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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寶船廠魯班助力 鐵錨廠真人施能(2)


  所有三寶太監、兵部尚書、工部尚書,面辭了萬歲,分了委官,實時到於定淮門外寬闊所在,蓋起一所鐵錨廠來。實時出了飛票,仰各柴行、炭行、鐵行、銅行並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處,俱限火速赴鐵錨廠應用毋違。實時發下了幾十面虎頭牌票,仰各省直府、州、縣、道,凡有該支錢糧,火速解到鐵錨廠應用毋違。實時出了飛票,拘到城裡城外打熟鐵的,鑄生鐵的,打熟銅的,鑄生銅的,火速齊赴鐵錨廠聽用毋違。實時發下了幾十面虎頭牌,仰各省直府、州、縣、道,招集鐵行匠作,星夜前赴鐵錨廠應用毋違。這叫做是個「朝裡一點墨,侵早起來跑到黑;朝裡一張紙,天下百姓忙到死。」不日之間,無論遠近,供應的錢糧一應解到;無論遠近,銅鐵行匠作一應報齊。三寶太監坐了中席,王尚書坐左,馬尚書坐右。各項委官逐一報齊,燒了天地甲馬,祭了鐵錨祖師,開了爐,起了工,動了手。三位總督老爺歸了衙。只說「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哪曉得這些匠作打熟鐵的打不成錨,鑄生鐵的鑄不成錨,毛毛糙糙就過了一個月,只鑄錨的還鑄得有四個爪,打錨的只打得一個環。

  卻說這三位總督老爺,三日一次下廠,過了一個月,卻不是下了十次廠,並不曾見個錨星兒。這一日三位老爺又該下廠,下廠之時,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過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一齊跪下,三寶老爺問道:「你們打的錨怎麼樣哩?」眾作頭說道:「俱打成了一個箍。」三寶老爺道:「錨倒不打,倒打個甚麼箍?」叫:「左右的,把這些作頭揪下去,每人重責三十板。」眾作頭吆喝著道:「就是錨上用的。」三寶老爺道:「哪裡錨上有個箍?」眾作頭吆喝道:「老爺在上,豈不聞錨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寶老爺聽之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的,你欺負咱不讀書,咱豈不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麼敢謊咱『錨而不秀者有一箍』?坐他一個造作不如法,准違滅聖旨論,該斬罪。」實時請過旨意,盡將二十四名作頭押赴直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無頭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卻說斬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方才來叫這二十四名鑄生鐵的作頭。這二十四名作頭說道:「你我今番去見公公,再不要說書語,只好說個眼面前的方言俗語才是。」及至見了三寶老爺,老爺問道:「你們鑄的錨怎麼樣哩?」眾作頭說道:「小的們三番兩次,還不曾鑄得完。」老爺道:「工程不完,也該重責三十板。」叫聲:「左右的,踹下去打著。」眾作頭吆喝著:「小的們禁不得這等打。」三寶老爺道:「怎麼禁不得這等打?」眾作頭道:「小的們是鐵鑄的靜靜,禁不得這等打。」三寶老爺聞之,又發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的,倒不把鐵去鑄錨,卻把鐵來鑄你的;坐他一個侵盜官物滿貫,該斬罪。」請了旨意,又將這二十四名作頭押赴橫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音音鬼,一旦無常萬事休。」

  卻說鐵錨廠裡殺了四十八個作頭,另換一班新作頭,更兼各省解來的銅匠、鐵匠看見這等的賞罰,哪一個不提心,哪一個不挈膽,哪一個不著急,哪一個不盡力,哪一時不燒紙,哪一時不造錨。只是一件,鑄的鑄不成,打的打不成,不好說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總督老爺見之,也沒奈何,欲待寬縱些,欽限又促;欲待嚴禁些,百姓無辜。三位老爺只是焚香告天,願求鐵錨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爺坐在廠裡,正是午牌時分,眾匠人都在過午,猛然間作房裡羅囉唕唕,泛唇泛舌。三寶老爺最是個計較的,叫聲:「左右的,你看作房裡甚麼人跋嘴?」這正是:

  猛虎坐羊群,嚴令肅千軍。

  一霎時拿到了作房裡跋嘴的。老爺道:「你們錨便不鑄,跋甚麼嘴?」那掌作的說道:「非幹小的們要跋嘴。緣是街坊上一個釘碗的,他偏生要碗釘,因此上跋起嘴來,非幹小的們之事。」老爺道:「釘碗的在哪裡?」那掌作的說道:「現在小的們作房裡面。」老爺道:「拿他來見咱。」

  左右的即時間拿到了釘碗的。那釘碗的老大有些憊懶,自由自在,哪裡把個官府擱在心上?走到老爺酌面前,放下了釘碗的傢伙,深深兒唱上一個喏。左右的喝聲道:「嗒,釘碗的行甚麼禮?」那釘碗的說道:「禮之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裡,萬民在鄉里,農夫在田裡,樵夫在山裡,漁翁在水裡,就是牧牛的小廝也唱個喏哩,這都是禮。我豈沒有個禮?」老爺道:「你既是這等知禮,怎麼又釘碗營生?」釘碗的道:「小的釘碗就是個禮。假如今日釘的碗多,就是禮以多為貴。假如今日釘的碗少,就是禮以少為貴。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禮以繁為貴。假如今日事簡,就是禮以簡為貴。豈謂知禮者不釘碗乎?」老爺道:「既是釘碗的,你釘你碗罷,怎麼到咱作房裡來?」釘碗的道:「老爺作房裡有千萬個人吃飯,豈可不打破了幾個碗,豈可沒有幾個碗釘?這叫做個『一家損有餘,一家補不足』。」老爺道:「你既尋碗釘便罷了,怎麼在這裡高聲大氣的?」釘碗的道:「小的哪裡是高聲,只有老爺是指日高升。小的哪裡是大氣,只老爺是個君子大器。」

  三寶老爺道:「原來這個人字義也不明白。」釘碗的道:「字義雖不明白,手藝卻是高強。」老爺道:「你有些甚麼手藝?」釘碗的道:「倒也不敢欺嘴說,小人碗也會釘,缽也會釘,鍋也會釘,缸也會釘,就是老爺坐的轎,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廠,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錨,我也會釘。」三寶老爺平素是個火性的,倒被這個釘碗的吱吱喳喳,這一席話兒不至緊,說得他又惱又笑。況兼說個會釘錨,又扡到他的心坎兒上,過了半晌,說道:「你這個人說話也有些胡謅哩!釘碗、釘缽、釘鍋、釘缸,這都罷了,就是釘轎,也罷了,只說是釘廠,一個廠怎麼釘得?」釘碗的道:「除舊佈新,也就是釘。君子不以辭害意可也。」老爺道:「一個錨怎麼釘得?」釘碗的道:「造作有法,也就是釘。」老爺心裡想道:「這莫非是個油嘴?豈有個釘碗的會造錨哩!」

  沉思半晌,還不曾開口,王尚書在左席曉得老爺的意思,說道:「君子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這等小人之言,何足深信。」馬尚書坐在右席,說道:「夫人既有大言,必有大用,豈可以言貌取人!莫非是這些匠人有福,鐵錨數合當成。」故此馬尚書說出這兩句話來。這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三寶老爺挑剔得如夢初醒,如醉方醒,猛然間心生一計,說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釘碗的道:「是,做出來便見。」老爺叫聲:「左右的,看茶來。」左右的捧上茶來。老爺伸手接著,還不曾到口,舉起手來,二十五裡只是一拽,把個茶甌兒拽得一個粉碎,也不論個塊數。老爺道:「你既是會釘碗,就把這個茶甌兒釘起來,方才見你的本事。」釘碗的道:「釘這等一個茶甌兒,有何難處!只是一件,天子不差餓兵,功懋懋賞。老爺要小人釘這個碗,須則是飲小人以酒,飽小人以肉,又飽小人以饅首。」

  老爺道:「你吃得多少哩?」釘碗的道:「須則是豬首一枚,饅首一百,順家槽房裡的原壇酒一壇。」老爺道:「這個不要緊。」實時取酒,取豬首,饅首。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取酒的先到,老爺道:「有酒在此,你可飲去。」只見他一手掮將下去,一手拔開泥頭,伸起個奪錢伍,不管他甜酸苦澀,只是一舐。這一舐不至緊,就舐幹了半壇。左右的說道:「你也等個肴來進酒哩。」釘碗的道:「先進後進,其歸一也。」須臾之間,取豬首的取了一枚豬首來,取饅首的取了一百饅首來。你看他三途並用,一會兒都過了作。老爺道:「你今番好釘茶甌兒了。」釘碗的道:「承老爺尊賜過厚了些,待小人略節歇息一會,就起來釘著。」這一日,三寶老爺且是好個磨賴的性子,說道:「也罷,你且去歇息一會就來。」

  老爺也只說是歇息一會就來,哪曉得他倒是個陳摶的徒弟,盡有些好睡哩。一會也不起來,二會也不起來,三會也不起來。老爺等得性急,叫聲:「左右的,快叫他起來。」左右的就是叫更的一般,他只是一個不醒。老爺急將起來,叫聲:「左右的,連床抬將他來。」真個是連人連床抬將出來,放在三位老爺面前。好說他是個假情,他的鼾響如雷;好說他是真情,沒有個人叫不醒的。把個三寶老爺只是急得暴跳,沒奈何,叫聲:「左右的,拿起他的腳夾將起來。」左右的兩個拿起他的腳,兩個拿了棍夾起他的腳來,他只是一個不醒。只見把個索兒收了一收,把個榔頭兒敲了幾下,那蕩頭的長班平空的叫將起來。老爺道:「叫什麼?」長班道:「敲得小的腳疼哩!」老爺道:「敢是敲錯了?待咱們來看著你敲。」老爺親眼看著拿榔頭的,卻又敲了一敲,恰好是第二個長班叫起來,說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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