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軍(清)佚名著

第一回

  山川秀媚閨閣鐘靈 水乳交融芝蘭投契

  列位:現在的世界是日進文明不比從前的腐敗了。無論什麼事情,上自國家政體下至社會上的風俗,同家庭間的習慣,凡有偏重的流弊統統都要改良。那改良的入手辦法第一層便是興學,若除去了興學二字,實在沒有別的好法子。為什麼呢?

  因為凡百事不論大小粗細總拋不掉這個學堂,必須從這根本上改起,方才能真的改良呢。你們試看各處的風氣,有學堂的地方總比沒有學堂的地方來得開通一些,學堂多的地方總比學堂少的地方又來得開通一些,這就是逐漸進化的公例。豈不是興學的好處麼!豈不是改良必從興學入手的明證麼!但是,說雖說得如此容易,那幹的時候卻真是難上又加個難哩。試問各處的教育會哩、勸學所哩,同種種高等、初等的學堂哩,當那發起興辦的時候,哪一處不經過多少阻礙!多少反對!官吏的壓制、頑民的暴動、種種大小風潮,真是說不盡許多。甚而至於家庭之內為了宗旨新舊不同,父兄不許子弟在外辦學,遂至如水火一般的不睦,也不知添出了多少閒氣閑惱。若不是虧了那般熱心志士,任勞任怨,實心實力,國而忘家,公而忘私的竭力提倡起來,哪裡會有今日這樣的成效啊!咳,我們中國當這新學萌芽的時代,能夠不上幾年便把學務辦到如此,總也算發達得可以了。

  但是我回頭看看女界,裡頭卻還是黑暗得很。那些放棄自由情願受男子們的專制不想自立,但知終身依賴著丈夫的種種奴性,依然還沒有革掉。沉酣如夢,哪裡談得到什麼「男女平權」這句話呢!然而,這女界黑暗的道理也不能錯怪她們。說也可憐,實在被這二千年來的風俗習慣浸得沉頭沒腦,同在萬丈深淵裡頭一樣。若設有人去提拔喚醒她們,她們還把那種種奴性當作自己的本分看待哩!哪裡辨得出什麼文明,什麼黑暗。

  但是古人不是說道:山川靈秀,天地菁華,那種磅礴鬱積的奇氣,不獨鐘在鬚眉,也有鐘在巾幗的麼!況且如今世界,日漸進化,東西各國的有名女子也不知多少。我中國山川如此秀媚,二萬萬女同胞中怕沒有幾個鐘靈毓秀應運而生的女豪傑,出來提倡女權,喚醒大夢麼!到那時把女界陋習一洗淨盡,也從興學上入手辦去,使黑暗的裡頭一旦大放光明,豈不是女界的幸福麼!

  列位:在下因為相信了古人鐘靈巾幗的這句話,所以心中常存著這個理想,常生出這個希望。哪曉得古人的說話果然有道理,果然不負我這希望,近年來果然有一個巾幗偉人出在山明水秀的地方。她拿定了振興女學並發達女權的唯一不二宗旨,幹出一番改良女界的大事業,真不愧為鐘靈毓秀的女豪傑。竟被在下把她的歷史從頭至尾細細調查出來,且聽在下慢慢地一樁一樁說給列位知道。正是:女子不知學,由來二千年。

  我將稗史筆,寫出女權篇。

  話說浙江杭州城外,西湖十裡,天竺三峰,山色湖光,蕩漾入目,叢林勝跡,美不勝收,本是塊山川明媚的地方。歷來閨秀名媛、才人淑女,也不知產出了多少有名人物,所以地方上的風氣也很覺開通,這也不在話下。且表城外西湖邊上有一個女子姓趙閨名愛雲,生性聰明,端詳大雅。從小便最歡喜讀書,女工針黹雖也件件俱能,般般都會,但卻不喜歡去弄它。

  所以,每日裡只是捧著幾本書卷,廢寢忘食的縱覽。不要說中國的經史子集被她看了不少,就是近來新譯出的西書西報也是看得堆滿案頭,拋殘枕畔的了。並且,她看到新學書籍的時候,覺得精神煥發,閉目點頭的格外有滋味,真是看得她愛不忍釋。

  她父母只因單生她一個女兒,所以鍾愛異常。雖然她父親的宗旨是不喜歡新學的,然為了愛女情切,倒也不忍過拂她的意思。

  有時雖要想禁她不看新書,然轉念一忖,好在她一人在家獨學,橫豎不是去進學堂,大約也無甚害處的。所以,仍舊任她去自由縱覽,不再過問。

  再說她父親因為自己在蘇州經商,已是多年,蘇州的情形很為熟悉,且一輩子知交好友,同業商客,都在蘇州,家鄉一帶反覺得冷疏疏的,無甚交好。再加離家遙遠,家中大小事情都照應不到,所以便將家眷搬到蘇州居祝好在人口不多,沒什麼囉囉唆唆。從此趙家住在蘇州,倒覺得鬧鬧熱熱,快快活活,夫妻父女常得團聚一處。不上幾年,那愛雲的滿口杭州話竟變成了又圓轉、又輕清、又嬌軟的一口蘇白了。到後來人家也辨不出她是假蘇州人呢,還是真蘇州人。就是在下編書的當初沒有調查清楚的時候,也不曉得她是杭州出身,也把她當作真蘇州人看的。這也不必去管她,她既然久居在蘇州了便把她認了個蘇州人,有什麼不可!

  閒話少提,且說愛雲在家雖然不出閨門一步,終日的喜歡看書,但那看書的聲名卻是關不住它的,不肯跟了她也是不出閨門一步的。所以一經傳揚出去,那些遠近鄰居都知道趙家的愛雲小姐是個班姬、謝女一般的文明女子,誰家不稱讚羡慕!

  哪曉得物以類聚,方以群分。她家隔壁的錢姓家中恰巧也有一個讀書女子,但是已經出閣,嫁在前巷張家為媳。這張家也是很開通的人家,所以那錢小姐過門之後依舊在學堂裡照常讀書。

  一日歸寧回來,聽得那些媽媽們說起隔壁的愛雲小姐怎樣用功,怎樣讀書,竟比我還要文明,不覺心中起了愛才的念頭,便想去與她會會。好在本是近鄰,兩家的媽媽們本來是常來常往的,便托了鄰居的情誼,教媽媽們領了過去拜會。到了趙家,先和愛雲母親見過,敘了幾句客套,然後說明來意,再進去和愛雲相見。二人一見之後,略略談了幾句,便彼此心中都覺得投機契合。那錢小姐見愛雲臉不搽粉,唇不塗脂,衣裳樸素,裙下露出一雙也不長也不闊的天足,心中便納罕道:聞得她從來沒有進過學堂,且又沒有什麼女友往來,終日的不出閨門一步,怎麼也是這樣打扮?可見得她的文明並不是學人家的樣子,的確是自己發生出來的主張呢,這才是真文明的女子哩!

  錢小姐一頭想,一頭和她應酬,又見她舉止大方,言語安詳,穩穩重重的,又沒有一些兒浮躁習氣同醉心歐化的樣子,真令人佩服。談了片刻,談到現在女界黑暗的情形,愛雲便說道:「姊姊,據小妹想來,天地生人原不分什麼厚薄,不過男女賦形略異罷了,有什麼男子應該讀書,女子便不應該讀書的呢?

  為什麼男子可以出外做事,女子便不許她出外做事的呢?難道男子們都是有才幹有識見的人,我們女子便都是蠢物麼?這一層已是偏袒得極了,然而這些事還是都由父母作主,教天下做女兒的人也沒奈何。若論到夫婦之間原是極客氣、極平等的地位,須要彼此敬愛才是道理。為什麼女的待男的要敬之如神,男的待女的便揮之如牛馬一般?非但做了他的牛馬,還要塗脂抹粉做神弄鬼的裝出種種醜態去討他的喜歡。我倒不怪他們男子的夜郎自大,卻怪我們女同胞為甚的如此愚笨,甘心效這奴隸行為,豈不是吾們女子自己的不是麼!女界先自如此的放棄權利,依賴成性,自然要被男子們得步進步了。所以男子有權,女子無權,簡直變成中國的公例了!咳,我中國國家的專制是已經達到極點,所以大家知道要立憲。我們家庭裡邊的專制難道還沒有達到極點麼!為什麼女界的奴性還是如此牢不可破,竟不知醒悟呢?姊姊啊,小妹想到此間真是又可恨、又可恥、又可憐,恨不能分身無量億數,遍勸二萬萬女同胞,使她們早早醒悟,各圖自立,才能夠稱得我一片癡心呢!」愛雲講到此處,忽又歎了一聲,道:「咳,我一個女孩兒家,究竟能幹得出什麼大事來,還要說這些夢話做甚!」說畢不覺眼眶一紅,幾乎要掉下淚來。錢小姐起初見她講得出神,自己不覺也聽得出神。現在見她說到傷心,便接著說道:「賢妹有如此的熱心,如此的見識,便是我們女界中的福氣。況且,天道循環,剝極沒有不復,盛極沒有不衰的。現在外面女學漸漸萌芽,黑暗之中總也算有一線光明了。凡事只要有一二個先覺先知的人,熱心苦志提倡在前,自然會有一班同志的人出來贊成的。賢妹既然有此宏願,只要將來出閣之後能實行此志,以身作則,女界前途怕沒有良好的結果麼,怎麼叫做說夢話呢!」

  那錢小姐本為她說得慷慨淋漓,霎時又見她在那裡自歎,所以把這幾句話來勸慰她、勉勵她。哪曉得愛雲聽到出閣這二字,頓時不覺杏臉泛紅,桃腮露赤,垂頭撚帶,弄得她老大含羞,非但半句話也回不出來,反又想起了自己方才所說的話兒,那痛論夫婦不平等的一節,未免太不像女孩兒家的口氣了,豈不要被人好笑麼!想到這裡,更覺羞得置身無地。列位要知,愛雲這人外面雖是端詳溫雅,總沒有一些兒浮躁習氣,然而她心裡頭卻是極爽直、極激烈的。也不是她的生性如此,卻被那幾本新書裡的事蹟和議論激刺出來的。不觸動她的一腔熱血便罷,若說得她起勁時,便要聲淚俱下的大發議論起來,到底也有些書呆子的氣味。所以她後來嫁了李固齋要實行夫婦平權主義的時候,雖自己竭力忍耐,也想把和平去感化他,然終不免稍有些激烈手段。這是後話,不必多表。再說那錢小姐見愛雲羞得低頭無語,也覺著自己失言,便想把別的說話去敷衍他幾句,好把她的羞態遮掩過去,隨問道:「賢妹既是如此有志,胡不去進個學堂,也可以多幾個同志,時常談談新理。」愛雲聽得錢小姐勸他進學堂,便抬起頭來低低的說道:「不瞞姊姊說,小妹久有此志。去年賞菊花的時節,小妹也曾同家母說過幾次。家母心中倒還可以,怎奈家父的宗旨是素來不喜歡新學的,雖經過母親幾次勸諫,他終不答應,不肯放小妹去進學堂。

  實在沒有法子,並不是小妹的自甘暴棄。」

  錢小姐聽了知愛雲不能自由,甚替她可惜。要想說幾句譬解安慰的說話去勸勸她,然又不好當著她女兒面前說她父親的不是,真個很難措詞,只得點了點頭,輕輕的答道:「這也叫無可奈何。」錢小姐正說了這一聲,忽聽得裡面愛雲母親的房裡有個男人的聲音在那裡講張,聽說道:「愛雲的親事,今日我已允許他們了,你的眼光看來以為如何?」說了這兩句隨後就沒有聲音了。錢小姐聽了,知道是愛雲的父親回來了,且知他們在那裡商量正事,也不便再耽擱、討厭,便站起身來,向愛雲說了幾句珍重的話兒,即忙告了別,仍舊同了自己的老媽子一同回去。她聽了愛雲的一番議論,心中自然佩服得很,以後常常記念著愛雲,想要再來和她談談卻簡直沒有工夫,這也不必多表。再說愛雲的親事以前提也沒有提起過一回,怎麼忽然間已經成功了呢!列位:這卻不足為奇,須知舊社會上的規矩本來是如此的。無論女孩兒男孩兒,父母同他擇配親事,起初總是牢守著秘密主義,要到成就了,才肯使他們知道。況且,愛雲的母親是家中要事一件也不能作主,都要聽她丈夫的命令,所以愛雲的親事比別人家更覺來得秘密。但如今是已到了宣佈發表的時候哩,不必再守著秘密了。待在下略表幾句與列位知道,再趁這個當兒把愛雲父親的大號也提來給列位曉得,省得書中常常那父親那父親的囉唆了。

  原來他單名一個迂字,表號頑軒,讀書未成改做行商人,很古道,向在綢緞莊內做經理的,數十年來也積攢了許多家私。

  前兩個月有一位同行老友姓于號正甫的,到來與愛雲做媒,說是前巷有一家富商,姓李號壽卿,家道殷實,單生一子,號固齋,為人很老實。又很能幹,兄弟聞得令媛尚未許字,所以特來作伐。頑軒本來也曉得李家的家道很靠得住,現在聽得於正甫說這世兄又能幹、老實,心下早有八九分答應了,不過有一層要緊關子必須要問問清楚才好定奪。便向正甫道:「李家的家貲殷富,弟兄也略知一二,誠如閣下所言,但不知道位世兄有沒有進過學堂?倘若進過學堂的麼——恐怕難免難免」於正甫聽到這裡,不待他說完,早哈哈的笑了一聲,便搶著要說了究竟。頑軒慮的是什麼?於正甫要緊搶上前去說些什麼?

  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加批

  錢小姐是引入文明自由境中的媒介,於正甫是引入野蠻專制圈裡的媒介,一明一暗,一起一伏,都是愛雲身上有密切關係的人。讀者不可忽過。錢小姐一見愛雲便知是真文明的女子,錢小姐洵非肉眼。

  不怪男子們的夜郎自大,反怪自己一輩子的不是,從古以來聖賢豪傑的用心何嘗不是如此!蓋必能自責而後能自奮,能自奮而後才能自立,世之主張收回女權者盍鑒之。

  男子有權,女子無權,簡直變成中國的公例,言之可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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