬那一天,來送葬的人,八裡鋪一鄉之中,算是萬人空巷。還有南邊從瓜州來的,從竹西亭來的。北邊從儀徵來的,從揚州來的,甚至有從邵伯鎮來的。小小的一個鄉下農民,死得如此熱鬧,也算不可多得的了。
據我說書的看來,上海那些闊老官大出喪,花了幾個冤錢,雇了一班斐獵濱樂工。不是用情面,便是用勢力,弄了幾名洋槍隊、刀叉隊,押著棺材,繞著大馬路、四馬路兜圈子的,還不及秦亢之死得體面呢。我說到這裡,就有人駁我了,說:「你這句話說錯了。鄉下地方的事情,怎及得上海的體面?」我道:「體面不在乎排場,只要辨一個真假。秦亢之死了,四鄉八鎮的人來迭他,都是仰慕他是個善人的一片真心。至於上海闊老官的大出喪,莫說樂工兵隊是花錢出法子去弄來的,就是那送殯的親友,都是假的。」駁我的人又說道:「豈有此理!難道你也說他花錢雇來的麼?」我道:「豈敢。遇了闊老出喪,只要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緣,便具了衣冠,雇了馬車,去送送,到甚麼延緒山在咧,蘇州會館咧。那主家闊的,手筆大的,送出來的車金就是兩塊洋錢。我雇來的馬車,車價不過一塊二角,再添了兩角小洋錢的酒錢,照現在的洋價,我還賺了七個角子五個銅爿呢。( 滬上稱當十銅元為「銅爿」,「爿」,讀若板。)大馬路一壺春的早茶, 又可以吃十天、八天的了。」駁我的人又說道:「萬一碰了個主家手筆不大,只送一塊錢車金的,你豈不是要蝕四個角子了麼?」我道:「呸!平日知道他手筆;不大的,誰過去送他?」據此看來,可見一切都是假的了。
閒話少提,且說秦白鳳辦過了葬事之後,又料理謝孝,還有家中多少瑣事,與及田在上的事情。從前都是父親料理的,此刻父親沒了,雖說與叔父不曾分家,自有叔父照管一切。然而有多少事情,是一個人不能兼管的,所以白鳳不能不學著照料,因此便不能讀書了。喪事過後,便辭了殷曰校,把全年修金送了他,他自無話去了。從此秦白風便廢了學,日日只管理些農場事情。當初寇阿男出門時,彼此本有點戀戀不捨,加以阿男在書房裡說了那一番話,更覺得魂銷心醉。自從阿男去後,竟是眠思夢想,把窗課也荒廢了。後來遇了父親身故,一場哀毀過後,才把阿男漸漸忘懷,這也是秦白鳳天性過人之處,才得如此。你看近日的人,有許多自命開通的,熱喪裡面娶親納妾,不知要多少。至於二十七個月服制當中,沒有一個月不挾妓飲酒的,那更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了。唉!白鳳便把阿男忘懷了,可憐阿男是個癡心女子,他既心許了白鳳,便是一生一世的事,那怕死到頭上,他也不肯忘懷的了。所以在京城裡面,他父親叫他揀女婿、綴了珠子在靴尖上,憑天作合,有人能摘下珠子的,便把阿男配他。千人萬人當中,未嘗沒有一個俊俏後生,配得起阿男的。爭奈阿男一心只在白鳳身上,每到上場,十分留意,怎肯教人摘去?每天回來,自己一定又脫下靴子,仔細驗過那綴珠子的線,倘有點毛了,便拆下來換過。因此一連上了七八天的場,總沒有人近得他分毫。內中不少輕薄少年,希圖嘗試的,走上場去,無非被阿男打得跌跌撲撲。因此一連七八天,休想有一個人近得他分毫。
這一天正要收場回去的時候,忽然人叢走出一個人來,像個家人打扮,對寇四爺道:「家爺請教頭到宅子裡去談談。」寇四爺對那人望了一眼道:「不敢。你家貴上是誰?我和他素昧生平,不知有何事故見召?」那人道:「家爺姓萬,是湖北人。從前在家鄉時,曾認識教頭的。」寇四爺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莫不是漢陽萬夫強萬員外?」那人道:「正是。因為不知教頭下處在那裡,叫家人等在這裡相請,就請同去。」寇四爺道:「不知宅子在那裡?」那人道:「進城到錫拉胡同便是。」寇四爺聽說,便叫四娘「帶了阿男,先回客店裡去,我去拜望萬員外去。」說罷就和那人同走。
到了錫拉胡同宅子門首,那人先進去通報。寇四爺放下袖于,抖了抖灰塵,又用袖子把雙靴撣乾淨,恰好裡面傳出來叫請,寇四爺又正一正帽子,踱了進去。萬夫強早已迎到房檐底下。寇四爺趨前一步,作揖行禮道:「江湖微末,前承寵愛,感激無地。」萬員外連忙還禮,讓坐,獻茶。寇四爺道:「在下到京,已經多日,不知貴府住處,不曾過來請安,還求員外恕罪。」萬員外道:「便是我也不知教頭來京。前幾大和幾個朋友,到夕照寺隨喜,看見教頭搬演戲法,實在神妙。因為被朋友們拉著逛地方,不曾招呼得,又不知尊處在那裡,不便拜訪。恰好幾天裡頭事情忙,直到今天才得個空兒,請教頭來談談。找們一別有十多年了。」寇四爺道:「正是。有十三四年了。」萬員外道:「那大找看見一位姑娘,踏涕上大的,不知是那一位?」寇四爺道:「那就是小女。在貴府的時候,還抱在手裡呢!」 萬員外道:「哦!原來就是他,長得那麼大了,怪不得我們要老了。有十八幾歲了罷?」寇四爺道:「才十四歲。」萬員外訝道:「十四歲,為甚長得那麼大?哦,是了!想是你天天教他拳棒,身上的筋骨操練得強壯了,所以長得快些。不知可有了人家沒有?」寇四爺道:「沒有呢,這幾天正想和他揀個女婿。」說罷,便把綴了珠於在靴頭上,誰摘了去便嫁給誰的主意,說了一遍。萬員外聽了,吐了吐舌頭,忽然又笑道:「教頭,你好役主意。近來少林派的拳腳,各處都有,萬一被一個和尚摘了去,難道你就招個和尚女婿不成?」寇四爺聽說,臉上紅了一紅,又把當湯只說是賭賽,如果摘了珠子的人是合意的,便去說親;是不合意的,拼得送了這顆珠子的話,說了一遍,萬員外方才點頭木語。兩個又敘了些別後的話,萬員外便留下寇四爺晚飯。晚飯中間,喝了幾杯酒,不覺時候晚了,他住的客店,本在外城,此刻來不及出城了,只得就在萬宅住了一宿。
晚上,萬員外方才和寇四爺談起正經話來。問道:「前幾天看見教頭搬演的戲法,實在神妙,但不知內中是甚麼道理?明明上了天,何以忽然又在地下呢?」寇四爺道:「這不過一點掩眼之術罷了,何嘗真的上天人地。」萬員外道:「不瞞教頭說,近來京北一帶,有一種甚麼八卦教,專門以邪術惑人,騙人人教,順天府和直隸總督已經嚴飭地方官嚴密查拿。像教頭頑的,原不過是個頑意兒,不要叫地方上看見了,疑心是個邪教的黨羽,那就費了唇舌了。所以我請了教頭來知照一聲,這是我們相好一場,照應的意思。至於拳棒呢,只管耍不妨。還有一層,你那位千金擇配之法,未免近於兒戲了,萬一配上了一個陝西、甘肅的人,豈不是嫁得和充軍一樣麼?這件事還要再設善法的好。」一席話說得寇四爺唯唯稱是。又問起萬員外進京以來的光景,才知道萬員外自從進京以來,便幹了個小功名,分部行走。辦了一次陵差,得過兩回保舉,升了郎中,分在刑部,已經補了缺有兩三年了。
寇四爺盤桓了一夜,方才辭了回寓,將萬員外的話,一一和四娘說知。四娘道:「外頭風聲一節,自是虧得員外知照,至於揀女婿一節,我早就說過不妥當的,是官人一定要如此辦法。」寇四爺道:「好在頑了幾天,總不曾有人摘得去,此刻只索罷休。倒是外面有了那個風聲,我想弄拳棒也有點不便,我們不如回南去罷。」四娘聽了,正遂心懷,夫妻兩個便料理起來。阿男得知,更是滿心歡喜。諸公,須知他夫妻父子統共只有三個人,就存了三樣心事:寇四爺無非為到了幾天京城,便賺了若干吊錢,打算回家去再置一兩畝田地。寇四娘是歡喜著回家,向餘家提親。阿男呢,一心只有個秦白鳳,打算回去了,便要設法嫁他,以遂生平之願。古人說得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他至親的夫妻父子,只有三個人,就存了三條心。雖然外面沒有甚麼違拗,但是心裡已是各向一邊,這就是離心離德。這離心離德,是天下第一件不祥之事。在下每每看見世人,今日說團體,明日說機關,至於抉出他的心肝來,那團體兩個字,便是他營私自利的面具。那機關的佈置,更是他欺人自欺的奸謀。一個團體之中,一部機關之內,個個如此,人人這般,你想,這不是離心離德麼?你想,這不是不祥之兆麼?噯!一個團體如此,個個團體如此,一部機關如此,部部機關如此,你說中國的事情,那里弄得好哪?有人說道:「喂,說書的,不要只管打岔了,還是說你的書罷。」呵,呵!列位的心肝,被我在下的戳著了,所以不要聽了。罷!罷!我也不來討列位的厭了,就言歸正傳罷。
寇四爺收拾過行李,又到萬員外處辭了行,方才帶了妻子南下。一路上曉行夜宿,過府穿州,遇了通都大邑,不免耽擱兩天,揀個場子,耍兩套拳棒,賺幾文盤纏。在路不止一日,到了揚州。揚州是個繁華之區,寇四爺一嚮往往來來,卻沒有甚麼耽擱。這一回有意多住幾天,在外面耍了幾天拳棒。卻被幾個鹽商知道了,叫到家裡去頑兩套戲法。今天到東家,明天到西家,無非是顛倒四時花木、搬運異地禽魚之類。那些鹽商,一個個都是用錢如用水一般的。加以寇四爺所頑的,都是幻術真傳,與江湖上掩手掩腳的不同。又有了一個花枝招展般的阿男在場幫著搬演,跟著討賞。那班鹽商,便潑水般賞錢出來,生意比在京時好了十多倍。寇四爺十分歡喜。便在揚州耽擱住了,直到了年下,方才取道回家。
回得家時,卸下行裝,憩息一日,便又到各鄰里人家去拜望。噯!一年不知出幾次門,回幾次家,出一次門,辭一次行,回一次家,拜望一次,這豈不是厭煩死了?不知不是這麼說,內地裡鄉下人家,至今還有點古風,同鄉同裡的,都還有點出入相反、守望相助的意思。不像上海租界的居人,同在一條巷子裡,住了若干年,彼此都不相聞問的。所以寇四爺一經回鄉,便先去探望鄉鄰親友。
別家人家都與阿男無涉,單是要跟了母親到秦家去,滿意要和白鳳痛痛快快的敘個舊。誰知到得秦家時,白鳳到村外佃戶人家收租去了,阿男跑了個空。只隨著母親向亢之靈前吊奠一番,又和繩之娘子閑閑的敘了些別後的話。喜得繩之娘子是從小看他長大的,仍舊當他小孩子看待,問長問短,十分親熱。誰知這一番親熱,又撩撥起阿男一樁心事;他暗想:「白鳳哥哥此刻已是父母雙亡的了,倘能嫁了他,頭一件沒有翁姑管束,又有這麼一個好嬸娘,和我這般親熱,真是一分美滿。若嫁到別人家去,人得門時,一個個都是素昧生平的,知道彼此對不對呢?」想到這裡,巴不得自己當面提親。爭奈沒有這個辦法,只得忍耐在心裡。坐了一會,繩之娘子待過了點心,四娘便起身辭行。阿男巴不得多坐一刻,等白鳳回來,見他一面,因向四娘問道:「母親還是回家,還是再到那裡去?」四娘道:「我還到李姆姆家去走走。」阿男道:「孩兒困倦得很,不同去了。」繩之娘子接著道:「姑娘既然不同去,就在這裡再談談。四娘從李姆姆家回來時,再攏這裡同著回去。不啊,就在這裡吃了晚飯再走也好。」四娘道:「如此,我自己去罷,阿男留在這裡等我。」一面說著,一面走,繩之娘子一面送出大門。
阿男滿心歡喜,送過母親,依舊跟了繩之娘子進來。嬸娘長,嬸娘短,十分親熱。又把在北京,在揚州,與及在各處所見的景致,有的沒的,都扯來談談。直談至紅日西沉,還不見白鳳回來。阿男更忍耐不住,便問道:「嬸娘,我在這裡坐了半天,怎的總不見白鳳哥哥?不知他身子可好?」繩之娘子道:「他到外頭收租去了。他此刻沒了老子,不比從前讀書的時候閒空了。他叔叔照顧不到的地方,總得要他幫幫忙。有兩家佃戶,完起租來,向來總不肯好好拿出來的。此刻老的過了,更是欺他年輕,鬧到此刻大臘月了,天天去催,還是催不著。」正說著話時,寇四娘來了,約了阿男回去。繩之娘子挽留不住。阿男因為母親執定要走,也是無可如何。繩之娘于送出大門,恰好白鳳從外面回來,遇見了。便向四娘一揖道:「四娘、妹妹回來了。不知幾時到的?」四娘回福了一福道:「昨天才到的,你一向好?」白鳳又與阿男相見了。阿男見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格外留神,瞟著一雙水汪汪的俏眼,看了又看,嘴裡卻說不出話來。主人家又已經送到門外,不便再為淹留,只得走了。卻還回轉頭來對繩之娘子說了聲明天會。說時那雙俏眼,卻是瞟著白鳳的。白鳳卻為收租不著,一肚於沒好氣,並沒理會。阿男見了這種神情,卻是懷著鬼胎,不知他為甚麼這回見了我待要理不理的樣子,莫不是他把我臨行的時候那一番話忘記了?不然,他便是另外有了情人。
諸公!大凡世間女子,器量最淺,疑心最大,對於男子一面,他不生疑心倒也罷了,只要他疑心一起,先就要疑到這一層,這是一定不易之理。可是阿男這回,可委屈死白鳳了。你看他跟了母親回到家裡,心中只想著白鳳那副冷談情形,悶悶不樂,連晚飯也沒有好好的吃,推說身子不爽,一早便到房裡關門睡覺去了。躺在床上,卻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暗想:「我臨行時怎樣囑咐他,隔別了不過大半年,他何至於見面都不理我?枉了我一路來回,為了他眠思夢想。還有在京城裡的時候,父親要我上場揀女婿,我為了那顆珠子怕被人摘去,父親就要硬作主,把我嫁人,我那一天不提出了一千二百分精神,去和人家交手?雖然沒有幾天,然而我總是為了他才肯如此。不然,北京城裡,怕少了個小白臉的後生?只因找心中向慕了他,就把那些人都看不在眼裡。卻不料他如此反面無情, 豈不令人可惱!」心中想著,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
此時臘月天氣,越是睡不著時,那被窩越不得暖和。阿男心煩到極處,便兀的一下坐起來,挽一挽頭髮,順手取了一件緊身,披在身上,想了想,靠著我的本事,崇樓大廈,我尚可以飛簷走壁,出入自如,何況鄉下幾間瓦房?我就趁這黑夜裡去見他,問個明白,也可以解去我心頭之悶。想罷,便穿了一條紮腿褲,套上了鞋襪,側耳一聽,村拆已報三更,便起身取了一把腰刀,掛在身上,悄伯的開了房門,又悄悄的把堂戶門開了。覺得一陣寒氣撲面而來,便是毛髮森豎。抬頭一看,房頂上白了,原來下了雪,已積得有二寸多厚了,那空中還是飄飄拂拂落個不止。阿男心中頓然一呆,想道:做賊的有兩句口訣, 叫做「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這是恐怕月下露影,雪上留痕的意思。我雖不是做賊,卻也是個私行。秦家門戶,我雖是走熟的了,但不知白鳳此時住在何處?到了那邊,不免要東尋西找,我何苦去留個痕跡?且等大晴了再去罷。他只管敞著門,衑衑的呆想。忽又覺得一陣寒氣深砭肌骨,十萬八千根毛管,便一齊都豎了起來,跟著打了個寒噤,連忙關上門,回到房裡。
關了房門,解下了腰刀,和衣倒在床上,在那裡咬牙切齒的恨白鳳,覺得心中一陣煩躁,一分難受。矇矇矓矓,正想睡去,忽聽得窗外有彈指的聲音,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卻又沒了聲響了。想再睡時,又聽得窗外拍拍拍的彈了幾聲。心想:半夜裡是甚麼人?便起來推開窗戶一看,只見秦白鳳站在窗外。阿男見了他,不覺心中一喜一怒,便道:「你進來麼?大冷的天氣,站在外頭不怕凍壞了。」白鳳道:「我不慣鑽洞。你開了門,我進來。」阿男果然開了兩重門。抬頭一望,只見一天白雪,都變做了青絳顏色,一陣陣的熱氣撲面而來,比六月裡在太陽底下曬著還要難受。白鳳早已走到跟前。阿男本來有多少說話要和他說的,到了此時,卻又一句都說不出來。只見白鳳笑嘻嘻的說道:「妹妹,自從你出門之後,我便和李姆姆家的大嫂子結了親,好不恩愛。」阿男怒道:「你把我臨行的話都忘了,卻去和一個二婚頭結了親,還要到這裡來氣我。你小心點,我雖是個女子,卻也是個走江湖的好漢,有一天碰在我手裡,才知道我的利害。」白鳳道:「利害麼!了不得不過殺了我罷了!我現成在此,就請你殺。」阿男低頭一看,腰刀還在身上。聽了白鳳的一番無情話,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拔出刀來,盡力向白鳳殺去。刀過處人頭落地。
只有一樁奇事,他那個頭跌在雪裡,猶如鐵匠煉鋼,燒紅了鐵淬在水裡一般,吱吱喳喳的有聲,冒起了一陣濃煙,被一陣風吹到臉上,那熱氣直撲過來,熱悶得幾乎氣都喘不出了。再回眼看白鳳時,誰知他腔子裡又長出一顆頭來,和殺下來的一模一樣,卻又白嫩了好些。不覺大驚,想道:「我父親傳了我多少法術,卻沒有這個。」便問白鳳道:「你這個法兒是那裡學來的?」白鳳道:「這就是你教給我的,怎的反來問我?」阿男回想,又像是自己也有這個法術。因又問道:「怎麼你長出來的頭,比從前的白嫩了許多?」白鳳道:「這是新長出來的,自然要白嫩些。」阿男把刀遞給白鳳道:「你試殺了找,看我也換個新頭。」白鳳接過了刀,忽的變了個紅臉虯髯的大漢,眼睛裡射出兩道火光,揮刀盡力殺來。阿男自覺得頭隨刀落。肚子向上努了努力,思量要迸出個頭來,誰知這一迸並未曾迸出了頭顱,卻迸出了一腔熱血,鬧得淋漓滿身,血流到處,猶女火燒一般,熱得手足亂舞,一個翻身,跌在地下。張開眼睛,四面一望,原來睡在床上,竟是一場噩夢。覺得渾身火熱,頭上猶如頂著火盆一般。一翻身坐起,又覺得兩耳雷嗚,頭上覺有千斤之重。這才脫了鞋子,和衣鑽到被窩裡去,竟是一夜燒到天亮。次日早上,便起不了床。
寇四娘得知,便忙著人請了醫生來看,開了藥方,吃了兩帖藥,大燒熱便退了。只仍是氣息懨懨,不思茶飯,早晚還是潮熱,一直淹纏到過了年,還未痊癒。繩之娘于倒來看過他好幾次。這種病,便叫做相思病。幸得阿男心中雖然是想白鳳,卻還帶著一半是恨他,所以這個病還不至於深人膏盲,若是沒有恨他的心思,只是一味想他,這個病就難得好了。
阿男病到了次年二月,方才起床。四爺、四娘便叫他到外面去散步消遣,這是體貼他久病初起,寂寞寡歡的意思。鄉下姑娘本來也沒甚拘束,況且他又是走過江湖的人,在外頭逛逛,更不算得甚麼了。阿男自己也覺得困悶無聊,便信步出門,隨意行去。走到村外,遠遠的看見柳樹底下,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正是白鳳。阿男見工他,也不知是甚麼緣故,眼中撲簌簌的便流下淚來,一步一步走到白鳳跟前。白鳳兀自不看見他,原來此時正是農忙之際,白鳳此時是出來課農,眼睛只向遠處看,並未留神到近處,阿男又是從他旁邊走來,是以並未看見。阿男走到近前,便叫一聲:「哥哥。」白鳳猛回頭,見是阿男。便道:「妹妹,你大安了。我有孝服在身,新年時不便到你家和四爺、四娘拜年。是我嬸嬸到你家拜年去,回來說起,才知道妹妹不好。後來找嬸嬸人看你,我總想附一句問候的話,卻又不好意思。」阿男道:「你還記得我呢?」白風愕然道:「妹妹,這是甚麼話?」阿男道:「我去年出門的時候,和你在書房說的話,你還記得麼?」白鳳道:「我一天電要想起幾遍,怎麼不記得?」阿男道:「哼,未必罷。」白風詫異道:「何以見得我未必?」阿男道:「你既然記得,何以見了我理也不理,話也沒一句呢?」白鳳道:「奇了,這是那裡說起?」阿男道:「去年我回家時,和母親到你家去,在門口遇見你,你何嘗理我來?」白鳳回頭一想,笑道:「找還和妹妹作揖相見,如何說不理?」阿男道:「可曾有一句話?」白鳳道:「那時四娘、嬸嬸都在跟前,叫我和妹妹說句甚麼話?況且你們又匆匆走了。妹妹,這是你錯怪我了。」阿男聽說,衑了一會,便問道:「哥哥,你此刻的臥房在那裡?」白鳳道:「就在從前先生住的那個房子。」阿男道:「可還有別人?」白鳳道:「還有兩個佃工,睡在耳房裡。」阿男正要往下再問,忽聽得那柳樹背後,有人答道:「是睡在耳房裡,不是睡在眼房裡。」白鳳、阿男一齊吃個大驚,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牧童,在那裡頑皮。白鳳罵了他一聲,兩個就此走開了。正是:
東風到底還多事,吹起落花驚燕鶯。
未知他兩個走開之後,到幾時再走攏,且待小子閑了,再來開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