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頑軒正問到世兄可曾進過學堂,底下的這句話還沒有說了半句,正甫早帶著笑聲搶上前去說道:「不要難免難免了,可是恐伯難免有平權自由的習氣麼!哈哈,這話兄弟猜著了沒有?」頑軒見自己的心思竟被他一句道破,也不覺連聲的笑道:「哈哈!著啊,著啊!果然猜得一字不錯。但是閣下有這副本領連別人家心裡的說話也看得出來,這到不容易同你頑的,以後和閣下說話倒要留心一點兒才好。看不出正翁倒是個善窺人意的老狐狸,哈哈!」正甫聽到這裡,便又笑說道:「頑翁從來不說頑話的,今天也會幹狗屎發松起來,真是明兒裡也想不到的,可見得人逢喜氣精神爽,又叫做笑語喧騰喜事重。
這便是令媛小姐雀屏中選的預備呢!兄弟這撮合山看起來一定是做得成的了。」頑軒聽他講到這句,便也想到方才的說話,半中間打斷了還沒有問明,遂接著開口道:「夠了,夠了,如今且談正事,莫說頑話了。究竟這世兄脾氣如何?想來正翁既猜得到兄弟的說話,大約兄弟的脾氣總也有些摸得著了。」
正甫道:「頑翁你也太過慮了。兄弟同你數十年的老友,難道閣下的守舊宗旨還沒有曉得麼!老實對你說,那李世兄的性格品行竟同你老人家差也不多,而且儒而兼商,也和閣下的境地一樣。這段婚姻若得成就,將來真可謂婦翁冰清,女婿玉潔。這句佳話衛玠等竟不能專美於前了。」頑軒聽了,說道:「正翁,這也並不是兄弟的過慮。正翁也曉得老夫只有這一個女兒,況且舐犢之私人情不免,似乎婚姻大事終要同她揀得穩當一些,使她過門之後過一輩稱心適意的日子,不致吵吵鬧鬧,教女孩兒家心裡不舒服,常背地抱怨著老頭子胡塗才是道理。
這裡終要兄弟眼光裡看得過去才好。若果然能如閣下所說的一般呢,那這樣的世兄近來已經不可多得了,兄弟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頑軒說到這裡,忽然頓了一頓重又帶著笑容說道:「但有一句話正翁不要見怪兄弟,常聽得人說道,會做媒人的人終帶有三句慌話的。然而正翁呢,總算與兄弟多年的至交了,想來也不會有那些俗套,兄弟定可從命。但是拙荊還沒有知道,橫豎這種事情也不是三天兩天的話說,且待兄弟和敝內商量商量再給正翁信息就是了。」正甫便道:「不錯,不錯。這事極應該與嫂夫人斟酌而行。至於兄弟所傳的話,其間謊與不謊,頑翁終不妨細細打聽,兄弟准緩日再來聽候喜信了。」正甫說畢,便起身告辭而去。
正甫去後,頑軒雖說要和愛雲母親商量,其實是面子上的說話,不過把大略情形告訴了幾句罷了。這是兩個月前的說話。
後來頑軒托了幾個心腹至交代他去打聽了好幾回,知道正甫的話兒句句扎實,心中覺得老大歡喜,便拿定主意一準允許他們。
恰巧今天在雅敘茶館裡遇見於正甫,便回了他個喜信。現在回到家中要預備寫愛雲的八字庚帖了,所以才把允許李家的一番說話詳詳細細的說與愛雲母親知道。愛雲母親聽了,知事已定局,自然也說是好的。頑軒便拿了個帖子把愛雲的年庚八字寫端正了,教愛雲母親去放在天然機上。自己卻直僵僵的靠在那只醉翁椅內,掄著幾個指頭在那裡細細的輪算,嘴裡又在那裡自言自語的念道:「要一千哩,八百哩?」後來卻又直跳的跳將起來,道:「啊喲,一千還不夠,還要出頭哩。」這樣的一個人在那裡計算究竟他計算的什麼?我也不得而知。過了數天,正甫便來把庚帖請了過去。從此以後便受茶哩,行聘哩,兩邊都是熱鬧得很,各有各的預備,各有各的快活,這也不必多提。
單表愛雲自從那日錢小姐臨別的時候,在隔房聽得父親說自己的親事,已經允許人家了,但不知這婿家是怎樣的人家,夫婿是何等人物,究竟開通不開通,心中常常這樣的猜想。有時兒見那新聞上邊載著某女士與某某畢業生結婚之後伉儷甚諧,才過蜜月已夫婦雙雙同赴東洋留學等情,心中便萬分羡慕。
看了又想,想了又看,出回兒神,好像自己也嫁著了個佳婿,也和他們一樣的文明,好不快活。忽而看著了一篇《沭陽胡仿闌》見前半段,備述徐沛恩頑愚的狀態,和仿闌文明不自由的苦處,便怨恨填胸,百感交集,恍若身當著這個境地一般,不覺心裡頭又疑惑又憂懼起來。不曉得自己這運命究竟如何,不知是好是壞?手裡雖然拿著這幾本書兒和幾張新聞紙兒在那裡看,心中卻只管呆呆地想,倒把看書的工夫糟蹋了一大半。
哪曉得想來想去這個悶葫蘆終是打不破,她反弄得一顆芳心上下忐忑如轆轤般的盤轉,轉到後來雖不去抱怨父母,未免在那裡抱怨著舊社會上的俗例。暗說道:「婚姻一事才是男女一生脫離依傍,轉入獨立時代的大關頭。萬一不慎便要貽誤終身。
怎麼好教人暗中摸索的呢?這只一端已可見舊社會上的黑暗哩。想來二萬萬女同胞中像我這樣如在漆室裡頭一般的,也不知有多少。」忖到這裡,便越發立定主意將來要把家庭間的習慣通通改良,哪一樣是不合文明公理的,哪一件是貽笑大方的,哪一樁是過於專制有礙自由權的,一般般的在那裡計較。
說也笑話,想了一輩子的念頭倒把自己的正文丟開了,在那裡這麼那麼的盤算別人家的事情,預備後一輩子的話兒了,豈不是同做文章一般做到題目外頭去了麼?看官豈不要怪編書的編得不入情理,說是在那裡信口胡謅,逞筆亂寫了呢!列位:這卻並不是在下的胡謅亂道。講到這位李愛雲小姐的脾氣,卻委實有這種理想。在下何以曉得的呢?卻從一個道理上推想出來的。趁現在愛雲還沒有過門兩家都在那裡預備喜事的時候,在下橫豎空著這只筆兒,待我益發說給大家知道。
列位:大凡世界上的人不論男女,不論古今中外,那些有名氣和沒有名氣的幹得成大事業和幹不成大事業的,總不外兩種心理。怎樣的兩種心理呢?就叫做有社會主義和沒有社會主義。這個社會主義把他放大起來便是國家思想和民族思想,又可叫做愛群愛同胞,總而言之就是有責任心的四個字。那班沒有社會主義的,便是沒有責住心的人,所以他們的心中不論做好做壞只曉得顧著自已的利益,一身以外隨你什麼都不管了。
若論到有社會主義的人,他處處總在那裡留心公益,也不管自己的身分如何,也不管自己的力量如何,終想替社會上增進一點幸福,爭得一點權利,才能稱他的心哩!宋朝的範文正公不是做秀才的時候便把天下當做自己挑的擔子一般的麼?試問一個秀才能有多大勢力,他便要想挑這副千金重擔?他這篇文章豈非也是做到題目外頭去了麼?為什麼大家不說他大言欺人呢?可見得有社會主義的人,他的立志原和尋常不同的。現在愛雲雖是一個女流,然她心中的社會主義,卻倒是從小便有的,所以每遇到自已有什麼不自由的苦處,便要想起女界的種種苦處來。不比那些沾染舊習、沉迷不醒、終身困在惡夢裡頭的女子,一配了親,只知道怨夫家貧苦,怨夫婿醜陋,或是怨父母妝奩備得太保除了這幾個大問題外,其餘什麼治家立身,正正經經的事情倒反丟在腦後,好像事不幹己的一般。看官:若把這些眼光,去推測愛雲的心事,自然要怪我編的不入情理了。如果再不相信,只消看她以後的歷史,便知道在下的說話,不是同她撒謊哩。閑文少表。
且說愛雲過了幾天,自知這般的空思幻想,也是無益。又兼他母親把李家的家道,和女婿叫做什麼名字,略略告訴過她幾句。雖然她聽了固齊二字嫌鄙這名號不好,心知有三分不妙,然心中這股思潮,本已漸漸退落了好些。所以倒也死心塌地的不去理會他,依舊只管看她的書兒罷了。
誰知光陰如箭,日月如梭,轉眼之間又過了一年。那李家揀定的完娶吉期不覺已經到了,頓時鼓樂喧天,賀客盈門,兩家兒都是鬧鬧熱熱歡天喜地。況兼男宅是個獨養兒子,女宅是個獨養女兒,所以格外的要場面,要氣概,彼此為了兒女身上,都是不惜繁費,把無數有用的金錢去掙幾天無益的場面。過了正日,又是什麼回門哩,會親哩,那班親友們還要錦上添花的,公賀哩,鬧房哩,整整的鬧了有五六天,就把個趙家的愛雲鬧到了李家去了。且把個極文明的愛雲鬧到了極頑固的固齊手裡去了。若不是愛雲的忍心耐氣,換了別個野蠻自由的女子,來到這個專制範圍以後,不知要鬧出多少亂子,鬧出多少笑話來哩。幸虧得是個愛雲,然而閨房之內已經不免有些小小吵鬧了。
這些後話現在也不必胡鬧。
單表他們夫婦二人新婚燕爾,伉儷之間倒也不算不篤。不過固齊那種迂腐騰騰的神氣,直沖到愛雲眼簾裡來,愛雲覺得終有些頭昏腦脹。也曾同他講過幾回說話,又覺得不倫不類,似通非通,聽了險些兒要笑將出來。實在為了新婚未久不好同他去辯論,只得含含糊糊的,應酬了他幾句就算了。哪曉得你見了他有些兒厭悶,他見了你也覺得可憎。那晚固齊喝了幾杯酒,佯佯的踱進新房。看見愛雲坐在床沿上邊,彎了些身子,擱起了一隻六寸膚圓的天足,正在那裡換睡鞋。固齊不看猶可,一看之時,頓然間長歎一聲,又恨恨的說道:「咳,我家好好的門風這遭兒被你敗盡了。」話未說完,那左邊的楊妃榻上又接著訇的一聲響,把梳粧檯上的燈檯,震得一亮一暗,幾乎要息掉。愛雲正低倒了頭,也不提防有人進來,猛可兒聽得這兩句話同一聲響亮,倒把他嚇了一跳。不知究竟為了什麼事情,且看下回便知。
第二回加批
頑軒心裡要使女兒過一輩稱心適意的日子,不致吵吵鬧鬧,常背地抱怨著老頭子糊塗。老頭子肯如此體貼兒女用心,卻果然不糊塗。可惜六十花的老光眼鏡沒有戴上,看出去終有些模模糊糊。
必須做到題目外頭去才是真的好文章。
迂腐騰騰的神氣煞是難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