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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先削髮欲除煩惱 後留須以表丈夫(2)


  滕和尚道:「今番又被你胡塞賴了。我還問你,經上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怎麼是色?怎麼又是空?」弟子道:「你不見水中月,鏡裡花,還是色?還是空?」滕和尚道:「經上又說道:『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怎麼叫做個無我?」弟子道:「『火宅者,只我身』,可是句經?」滕和尚道:「這是一句經。」弟子道:「若我是火宅,我應燒人。既不能燒,明知無我。」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無人?」弟子道:「『人居色界』,可是經典?」滕和尚道:「這也是一句經。」弟子道:「若人有色界,此土憑何而立?既五色界,明知無人。』」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無眾生?」弟子道:「『劫火洞然,大千俱壞』,可是經典?」滕和尚道:「這也是一句經。」弟子道:「若有眾生,應火不能壞,既火能壞,明知無眾生。」

  滕和尚道:「我還要個考你的去處。」弟子道:「真好鶻突人也!」滕和尚道:「陀羅也自怕考哩!」弟子道:「說甚麼『怕考』兩個字?」滕和尚道:「一個蚯蚓,斬為兩段,兩頭俱動,佛性還在哪一頭?」弟子道:「澄江一片月,三隻船兒同玩賞。頃刻之間,一隻不動,一隻往南,一隻往北,月還在哪個船上?」滕和尚道:「一般樣的水,海自鹹,河自淡,佛性還在鹹處?還在淡處?」弟子道:「東邊日出,西邊下雨,天道還在雨處?還有晴處?」

  滕和尚道:「你恁的會答應,我還把個世故考你一考。」弟子道:「甚麼世故?」滕和尚道:「那個飛來峰,既飛得來,怎麼不飛得去?」弟子道:「一動不如一靜。」滕和尚道:「觀音大士怎麼又念觀音咒?」弟子道:「求人不如求己。」滕和尚道:「長老怎麼三日化得一文錢?」弟子道:「多得不如少得。」滕和尚道:「你怎麼今日走上殿去動一會響器?」弟子笑一笑道:「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

  滕和尚未及開口,弟子說道:「師父考到弟子身上來,想只是肚子裡幹了。待我弟子也考師父一考。」滕和尚道:「也任你考。」弟子道:「閻浮世界之牛,萬物不齊,這萬物果有今一定麼?」滕和尚道:「有個一定。」弟子道:「高岸為穀,深谷為陵,有生即死,有死即生,何得為定?」滕和尚道:「萬物果真不定。」弟子道:「萬物若是不定,何不指天為地,呼地為天,召星為月,命月為星?」只消這兩句話,把個滕和尚撐住了。

  兩下裡正在作笑,忽聽得半空中劃喇喇一個響聲。雲寂說道:「恁兩家說一個不住,致幹天怒。」道猶未了,只聽得一個聲氣說道:「直饒有傾峽之辯,倒嶽之機,衲僧門下,一點用他不著。」把個雲寂連忙的望空禮拜,說道:「小弟子不合饒舌,望乞恕罪。」滕和尚自家想道:「話兒也是多了些。」就此告辭。雲寂道:「徒弟,你拜謝了滕師父。」滕和尚道:「不用拜。」雲寂道:「要拜。」好個滕和尚,望門外只是一跑。雲寂忙忙的扯住他,說道:「既不用小徒拜謝,容貧僧一言。」

  滕和尚道:「有何見諭?」雲寂道:「小徒自進山門來,經今九歲,眼不開,耳不聽,話不說,手不舉,足不動,貧僧只恐他墮落輪回,永無上乘。適蒙老禪師下教,致使他圓通朗照,弄響飛揚,這正叫做個,這正叫做個……」好雲寂,連說了兩聲「這正叫做個」,卻沒有下面一句巧話兒來湊合。猛抬起頭,只見一個彈弦兒唱道情的打廊簷下走過,好個雲寂,便就見景生情,說道:「小徒蒙老禪師下教,致令他圓通朗照,弄響飛揚,這正叫做個琴瑟箜篌,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滕和尚聽知這兩句話兒有些機竅,他口兒裡告辭,袖兒裡取出一個黃紙的紙包來,遞與雲寂。雲寂剛剛的接了他的包兒,打眼一霎,早已不見了這個和尚。

  雲寂倒吃了一驚,面上雖是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決是個禪師下界,點我這個小徒弟。這個小徒弟,決也不是個凡胎。」急轉身來,叫上一聲:「徒弟。」那弟子連忙的答應幾聲:「有,有,有。」雲寂道:「適來的長老來有影,去無蹤,不知是哪一位那謨?」弟子道:「他自己稱為滕和尚,師父可就把這『滕和尚』三個字,到各經典上去查一查,便知端的。」雲寂道:「言之有理。」

  一時間,那個《觀音經》、《華嚴經》、《金剛經》、《孔雀經》、《能仁經》、《般若經》、《涅盤經》、《圓覺經》、《法華經》、《楞嚴經》、《遺伽經》、《遺教經》,一一的擺將出來。只說是水中捉月,海裡撈針,哪曉得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剛剛的展開那經卷,用眼一瞧,就有一個偈兒,說道:「修道道無可修,問法法無可問。迷人不悟色空,達者本無逆順。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過方寸。煩惱正是菩提,淨華生於泥糞。識取自家城邑,莫漫遊他州郡。」那偈兒後面又有一標題,說道:「騰騰和尚偈。」

  雲寂見之,滿心歡喜,叫聲:「徒弟!」那弟子連忙答應道:「有,有,有。」雲寂道:「適來和尚,果真是過去的禪師。」弟子道:「可是姓滕麼?」雲寂道:「滕便是滕,卻不是那個『滕』字。」弟子道:「是甚麼『滕』字?」雲寂道:「是個雲騰的『騰』字,叫做個騰騰和尚。」弟子道:「可有甚麼說來?」雲寂道:「適來你那個『問道道無可問』的七言古風,是他的小偈。」弟子道:「徒弟卻不知道。」雲寂道:你怎的說將出來?弟子道:「他那裡問一聲,我這裡應一聲,信口說將出來的。」

  雲寂道:「終不然你口口是經?」弟子道:「除是師父們聲聲是佛。」雲寂道:「再不必多言。只一件來,這騰騰和尚既是個禪師,神通不小,方才那個黃紙包兒裡面,一定有個道理。」弟子道:「何不拆開他的來看他一看?」雲寂道:「有理,有理。」口兒裡說道「有理」,手兒裡一傍把個包來拆開。只見包兒裡面,端正有兩件波斯。還是哪兩件波斯?一件是個羚羊角,一件是個鑌鐵刀兒。雲寂道:「這還是個甚的禪機?」弟子道:「這個禪機,不離是經典上的。」

  好個雲寂,沉思了半晌,猛省起來,叫聲:「徒弟,這個禪機,我解得了。」弟子道:「願聞。」雲寂道:「這個禪機,出於《金剛經》上。」弟子道:「怎見得?」雲寂道:「金剛世界之寶,其性雖堅,羚羊角能壞之。羚羊角雖堅,鑌鐵能壞之。」弟子道:「這個解釋,只怕略粗淺了些。」雲寂道:「意味還不止此。」弟子道:「還有甚麼意味?」雲寂道:「金剛譬喻佛性,羚羊角譬喻煩惱,鑌鐵譬喻般若智。這是說,那佛性雖堅,煩惱能亂之,煩惱雖堅,般若智能破之。」

  弟子道:「騰騰和尚把來送我們,還是甚麼意思?」雲寂道:「敢是指點我老僧戒煩惱也?」好個弟子,早已勘破了騰騰和尚這個機關,說道:「這個禪機,不是指點老師父戒煩惱。」雲寂道:「怎見不是指點我戒煩惱?」弟子道:「老師父明心見性,清淨慈悲,又有甚的煩惱戒得?」雲寂道:「既不是指點我來,還是指點哪一個?」弟子道:「還是超度我做徒弟的。」雲寂道:「怎見得?」弟子道:「我做徒弟的,雖入空門,尚未披剃;雖聞至教,尚未明心。這個羚羊角,論形境,就是徒弟的卯角;論譬喻,就是徒弟的煩惱。卻又有個鑌鐵,明明的是叫徒弟披剃去煩惱也。」

  雲寂道:「說得好個道理。只一件來,既入空門,少不得披剃。莫若取皇曆過來,選擇一個吉日,一個良時,和你落了這個發,拔了這個煩惱的根苗。」叫一聲:「小沙彌,取皇曆過來。」一個小沙彌拿了一本皇曆,奉上雲寂。雲寂接過手來,展開在佛案上,看一看說道:「今日是四月初六,明日初七,又明日初八。這初八日本是佛爺爺的生日,已自大吉,況兼曆日上寫著:『結婚姻、會親友、上表章、進人口、冠帶、沐浴、立柱、上樑、剃頭、立券、交易、移徙,宜用辰時,大吉之日。』徒弟,擇取初八日和你落髮罷。」弟子道:「謹依尊命。」

  一日又一日,不覺的就是初八日。雲寂清早起來,吩咐燒了水,磨了刀,親自焚了香,禱告了菩薩,和那弟子落下了那一頭的青絲細發,光光乍一個好彌陀。這是燃燈老祖托生杭州,捨身淨慈寺溫雲寂門下,執弟子削髮除煩惱一節。有詩為證,詩曰:

  自入禪林歲月長,今朝削髮禮穹蒼。
  一真湛湛三乘透,五蘊空空萬慮忘。
  缽底降龍時溢水,圈中伏虎夜焚香。
  渾然失卻人間事,一點禪心自秘藏。

  卻說這弟子削了發,參了佛,禮了菩薩,皈了羅漢,拜了師父。師父道:「自今以後,毋得再像前面那九歲的事體。」弟子道:「那九歲何如?」雲寂道:「那九歲之內,只是個好坐,誦經說法全沒半星。」弟子道:「經典上有一句說得好哩。」雲寂道:「是哪一句?」弟子道:「『八歲能誦,百歲不行』,不救急也。」雲寂道:「便你行來我看看。」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觸動了這弟子的機輪。你看他今日個說經,明日個講典,一則是小師父能說能道,善講善談;二則是杭州城裡那些吃齋把素的多,聽經聽典的多,只見每日間蜂屯蟻聚,魚貫雁行,把個杭州城裡只當了一個經堂,把個杭州城裡的善菩薩們只當一班大千徒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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