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決科一天,天氣甚熱,點名出題之後,已過辰刻。向例雖亦是扃門,而此等考試不比歲科考,必須恪遵功令,故因熱不可耐,也就傳示散卷,官話叫做體恤士子。其實扃門散卷,都屬具文。要說體恤,莫如竟把膏火獎賞與那賓興費,按人勻給就完了。 閒話少敘。這日黃通理于黎明進場之時,感受暑氣,文機索然。坐定後,又見那考生笑語喧嘩,攪得神思混濁,頭目昏花,深悔多此一行,抵樁曳白而出,故連那題目,也無心觀看。及至得了攜卷出場之令,匆匆回家,反覺心目間豁然開爽。黃繡球問道:「你如何這樣快已交了卷了?」黃通理道:「我還未曉得是何題目,那裡有卷可交?」便說知其故,說時從新去到別人家,去將題目問了回來,卻是一篇經義,兩篇論題,另外一個紙條,寫著道:「詩雲不愆不忘義」、「王安石論」、「策論八股優劣論」。把這三個題目的命意一想,無非庸腐錮舊的宗旨:不愆不忘者,分明說要守著祖宗制度,不可改革;王安石乃是以新法敗壞宋朝之人,亦是借他做個影子,叫人勿言新法;第三題雖是問的口氣,實也側重八股,有個此優於彼之意。據此看來,這卷子無甚做頭。若照我的見解意思做了上去,必與他宗旨反對,且就此可見這官的頑固,不是能奉行新法的。怪道他接了辦警察、辦學堂的文書,擱住了不發出來,將來還怕不是含含胡胡敷衍過去?黃繡球說:「話雖如此,但是做文章,原要自出機杼,自行發揮,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況你又並非真為了科舉,爭什麼名次高下?做也罷,不做也罷,倒是這三個題目,據你的見解,自然有不同之處。我卻不但莫測你的見解,便是那不愆不忘的書理,與王安石的人物歷史,我也不知。你可講給我聽,就拿你的講義。寫在卷子上面,來得及,便交了去,試試衡文的眼法;來不及,只算當我是個女學生,講兩首書,你又何樂不為呢?」 黃通理笑道:「這『不愆不忘』的一句書,在《孟子》上,大孩子已經讀過,應該會講了,先叫大孩子講幾句聽聽。」於是他那大孩子便照著朱注講過一遍。黃繡球問:「講的可是?」黃通理道:「不差。但這句書『不愆與不忘』,雖是四字對舉,卻為一意交互。愆訓過失,凡先王之法,似其不愆者,必宜遵守勿忘;如忘之,即非先王之法。若其已愆,又宜及時修改,使歸於不愆而後已,故常有舊章可以率循。後人把這四字,看成兩橛,只死守下句,以詞害意,動不動說是先王法度,可愆不可忘,豈知愆是差脫之意,如五星運行失所,亦謂之愆。星行尚有失所之期,故先王立法,亦斷無久而不愆之理。後人只將『愆』字作為違背先王的說法,猶言不可違背先王,因而連先王已愆之法,也斤斤守著,不知法已衍,即非舊章,果能率由舊章,必須不忘其不愆之法。這句書要如此講,始覺圓活。觀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這一句,更為分明。不然,只要是法,何以又不能行呢?」 黃繡球與他大兒子一齊聽著,均自無語。他那小兒子在旁,說:「這書我還未讀,聽父親講來,也尚懂得。既這麼講,何以這句書,不說『不忘不愆』,要說『不愆不忘』呢?」黃通理說:「你這孩子,又來駁我了。古人文字,本有倒裝句法,這兩句是《孟子》引的《毛詩》,那《毛詩》是有韻的,取『忘』字與下句『章』字協韻而已。」黃繡球問道:「然則他命題之意,一定是尋常解識,與你大不相同。但他那尋常解識,本于朱夫子。你這異常解識,在古人中也有說過的沒有?」 黃通理道:「大凡讀書,原不可拘文牽義,泥煞章句,講法與書理相合,就是近人的,也多有可采,講法與書理不相合,不要說朱夫子,便連孔夫子豈能信得?法國從前有一位文明初祖,名叫笛卡兒,其學以懷疑為宗旨,謂於疑中求信,其信乃真。此理厘然有當吾心,吾即取之,苟然不慊吾心,吾即棄之。雖古今中外之聖哲,同所稱述,皆疑而不信。我今講這句書,只是憑我見解,何須依傍古人?現在天下大勢,正坐依傍古人,不論古人說得是的,說得錯的,毫無決擇,一味崇拜,所以見理不明,謬種流傳,達於腐敗極點。一二新進後生,略聞異說,卻又把中國數千年來先生留傳的良法美意,偶因古人一兩處的誤會誤解,就牽連一概抹煞,囂然騰辨,漸漸的分出舊學新學,舊党新黨的諸般名目。其實有舊學的,方能窺見新學;真維新的,無不從舊學中考察折衷而來。譬如裁制一衣,料子換了新的,而做法一樣有領緣襟袖,不能出舊式範圍;建造一屋,木石換了新的,而造法一樣有門窗戶壁,不能破舊時間架。只不過衣服的長短大小,要合體,房屋的寬狹明暗,要合宜,不可應該長大的仍裁得短小,應該寬廣明爽的,仍造得窄而且暗,這就叫做維新不守舊,也就叫做不愆不忘,率由舊章了。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體,造房子造得不合宜,以為新鮮奇異,卻已忘記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不得為之率由舊章。舊章既失,便新不成新,舊不成舊,一物一器,尚不適用,何況那政治上的事,關於民生國計的呢?我如今講了這半天,待我便將此意,發出一篇講義來。至於那王安石的人物歷史,策論八股的優劣比較,一時說給你們,也來不及,索性也待我做他出來,再看再談。」 當時黃繡球領了兩個孩子走開,黃通理自在書房內構思作文。那天氣竟酷熱無比,到了黃昏,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幾度。黃繡球說:「如此熱法,何苦必定要去做他?不如端張椅兒,仍舊談談說說,當作乘涼。」黃通理卻文思泉湧,筆不停揮的坐在燈下,並不起草,就一行一行寫在卷子上面,真有得意疾書之樂。黃繡球放心不下,時常走去看他,替他扇子,趕蚊子。頃刻之間,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講義,一篇王安石論,暫為擱筆。命他孩子們捧一個西瓜出來,交與黃繡球,逼些瓜汁來飲,略為潤燥。他大孩子聞得有西瓜吃,忙去揀了個大的,滑手一跌,將西瓜跌成兩片。黃通理道:「看你做事慌張,好好的一個瓜,又送在你手裡。」黃繡球上前看時,這瓜白瓤白子,像還未熟。黃通理聽說是白瓤白子,便道:「這也罷了,還沒有什麼可惜;要是黃瓤黃子的,有此一跌,就應著不是個好兆頭。」 黃繡球聞之,知此話寓著那黃種白種的意思,對他大兒子道:「你明白你老子的這句話麼?你看這西瓜,外面的形式,就如那書桌上擺的地球儀一樣;內裡的瓜瓤瓜子,就如地球上各色種族人民一樣。瓜子是種,瓜瓤是族,瓜子附著瓜瓤,就如人種各附其族,雖然瓜是黃瓤,不必定是黃子,瓜是白瓤不必定是白子,而人民不能離族以居,就如瓜子不能離開瓜瓤而生,是一個道理。如今這跌碎的瓜,是白瓤白子,怎麼你老子說不甚可惜,要是黃瓤黃子,就可惜了呢?不過影著白的是外國種族,黃的是中國種族,中國種自然要有愛中國種的一副心腸,所以說出這句話。這個理路,是前次我夢見那羅蘭夫人,她說她是白家的人,我是黃家的人。這兩句話,你老子剖析與我聽了,我才曉得的。故此我們父子娘兒們,既然生在中國,算了黃種,切須自己愛護著同種。大家你愛我,我愛你,生怕傷害了似的。並不是說西瓜定要揀白瓤的吃,黃瓤的就預先看得出,不可破開來吃呀。你們不要聽了,又拘執班駁起來。」黃繡球這樣說著,只見黃通理又去據案而書,黃繡球忙又另開了一個西瓜,逼了一碗瓜汁送去。約莫到二更時分,三篇都已寫畢,把那《王安石論》、《策論八股優劣論》也都略與黃繡球解說了。 次日不及辰刻,即交入禮房。別人交卷的,也紛紛而來,卻還只收得三分之一。黃通理趁手接著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翻開來一看,只做了首尾兩篇,當中的一篇王安石論,並不曾有。那人因問道:「少做一篇,不算不完全卷嗎?你看看我這《四書》義鈔得還像麼?至於那策論比八股,自然策論在前,八股在後。自從有《古文觀止》以來,就有《國策》的,怎麼不比八股優點?這官出題目,也實在不倫不類。我卻將此意做在裡面了,請教你可是不是?」黃通理聽了這些謬話,連連將卷子替他交上,口稱「高明極了」。一面說,一面見那禮房在那裡齊集文書,一張張都寫好折起來的,問知就是要舉辦警察學堂的告示,今日送進去標朱用印,再歇幾天,便發出去四面張貼。黃通理因先抽了一張辦學堂的,央借一看,上面寫著: 為出示曉諭事:照得某月某日,奉府憲紮,轉奉藩憲劄開:「案奉督撫憲行知,承准學務部諮稱:現在京師已設立大學堂,各行省之府廳州縣,亦迭經奉諭舉辦,自應督飭酌量興立中小學堂,以宏樂育,而開風氣等因。准此,劄司通飭,等因到府。」奉此劄縣,等因到縣。除移商儒學訓導外,為此示仰闔邑紳民及舉貢生童知悉,如有熟悉學堂事宜,著即具稟來縣,以憑核詳上憲,遵辦無違,特示。 黃通理看過之後,交還禮房,辭了出來,心下躊躇:這告示明說叫人具稟請辦,卻不說辦的款子要人報捐,亦不說是將書院改為學堂,囫圇吞棗,大約要等人一個個稟了上去再定主意。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如果具稟的,肯捐款子,便與批准候詳;不捐的,但具空稟,便可批駁不准。那批准的,或有八個十個,估量湊得成一宗鉅款,他然後詳請上司,以學堂併入書院,拿書院舊有經費,作為學堂經費,再在捐款內略添補些,其餘即盡歸中飽,這個隱情,是如今官場辦事的人人如此。我必猜著八九。所以張先生曉得他內中的意思,來關照於我。他這告示上,不先說籌捐者,正是巧于為計。倘或具稟請辦的,個個都不提倡字,他自然又有後文。 當下回家,將此話與黃繡球說知。黃繡球道:「他這學堂無論捐不捐,總是個官辦的了。我們也不要上什麼條陳,參什麼議論,頂好借著他『開風氣,宏樂育』的兩句話,另外稟請辦個民立學堂,就出個一二千,買他一個准字,他算是捐也好,他說不是捐也好,只求不受他的壓制,庶乎我們得行其志,可以好好的立起學堂章程、教育科則,造就些人才出來。」黃通理想道:「這話何嘗不是。但我們不辦則已,要辦,就不能像官辦的草率敷愆,那經費談何容易?既出一二千送與官,又須獨任義務,真個變盡產業,也未必濟事。」黃繡球說:「這卻不然,你不常說:人不可有倚賴之心嗎?辦學堂是何等鄭重的第一大事,豈可倚賴如今的腐敗官場?若講少經費不濟事,我又有一段書,是近來看的要說給你聽了。那書上講,北美國有個農家女,名叫美利萊恩,她自言:『誓志以教育為世界建國,苟妾有千百之生命,願盡為教育界之犧牲;苟妾得無量數之財產,願盡為教育界之資本。』其初在鄉自立一學校,說於鄉,鄉人笑之;說於市,市人非之;請于巨紳貴族,更嗤之以鼻。而其從事於學,奔波於教育,至於三十餘歲,猶不嫁人。後游于大學,遇著一位知己,極力贊成。未二年,即成為大教育家。此處放一線之光,彼地立一竿之影,皆自彼苦心孤詣。一個寒微女子而起,彼又常自說道:『一國之教育,譬如樹穀者之播種子,多一粒嘉種,便多一畝嘉穀。』今日北美合眾國,建立文明世界,就是他撒種造因,才有這般結果。我雖出身寒微,還比不上這美利萊恩,卻平日受你的薰陶,承你的意旨,覺得就是變盡產業,開辦一個學堂,也不為過,安見他日也不遇著個贊成的人呢?」 黃通理又道:「你真能有此志願,我那有個不樂從的?這位美利萊恩女子的事蹟,我卻不甚詳細,想必定是女中極有才學的,所以她能自任教育。像我實不敢承當。你雖立志可嘉,只怕也才不勝任,這便如何?」黃繡球道:「這位萊恩女傑,她才學固然卓越,但她也只從口講指畫入手,每遇鄉愚,津津樂道;凡有教育,皆注意在倫理憲法上使人人知公德,不以囂張為自由。這些才情,我自問,卻也還擔負得起。只請你多替我講些學問的大綱節目,我自能領會研究,演說與學堂中人聽去。就不在我這學堂中人,也可四面八方去說給他們,原不拘拘的要立個教習名目。況且我有所見,請你筆述出來;你有撰作,叫我演說起來,尤為兩便,不比請幾位教習強得多嗎?」 黃通理聽黃繡球說得高興,著實打算了好些,說:「這麼辦罷,你我既經同黃禍說過,沒有了錢,若是馬上賣田賣房子,招人耳目,事頗不妥。待我且去向張先生暗中商量一番,就把家中那後面的一帶房屋修理出來,也是大大的三間。先設一個家塾,收些本家子弟,便連女孩子們也可招徠幾個,立定了一個規模,再推廣而行。所以要同張先生先去商量:一來前日約他另談,不可不有個回報與他;二來這事總是個學堂的因頭,與他商量了,不怕出什麼叉子。我們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民間辦事,不能憑著一時激烈,反以熱心貽誤全域。故有你的勇猛進取,就不能無我的審慎周詳,這就叫做相輔而成,你道是否?」下文如何,再聽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