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固齊自從成婚那天送入洞房,過後就看出了愛雲是雙天足,心中便老大不自在。這幾天所以耐著性兒沒有發覺出來呢,也因為是新風新水不要提這等不快活的事情,且待過後再講。不料,今晚多喝了幾口酒,有了三分醉意,走進房來要想早些兒安睡,正撞著這件不稱心的東西,直刺到眼中,一陣兒的懊惱。那酒性也提了起來,便不知不覺的說出這兩句氣話來,一邊說人頭便晃到楊妃榻上,連輕重也不管把個屁股直蹬的蹬了下去。等到坐定,倒又呆呆的不發一言。但是愛雲倒被他驚了一下急忙抬起頭來,看時兒丈夫呆坐在榻上,也不開口,只是把兩隻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了自己這雙腳兒,好像怕它就要逃走的樣子。愛雲看見這副神情,倒也並不驚疑,心中早已燭看他的意思,反覺得有些好笑,隨把那雙鞋兒也換好了,便站起嬌軀輕啟檀唇低低的問道:「今兒忽然這樣煩惱,你究竟為了什麼不快?到底是哪個惹惱你的,怎麼到我這裡來使性兒給我看呢?」那固齊見愛雲怪他使性,便說道:「哪個惹惱我的,只要問你便了,我這性兒不使給你看還去使給誰看呢?我且問你,你進了我家的門兒,差不多也有半個月了,那些親親眷眷嬸兒姨兒姑兒姐兒們不論年輕年長,哪一個不是端端正正,尖尖瘦瘦的一雙小腳兒,你幾曾見過一個大腳的麼?她們穿了禮衣禮服都是又娉婷又苗條,好模好樣,哪裡有像你這般走起路來同打著綽板兒的樣子?咳,偏偏我這倒運人娶著你的一雙大黃魚,豈不要被親戚們背後恥笑?我們李家好好個詩禮之家,這遭兒這門風不是被你辱沒盡了麼?你若識趣一點,我勸你明兒還是裹起來的為是。」
愛雲聽他講得氣恨恨的,發出這段牢騷來,初時覺得可笑,轉念一想,不覺又替他可憐起來。可憐的什麼呢?她想我們女子單單在閨中看幾本書兒,又沒有經歷過外面的世情,尚能夠曉得一些纏足的壞處。怎麼他們做了男子,識見反不如我?倒把這些極粗鄙極卑陋世俗的淺見薄識當做洪武正韻一般的奉為金箴玉律。可見得固執不通的男子,他們胸中竟比女子還要黑暗。咳,真真可憐啊,可憐!想到這裡也不忍同他去爭執,便好好的說道:「你要我把這好端端的天足再去削趾折骨的裹小起來,那是萬萬做不到的,快休把這些說話來同我嘔氣了。」
固齊聽他回得這般斬釘截鐵,便越發著惱了,急說道:「照你這樣說來,你把我的說話竟視同放屁一般,我要你纏足你偏有意同我反對,回得這般決絕、爽快。我倒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不守婦道,不要體面的人兒,好!好!」愛雲見說她不守婦道,心中這口氣頓時也守不住了,便冷笑了一聲,說道:「固齊,你這句話未免太覺無禮了。我愛雲怎樣的不守婦道呢?況且我這雙天足從小就沒有纏過,又不是為了到你這邊來終把他放掉的,怎麼叫做有意反對你?既然喜歡小腳,當初求親的時候怎麼不打聽打聽仔細才定呢?到了現在才想著可惜已經遲了。」
愛雲這幾句話又尖又冷,說得固齊沒有什麼話可以回他。誰知她針對針辯駁的說話,雖然一句沒有那自以為是使蠻勁兒的說話,卻愈到發急愈多。他想了一想,便從榻上直立起來身子,晃晃的用手指著愛雲說道:「你不要這般放肆。你既是讀書的女子,怎麼連三從四德都不知道的?什麼叫做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倒去想想看。哼,哼!以前在父母家中要怎樣便怎樣由得你稱心,現在既到了我這邊來卻不能不守著我的規矩,遵著我的命令。我要叫纏小腳不怕你不削足就履。哼!哼!愛雲,你明兒試試我的手段。」看一路說一路,搖搖擺擺的晃到床跟前來。愛雲此時看他帶著酒意,身體立也立不定,暗想:不要同他去辯了,不要引得他酒性大發,弄假成真的,吵得外邊公婆都曉得,究竟在頭月裡頭像什麼樣子,便堆著笑臉向他說道:「好了,好了。早些兒先睡罷,不要嘔這些閒氣了。」說時把他扶了一扶,扶到床邊由他去睡。當晚無話。
總算外面還沒有曉得,誰知凡樣事情這例端是斷斷不可以輕開的,倘若一開這端以後便要當做家常便飯一般,常常吵鬧,不以為奇了。本來固齊心中雖然有些兒不稱心,終還有點顧忌,不好意思出口。自從這晚借了些酒力半真半假的小小衝突了一回,且看見愛雲到底不敢和我執拗,便以為怕他了,以後便常常擺出丈夫的勢力、壓制的手段出來了。見愛雲不搽粉不塗脂,又要逞蠻兒;愛雲穿著得樸素,打扮得清淨,又要殺威。橫也不好,豎也不好,真真說不盡言,弄得個愛雲受累無窮。雖然不過來了一兩個月,那些家庭專制和男女不平權的滋味倒也差不多嘗夠了。只好看風駛船,見機行事。有幾回見他色勢不好,便勉強順他幾聲,或是不開口,任他去亂嚷一回,或是避到婆婆房裡去坐坐。有幾回見他帶笑帶動的說來,自己也趁這當兒軟軟的開導開導他。然而,愛雲雖耐著心氣處處把和平手段去待他,要想感得他明白一點,誰知固齊卻終是酒鬼一般,越攙越醉。幸虧得公婆倒還明白,見媳婦循規蹈矩,穩口善面,雖然喜歡談談新理,倒並沒有一些女學生的習氣。況且愛雲待奉公婆又很孝順,所以倒並不偏袒兒子,反很歡喜愛雲,看書閱報也由得她。
有一天,愛雲在自己的外套房間裡靜坐看書,房中只有個老媽子在那裡伴著愛雲。時正四月天氣,首夏清和,南風習習,兩面雕窗都鉤起了。見庭心裡濃青嫩綠,一片生機。花臺上開著幾朵芍藥花兒,牆角的芭蕉有幾株還卷著心兒葉子,還沒有放開哩,惟有那靠西邊的花牆上邊架著一帶白的紫的玫瑰花正是開得極盛。那一陣陣的甜香清氣跟著微風撲到鼻裡來,真是令人神舒心醉。愛雲正靠窗兒坐著,拿了一本斯賓塞爾的《女權篇》在那裡看。忽聽得隔牆兒一陣風琴聲悠悠揚揚隨風送到耳邊,心中不覺納罕,便問那老媽子道:「這隔壁可有什麼學堂麼?」那老媽子回道:「學堂是沒有,不過隔壁張家有一位少奶奶,聽說還在什麼學堂裡讀書呢。」愛雲聽了心中好像思索了一回,再問道:「這張少奶奶的娘家是不是姓錢,你可曉得麼?」老媽子急忙回道:「不錯,不錯!本來我也不曉得,就是新少奶奶這回喜事的時候,她家有個媽媽在這裡幫忙。她同我說起的,好像她還說道,他們少奶奶的娘家同我們新少奶奶的府上還是在一條巷子裡呢。」愛雲聽到這裡點了點頭,暗想一定是她了,不期兩處都是鄰居,倒也巧極,以後可以請她過來談談,做一個閨中文字交倒是一樁很快意的事兒。
誰知愛雲正想到得意,回首看看窗外玫瑰花也像含笑和她點頭樣子的時候,忽見固齊從房外走來,冷冷淡淡的,不比往日間得意的樣兒。便把這本書放在桌上,站起身軀迎著他進來。
不料固齊走到桌子面前,兩隻眼睛在這本《女權篇》上骨溜溜骨溜溜的轉了兩轉,頓時間把臉一沉,對著愛雲說道:「你這婦人我倒實在沒有見過,好好兒婦人家的正經事一樣都不去幹,偏要幹這些廢時失業的事兒。並且規規矩矩的書兒也多得很,也不去看,偏要看這種淆亂人心的淫詞邪說,豈不聞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一句古語麼?就使你有了通天的本領也值得什麼,還要女權女權的鬧個不清做甚?」愛雲被他劈頭劈臉的一席話說得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便似笑非笑的說道:「難道我們女子竟不是人類麼?怎麼連看書的權利也沒有一些,不要說別的女權了。」固齊便道:「人類雖然也是人類,但同男人比起來卻是差得遠哩。」愛雲道:「為什麼呢?」固齊道:「男女要差五百級,這句古語你沒有聽見過麼?」愛雲說道:「我是沒有聽見過,你卻從哪一本書上看來的,請你翻給我看看。」固齊一想這句話本來是俗語,她倒這般使刁,要我翻出處給她看,難道我有出處的說話肚子裡就一句沒有了麼?她自稱為讀書的女子,我就把四書上的句兒去問問她看。想定主見,便說道:「你笑我這話沒有來歷,我就算他沒有來歷,請問你《孟子》上說的『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毋違夫子』這毋違夫子的四個字是什麼解釋?這句話可有來歷麼?況且你說我這五百級沒有聽見過,你往日間同我說的平權二字我更沒有聽見過,我那回子沒有駁你,今天你倒來賣弄我了。」
愛雲不待他講完,便把那《女權篇》一指,且說道:「你請看,請看看這書上的平權二字也不獨是一二處,隨你翻到哪一頁,恐伯都有的。」固齊見了這本書,本來恨得她了不得,現在見愛雲索性把這書來作證據了,你想他怎肯去看,便伸手拿起這書望庭心裡一撩,一面說道:「虧你算是個念書的,這些外國的邪說也把它當做經史看待,怪不得要迷到這樣。」先前那老媽子見少爺恨恨的取起這書,道他是要撕碎了,急忙走上前去要想勸他,隨見他向窗外一撩,心下便一安,遂抄到外面去拾了,偷偷的安好在內房不提。只聽得愛雲接著說道:「嗄,嗄,這是外國書不能作數的,既然如此,這平權二字我且擱過一邊不講,只當它是外國的風俗。但是這夫婦敵體的四個字是中國書上的說話呢,還是外國的邪說?還有什麼妻者齊也,什麼夫婦和而家道成。試問敵體二字的意思同齊字的釋義不是平權是什麼?夫婦如果不平等那時一個兒專講壓制,一個兒心中抑鬱,怎能夠教它會和睦呢?既然不和睦了,家道自然也不成個樣子,豈非就是不平權的害處麼?這些出典不都是聖賢的古訓麼?」哪曉得愛雲正在這裡借題發揮,帶勸帶諷的侃侃而談,忽然有一個媽媽領了一個轎班急急忙忙的飛跑進來。
不知又有什麼驚天大事,且聽下回再講。
第三回加批
穿了禮衣禮服的一節話,取笑固齊的口吻,並且取笑世俗人的口吻,並且取笑世俗中一班非紳非士非商非賈,亦紳亦士亦商亦賈,或紳或士或商或賈的人的口吻。
凡樣事情一開一回例,端以後便要當做家常便飯一般。我勸世故中人務要留心。
現在世上的人攙不起的多,不獨酒鬼越攙越醉。
庭心中景點的一段讀之如在目前,如此點綴,可想見作者胸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