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先生起初原是受了門上之命,於中取事,其事由黃禍發端,原也曉得,但不曉得黃禍又有詭計,以為不過就是這麼一件事情罷了。那知當晚本官一面在堂上發落,一面門上又有密示送至他家,說今晚黃繡球儘管不必到堂,儘管說任他的本夫具結取保,卻是還要從緩才能開釋,並不許他本夫再去探望。所以那晚未審之先,張先生還與黃通理說過「你令正也就要帶來」的一句話,誰知後來竟無須帶到,這是連張先生都不料的。張先生接了這個密示,不解所以,重新到房科裡,要轉告黃通理,已是不及;要再請門上的示,問個端的。門上又面說沒有什麼,不過再要一兩天內,在本官面前凜清楚了就是。恰好張先生要到親戚家應酬一兩天,趁便就說:「書辦本有點私事,如此正好。」出來即叫人通知黃通理,在略說得個事有變動,官媒家不必再去云云,並不知竟有個大大的變局在內。 次日午前動身往親戚家之後,路上想起與黃通理在飯館內談得相契,曾說請他「放一百二十個心」,又說「早碰著我,這事就不會糟糕」,如今忽然翻變,連我都不知來由,豈不更叫黃通理驚疑?故此一到親戚家賀過了喜,即便回轉,不曾幫忙,這正是張先生所以名張開化的好處。卻未曾料著,是黃禍已出了頭。一回轉來,便尋黃通理說知。黃通理正苦無法無門,便一同拉他,先來黃繡球處作個計較。猛然聽黃繡球問及黃禍,耳朵一豎,心神一凝。待黃繡球一五一十的說來,張先生是默然不語。黃通理是詫異不迭。兩人有兩樣神色,亦有兩樣意思:張先生的意思,不疑心黃禍在黃繡球身上,又起了眼,反疑心是黃禍在他身上,出了花頭。與那門上說,他講的錢,不止此數。所以門上明說沒有別事,暗中實使我為難。我受了冤枉,還因此叫黃通理派我個辦事不周,落了面子,好不可恨!那黃通理的意思,則為黃禍向來不是好人,這事原說雖從謠言而起,其中必另有一條蹊徑,不想就是他回來與我作對。於是與黃繡球又各將各話,彼此說了一番,卻礙著張先生與媒婆兩人在旁,不能痛述。那張先生聽此情形,動了個仗義不服的念頭,正要發話,只見黃禍已闖然進內。不提防三人打了照面,三人又各有一時說不出的話,與那假周旋真驚惶的一段情景,且略去不表。 單說張先生,當時盤算了一會,把仗義不服的念頭又生出和平完全的法子,對黃通理道:「你暫在此,我與黃禍出外料理去。」說罷,便邀了黃禍,要同到衙門裡會那門上。黃禍始而不肯,繼而想:仗著門上的交情,所怕何事?就同去面見。張先生將如何遇著黃禍,先行說明,然後委婉曲折,帶問帶說,低低的說道:「這事原是假公行私,既然過了堂,本官不追究,裡頭師爺不知道,若再回稟本官,畫蛇添足,一查起來,徹底翻轉,弄假成真,案子是無頭的,人是私押的,贓是過了手的,而且是賣官詐贓,這些罪名,反比黃繡球的事鬧得大了。爺們不肯承當,書辦替爺們辦事,可也承當不起,黃禍也豈能脫身?依書辦的愚見,就仍照前日的數目了事。另有如此如此的好機會,憑在書辦身上,大家再明走一條路,可使得麼?」門上聽了點首。黃禍聽了,對著門上說:「這就甚好,內裡有你,外面有我同張先生,快點辦起來,使得使得。」張先生說:「如此我們就去了結這一樁事,立刻取了黃通理的保結,叫黃繡球出來。」門上答應道:「就是這樣,不可含糊。」張先生即與黃禍仍到黃繡球處。不過兩頓飯功夫,就辦妥了。 看官們,將張先生當著黃禍與門上說的一席話,解了葛藤,明瞭心跡,是看得出來的。至於如此如此的那話,怎樣叫黃禍與門上便欣然樂從,成個虎頭蛇尾,只怕一時不懂。要說做書的敘事鶻突,不能不申說明白。原來張先生前兩日在飯館內聽黃通理說,黃繡球怎樣開通,怎樣想發心做事,甚以為然,已將一線文明,輸入腦氣筋內,所以當時黃通理暗存了個借風使篷之意,張先生也暗存了個劍酬烈士之心。至此又因黃禍一番交涉,觸發起來,想:黃禍無非是要弄錢,黃通理夫婦卻喜在地方上創興事業。這兩日內,聞得本官正奉文要舉辦新政,什麼警察,什麼學堂,那經費出在那裡,還不是向地方上捐集?現在捐款很為吃力,本官即捐廉為倡,還恐不能踴躍。這位本官,更是吝嗇不過,難得有黃通理夫婦這樣一種人,想辦事而不可得。若與之一說』叫他趁此機會,于學堂警察二者之中,隨意擇一自任,捐出三五千金,他力所優為,一定應允。有他這三五千,再捐別人,事就容易了,本官不必自挖腰包了,馬上有人辦事。既博得上司獎勵,那款子除去創始的經費,隨收隨勸,上攤下分,自然也就不少。等到不夠,或是重捐,或是中止,是極尋常的,不妨再作道理。這麼一來,黃繡球有罪可免,黃通理有事可做,門上另有財可發,黃禍又有路可走,這是張先生起先盤算在胸,後來所說如此如此的話兒。 當下到黃繡球處,先說事已了結,隨便將寫的保結交付於我,人可出去。且不說及此事,黃禍也是不說起,只不免自居其功,像全是他的神力。黃通理與黃繡球莫明其忽難忽易之故,即贈了媒婆幾番,托他雇一乘小轎,黃繡球坐了先回。張先生邀同黃禍,也隨到黃通理家,才以地方上要舉辦警察學堂,勸他捐金任事的話,略略一說。黃通理聞之,歡喜欲狂,說:「這又真真應著『禍者福所倚』的一句話了,今日不及細談,明日午間,仍奉請張先生與敝族黃禍,在那酒飯館內面敘。」二人就少坐分辭而去。去時黃禍對張先生說:「憑著你了,你可要早點到的。」黃通理心下一疑,想:這有什麼憑不憑的?等張先生去後,黃禍卻獨自回轉,問黃通理道:「你意中想捐多少?聞得衙門裡說捐得上萬,可以詳請項目奏保。我與你一家人,衙門裡的門上,同我至好。你若先給個數目與我,好替你預為地步。公事雖不能跳過書辦的手,卻不用書辦費心。況更不與刑房書辦相干。故此張先生是用不著的,最好你有話對我講,讓我去托門上,吩咐禮房趕緊替你具呈。只須你認定數目,那款子不必說一定先要存庫的呀。你懂得麼?」黃通理聽了,又恨又氣一語不答,只說:「總總明日再談罷。」送他出了門,這才與黃繡球休息下來。 想起黃禍的面目口脗,越見得前事是為他所害,曲折分明。可惜張先生不知他為小人,又拉扯了他,究竟不怕他什麼。倒是以前要尋個做事的方針,無從下手。不料繡球他生病做夢,發心要同我一樣,惹出這一場磨難。如今倒得著機會,我想毀家輸財,以私財謀公益,也是一件極應該的事。但恐學堂、警察這兩事的辦法,也很難定奪,不難於發起舉辦,難在於切實完備。學堂要有造就人格的各種教育;警察要有捍衛地方的各種教育,我們不曾受過什麼教育的影響,於這些上頭,很有缺點,故臨事雖放著一片熱心,卻將何術應付?想來真可慚愧。但事機所在,萬無因難而退之理,自然要竭力鼓舞,正應著諸葛孔明所說「成敗利鈍,非能逆料」,且盡我義務而已。 黃通理這話原是對黃繡球講的,那黃繡球心領神會,卻不言語。你道為何?原來他受了兩三天的委屈,沉思靜觀,越有一種義憤豪俠的原動力,摩蕩於心。一面聽,一面忖,反覺黃通理的話,有些模棱,不以為然;又無奈苦於無可發明,不能辯駁,遂似做了個息夫人。黃通理只當他是疲倦極了,豈知他那鬱勃激烈的精神,引而未發,更是十分圓滿。當下二人閒談就寢。 次日料理些家事,打發照管門戶、看顧孩子的人先後回去。未及午時,那黃禍便跑了來,瞎七瞎八講個不了,定要問這學堂、警察的兩宗事,認辦那一門,認捐幾何。黃通理被逼不達,說:「這事本官才奉文下來,還不知本官是怎樣辦法。大約那學堂,是由書院改做,管書院自有董事。本官必須先與董事商量,查明經費,擬好章程,或是要擴充規模,或仍照舊添改,均不可知。此時我冒冒失失,具呈認捐,不免事嫌攙越。且盡我的力量,也只恐捐得有限,怎能望那保舉?」黃繡球眉頭一皺,忽然說:「保舉呢,總有可望,不過在多少上分個大小罷了。我們既是向來不與聞公事,什麼事情都不會辦。我的意思,不如我們送大伯子二百塊錢,由大伯子自己再湊些,去捐為公款;或者圖得個小小保舉,那其間怎樣辦法,由官做主,大伯子也犯不著去管。這是我報補前日大伯子的情,不必同外人講著。」黃通理聽了,知是黃繡球要拿此推開黃禍,倒也乾淨。黃禍本是個貪利小人,只要有了錢,那裡還顧甚麼前後,聽得有二百塊錢,獨自到手,心花怒開,也不計與門上如何交代,便說:「如此就生受了,真是你奶奶明白亮。不是我說,像我們這讀書人,少出頭露面,管那些閒事最好。我也曉得你們家財並不甚多。我雖生受了你們二百塊錢,總算同是姓黃,捐到公中用了,也就算是姓黃的人,在地方上占點面子。這話既然如此,少停同張先生吃飯,就讓我來說,你們不必開口。」黃通理與黃繡球扯了一扯袖子,說:「那更費心了。」 黃通理隨命黃繡球退入後室,略略商量了幾句話,正要出來托黃禍去邀張先生,張先生已來了。與黃通理見過後,即請見黃繡球,說:「奶奶連日受驚了。」黃繡球福了一福,說:「多勞先生鼎力,尚未登門拜謝。至於前幾日的事,何足慰問。聞得泰西女傑,常有以數十年牢獄生涯,為眾生請命,終能達其目的,發出光彩於世界歷史之上,似我又何足為奇!我原有從我們村上繡出全地球的一個誓願,這區區之誠,想必我家通理已與先生談過,現在也談不盡許多,諸事由通理請教。請同去用個便飯罷。」 於是三人出至飯館。黃通理在黃禍不留神之間,已與張先生遞過消息,約他另談。張先生會意,所以這日在席上,只淡淡的將昨日所說之事提了幾句,裝了個既醉且飽,毫不關心的樣子。黃禍也暗喜張先生並不上緊,那門上處,只消我去說開,他本沒有成見,不至追究。二百塊錢,安安穩穩到了我的手;黃通理夫婦還要大大的見我的功。將來看勢,再借一二百塊,也叫他不得不肯。 不一時,三人酒飯已畢,張先生散去。黃通理卻招黃禍又同到家中,叫出黃繡球,當面說道:「前兩日事,用了好幾百下去,如今送他的二百塊,家中已無存儲,要待收些租籽,取點利息,原還湊得上來,只是時候耽擱了,事情亦有耽誤,不如你揀幾樣衣裳首飾,就托他去一當,不夠,可添上幾十塊罷,辦事籌款真不容易。若是要我捐二三千金,只怕變盡產業也未必能如數呢。張先生不知我家底細,幸虧有了你大伯子,不必與他再談。你大伯是自家同族,此番雖是報他的情,卻也為是了自己的事,更不好耽擱的。但只門上那邊,要格外費心彌縫了結,從此就不提此事了。」黃禍見如此殷懃,十分高興,便「謹依台命」的照話而行。自去不提。 一連幾日,恰近鄉試決科之期。這年鄉試,初改策論,報名的也有四百多人,內中監生七八十個。你道這一班秀才監生們,平日連八股都未精求,有些竟連「之乎者也」都掉不清楚,曉得什麼策論!至多在窗下讀了幾篇《古文觀止》,就算是高材生了,再有能看看《綱鑒易知錄》,分得出什麼吳楚材的《綱鑒》,袁了凡的《綱鑒》,那更是頂兒尖兒,算一位大名家。每年在書院應課,一課差不多可取幾個第一的。自從改行策論,這一班高材生、大名家,畢竟聰明過於尋常,遇著題目,只在八股裡面翻一篇,除去破承,刪去兩三股,作為段頭散文,鈔了上去。那出題閱文的人,原不過一般材料,得了這種文章,就奉為至室。加上那庸庸碌碌、不明這個秘訣的,縛手縛腳,做不上來,於是這一班越顯本領。因此平時爭膏火獎賞的,竟少去大半。一班老生、老監,與一班資望淺薄、性質拙笨的,都靡然自沮,不敢相爭。卻是到鄉試年分,有一宗賓興費,按名分給,在膏火獎賞之外,決科不到者,即攤派在到的人數上。此項之費,看人數多寡,每屆得三四元不等。這年又是恩正併科,正科得四元,恩科減半,合來也有六七元,到一到,領到手之後,作為試費,省儉點就缺短有限,所以大家矢願觀光,不論老朽幼稚,只要可以進得場的,都報名投考。黃通理這樣一個文明的人,難道還應此腐敗科舉、想去爭一個第一,或是領這數元賓興費嗎?卻因知道有開辦學堂的事,要希冀遇著個題目,抒寫他胸中意見,萬一竟把開學堂出了問題,更好條議個章程,以文字為運動之計。逐連日在家與黃繡球計議,預先也報了名。不多幾日,借書院決科扃試。 那時正逢五月底六月初,天氣炎熱。黃通理這日應名接卷,感受暑氣神思不振,自早晨六點鐘至十點鐘,還未落筆成得一字。俄而交到午牌,傳本官諭知,各自攜卷回家去做,限明日辰刻集卷,交禮房匯收,逾限不錄。要知這日題目為何?黃通理怎樣得心應手?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