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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張天師興道滅僧 金碧峰南來救難(2)


  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聖旨一道,特宣龍虎山正一嗣教道合無為闡祖光范領道事張真人見朝。天師見了旨意,忙來朝謁,五拜三叩頭,三呼萬歲。萬歲爺道:「昨日三茅山的印,已經打了四十禦棍,不中用了,卿府的璽,又在兜率天清虛府,不能用了。朕到今日,還把那個璽來用?」天師道:「陛下用的還是傳國璽。」萬歲爺道:「依卿說起來,傳國璽又去得遠哩!」天師道:「西番路途遙遠,險隘崎嶇,一時往來不便。」萬歲爺道:「須得一員能達的官,往西番去走一遭。」天師還不曾回復,姚太師站在御座左側說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須就著在張真人身上要也。」萬歲爺道:「張真人,這璽卻在你身上要也。」

  天師心裡想道:「這個姚太師,我和他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他苦苦的計較我們,忒來得緊了。我怎麼也設一個計較,也還一個禮兒。」好個天師,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姚太師他本是個僧家,我今日就在這個取璽上,要滅了他的僧家,教他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日噬臍,悔之無及。」因是萬歲爺著他要璽,他就回復道:「臣有一計,要這個傳國璽,如探囊取物,手到擎來。」萬歲爺道:「卿有何計,說來與朕聽著。」天師道:「臣有一事,依臣所奏,然後才敢獻上計來。」萬歲爺道:「依卿所奏,欽此欽遵。」天師道:「陛下要用取璽之計,先將南北兩京一十三省庵廟禪林裡的和尚一齊滅了,方才臣有一計,前往西洋取其國璽,手到璽來。」萬歲爺只是取璽的心勝,便自准依所奏,實時傳出一道旨意,盡滅佛門。該禮部知道。禮部移文關會兩京十三省,曉諭天下僧人,無論地方遠近,以關文到日為制,俱限七日之內下山還俗。七日以內未下山者,發口外為民;七日以外不下山者,以違背聖旨論,俗家全家處斬。四鄰通同,不行舉首者,發邊遠充軍。

  自古道:「近火者先焦」。這個金陵建康府近在輦轂之下,禮部發下了告示,五城兵馬司追銷。天下名山僧占多,南朝有四百八十座寺,無萬的僧人,龍蛇混雜,一例兒都要攆他下山。況兼聖旨的事重,又豈可容情得的?眾僧人哪一個敢執拗,只得收拾行囊包裹,一個個高肩擔兒挑著,哭哭啼啼。也有師父哭徒弟的,也有徒弟哭師父的;也有師公哭徒孫的,也有徒孫哭師公的;也有師父、師公哭著別個房頭徒弟、徒孫的,也有徒弟、徒孫哭著別個房頭師父、師公的;也有張和尚帽子,李和尚戴了去的;也有李和尚的驢,張和尚騎了去的;也有到私窠子家裡無限別離情的,也有到尼姑庵裡去抱娃娃的。正是:「削髮又犯法,離家又到家」;「袖拂白雲歸洞口,杖挑明月浪天涯。可憐樹頂新巢鶴,辜負籬邊舊種花。」

  卻說這些僧人下山出乎無奈,哪一個不致怨一聲?人多怨多,卻就驚動了五臺山清涼寺裡的那一位講典的碧峰長老。長老正在升座玄談,信風到了,長老便知其情,心裡想道:「摩訶僧祗果真有此厄會,我若不行,佛門永不得興起。我原日為甚麼來住世也?」實時按住經典,吩咐提科的殿主上來:「你可對眾僧人說,好好的看守祈場,我往南京去走一遭來。」只見左善世、右善世、左闡教、右闡教、左講經、右講經、左覺義、右覺義、正提科、副提科、正住持、副住持、正僧會、副僧會、正僧科、副僧科、正僧綱、副僧綱、正僧紀、副僧紀,個個說道:「老爺經典正講在玄妙之處,弟子們實指望拔離苦海,永不蹉地獄之門,怎麼今日要去?」

  又只見一切比丘僧,一切比丘尼,一切優婆塞,一切優婆夷,四眾人等,人人說道:「老爺經典正講在玄妙之處,弟子們實指望拔離苦海,永不蹉地獄之門,怎麼今日要去?」又只見徒弟非幻、徒孫雲谷也說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怎麼又向南京去?」碧峰長老道:「你們不須掛牽,我快去快來也。」眾人說道:「老爺此去幾時來?」長老道:「往還只好兩三個日子。」怎麼五臺山走到南京,往還只要兩三個日子?原來碧峰長老是個古佛臨凡,金光起處便行,金光按下便住,故此與凡人不同。眾人說道:「老爺若去,弟子們度日如年,兩三日也難捱了。」長老終是去的心勝,更不打話。你看他頭戴著圓帽,身穿著染色直裰,腰系著黃絲細絛,腳蹬著暑襪禪鞋,肩掮著九環錫杖,金光起處,便早已離了五臺山,頃刻裡就到了南京上清河。舉頭一望,好個南京,真個是龍蟠虎踞,帝王之都。有一曲《帝京瞻望詞》為證,詞曰:

  漢室金陵吳建業,盤囷百里帝王國。三山二水壯皇圖,虎龍蟠旺地脈。鍾陵佳氣鬱蔥蔥,萬歲嵩呼遺劍弓。紫霧寒浮山月曉,紅雲晴挾大明東。巍峨闕殿隱靈穀,星列辰分環輦轂。天上清虛廣寒宮,人間玉藻瓊枝屋。閱江樓下撫紅泉,鸛鳥臺上眺青天。分服不殊周鎬洛,授時猶守舜璣璿。主家戚裡連朱戶,執戟三千食帝祿。長楊校獵疾飛雲,熊館驅馳如破竹。鐘鼓堂皇肅未央,嚴更蹕道儼周行。帶礪共盟千古石,金甌永稱萬年觴。此時天子尊文教,求賢直下金門詔。草茅願策治安書,葵曝敢揮清平調。石渠天祿宛蓬瀛,經筵禦日對承明。作賦未能遭拘監,注書甘自老虞卿。籲嗟!世人嗜竽不嗜瑟,真贗繽紛誰鑒別?安貧獨有子雲賢,寂寞玄成聊自適。世事湛浮似轉丸,由來先達笑彈冠。咫尺君門遠萬里,令人惆悵五雲端。

  又有《獅子山》、《清涼寺》二律詩為證:

  萬仞顛崖俯大江,天開此險世無雙。
  苻堅小見堪遺笑,魏武雄心入挫降。
  一統輿圖新氣象,六朝形勝舊名邦。
  題詩未覺登臨晚,笑折黃花滿酒缸。
  不用芒鞋竹杖扳,肩輿直到翠微間。
  生逢王氣千年地,秀拔金蓮一座山。
  佛殿倚空臨上界,僧房習靜隔塵寰。
  傳杯暫借伊周手,且放經綸半日閑。

  卻說長老到了南京上清河,按下金光,竟投雙廟兒落下。

  此時已自三更天矣。正是:

  靜夜有清光,閑堂仍獨息。
  念身幸無恨,志氣方自得。
  樂哉何所憂,所憂非我力。

  卻說三更天氣,長老已自到了上清河雙廟兒落下。這個廟裡雖有幾個神道,他看見長老金光萬道,曉得他不是個巧主兒,都也各自去了。長老進了廟門,坐在他供案之上。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無蹤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風過處,刮將一位神道進來了。這位神道怎麼樣打扮?只見他戴著漢巾,披著綠錦,玉帶橫腰,青龍刀凜凜。長老道:「是何聖賢?」那神說道:「佛弟子是十八位護教伽藍。」長老道:「原來是玉泉山顯聖的關將。」那神說道:「便是。」長老道:「請回本位,不敢有勞。」這一位神道去了。又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有聲無影遍天涯,庭院朱簾日自斜。
  夜月江城傳戍鼓,夕陽關塞遞胡笳。

  風過處,又刮將許多神道進來了。長老道:「來者何神?各通名姓。」只見這些神道各人自通名姓,原來一個是日遊神,一個是夜遊神,一個是增福神,一個是掠福神,一個是糾察神,一個是虛空過往神,又有五個是五方揭諦神。長老道:「諸神各回本位,不必相勞。」這些神道各自散了。又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無影無蹤一氣回,花心柳眼亂吹開。
  分明昨晚西樓上,斜拽笙歌入耳來。

  風過處,又刮將一位神道來也。這位神道又怎麼打扮?只見他頭戴皂襆頭,身穿大紅袍,腰系黃金帶,手拿象牙笏板當張刀。且自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傅粉的臉,三分的髭髯。見了長老,繞佛三匝,叩齒通虔。長老道:「是何神聖?」那神說道:「小神是南京城裡斬妖縛邪護呵真命皇帝御駕的便是。」長老道:「你護呵哪個真命皇帝來?」那神說道:「大凡真命皇帝下界,百神護呵。小神是保護洪武爺御駕的便是。」長老道:「現在哪裡管事?」那神說道:「小神現今在裡十三、外十八,把守江東門的便是。」長老道:「你曾斬甚麼妖,縛甚麼邪?」那神說道:「自從胡元入主中國,乾坤顛倒,妖邪極多,精怪無數。及至洪武爺下界,小神護呵斬縛,這些妖怪方才遠走他方,這地方方才寧靜。」長老道:「有何憑據?」

  那神說道:「有一個三山街賣藥的賀道人為證。」長老道:「怎麼賀道人為證?」那神說道:「賀家是南京城裡一個古跡人家,是漢末三分時候住起的。那賣藥的道人也有幾分靈性,日裡醫人,夜來醫鬼。有一個精怪時常來到賀道人的家裡取藥,走動了約有三五十年。忽一日五更三點,哭啼啼的來辭賀道人,說道:『業師,業師,我今番再不來取藥了。』賀道人說道:『仙家,你為何發出此言?』那精怪說道:『自今洪武爺治世,按上界婁金天星,玉皇有旨,差各城隍各門把守。我們邪不能勝正,怎麼又敢進門來也?』呼的一聲風響,這個精怪就去了。這卻不是小神斬妖縛邪的憑據麼?」長老道:「原來你是個城隍菩薩哩!」那神說道:「便是。」長老道:「既是城隍,請通名姓。」城隍說道:「小神姓紀名信。」長老道:「天下都是你一個人麼?」城隍道:「不但這個江東門,天下城隍都姓紀。不但天下,就是海外東洋西戎,南蠻北狄,萬國九洲,普天下的廟宇城隍都要姓紀。」

  這話兒還不曾說得了,只見眼面前又有一個神道,也頭戴的皂襆頭,也身穿的大紅袍,也腰系的黃金帶,也手裡拿的象牙笏板當張刀,高聲說道:「少說些哩!」城隍說道:「怎麼少說些?」那神說道:「你說天下城隍都姓紀,海外城隍都姓紀哩!」城隍說道:「卻不是天下城隍都姓紀,海外城隍都姓紀怎麼?」那神說道:「且莫講天下,且莫提海外,只怕咫尺之間就有一個城隍不姓紀哩!」城隍菩薩大怒,說道:「你甚麼人?敢學我們裝來,敢來搶白我們說話?也罷,你說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便自罷休;若說不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我教你吃我的象牙板這一虧。」

  那神說道:「你這等性如火爆。常言道『有理不在高聲』,還有這個佛菩薩做個證明功德。」長老道:「你兩家也不要傷了和氣,各人說出各人的話來,自有公道在那裡。」城隍說道:「少敘閒談,你只說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來,便罷。」那神說道:「我問你,應天府管幾縣哩?」城隍道:「管七縣。」那神說道:「七縣中間可有個溧水縣麼?」城隍道:「有個溧水縣。」那神說道:「溧水縣城隍姓甚麼哩?」城隍道:「都是我姓紀的。」那神道:「卻不姓紀。」城隍道:「姓紀。」那神說道:「不姓紀。」兩家兒都不認輸。長老道:「難憑你兩家硬證,你們說姓紀的,說出一個姓紀的緣由來;說不姓紀的,也說出一個不姓紀的緣由來。」

  卻不知溧水縣的城隍果真是姓紀,果真是不姓紀;不知這個城隍說出個甚麼姓紀的緣由來,又不知那一位神道說出個甚麼不姓紀的緣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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