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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美貞娘殺美淫宮 女秀才降女劍俠(1)


  話有分頭。大抵文章家,有正斯有奇,有離乃有合。譬若山之有脈,水之有派。從本源處迤邐行來,忽分一脈而為幹龍,忽別一派而為支流,離奇夭矯,曲折疏宕,孤行數百里,忽又回注於正脈正派之中,合而為一,然後知山脈之靈,水派之奇有莫可端倪者。如此回書之脈派,初若不知其所從來,直到公孫大娘下括蒼,敲漁鼓,方悟月君駕下青州,已暗伏公孫大娘一脈,如濟水潛行地中,至此方見其發揚之狀。至若范飛娘事之發覺,正在濟南交戰之時,若便敘于建都之後,則如藤蔓纏松,雖極綰合,終屬二本。今出於軍臨濟寧之日,乃是倒流逆折,旋龍回斡,而直注其本原。天然結一靈穴於此,而又幻出女秀才一段,猶之乎更引別派之波,匯作水口,驚濤駭浪。若漢、沔、湘三川交會,不亦為大觀哉!

  而今演出當日洪武太祖設立燕山六衛,衛各設兵三千。有配軍姓儲名福者,入衛已經數年,在北地娶得一妻范氏,小字非雲,是將門之女,慣使雙劍,神出鬼沒,而又姿色明豔,性格溫和,人皆稱為女中飛將,故又號曰「飛娘」。燕王靖難兵起,調衛卒入伍,儲福憂憤不食,慟哭不止,飛娘勸喻之曰:「事到艱難,機須決斷。」儲福哽咽不能言,謂飛娘曰:「我雖配軍,頗知大義,豈肯充亂賊之隊伍耶?我與汝結褵未久,且岳母孀居,汝宜相依為命,我亦有老母在故鄉,決意潔身回籍,奉養天年。明日即與汝永別。」飛娘道:「君之母,妾之姑也。君有忠孝之心,妾獨無忠孝之志乎?我母自有昆弟奉養,無煩置念。」儲福曰:「不然。我家括蒼,距此五千餘裡,系是逃回,比不得從容行路,那能同走?且使汝母汝兄弟永無相見之期,更為不忍。」飛娘曰:「事當權其重輕,若論跋涉艱難,之死無怨。」儲福曰:「多謝賢妻。既有此美意,則不必通知汝家,收拾行李,即於四更起行罷。」是晚,預雇了短盤牲口,夫妻二人,一晝夜走三百餘裡,料燕王不能遠追,然後按程而進。到了處州府縉雲縣括蒼山中,尋著母親,悲喜交集。於是儲福樵薪,飛娘辟績,竭力以養母。山中之人,稱為孝子、孝媳。過了三個年頭,母老病亡,晝夜泣血,躬自負土,葬於祖墳之旁。

  一日,傳有新天子詔到縣。儲福同山村農叟出去探聽,方知燕王奪了帝位。儲福一路哭回家內,謂飛娘曰:「我今與汝永訣了。汝年甫二十二歲,又無子嗣家業,我雖有兄弟,母且不養,何況于嫂?我死之後,汝宜自擇佳耦,毋使終身顛沛,我黃泉之下也得瞑目。」飛娘揮淚曰:「是何言也!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嫁二夫。不意君之尚不能知我之心也。君為義士,我豈不能為節婦?君欲殉國,我豈不能殉身?母子、姑媳,當相攜於九泉路上,獨是不能為國復仇,死有餘憾。」儲福道:「今天下一家,我與汝做得甚事?惟有死耳!」遂扼吭而死。

  飛娘乃拮据備棺殯殮,日則呼號靈前。夜則槁臥棺上。計圖葬夫之日,自投壙中。

  時縉雲縣韓令喪耦,聞飛娘新寡而美,意欲納為繼室,令教官約同山叟為媒,通命于飛娘。飛娘正言拒之曰:「妾聞縣長主持風化,教人以貞,不聞教人以淫也。況是治下庶民之嫠婦,又豈可為父母官之伉儷?女子之道,從一而終。若逼再醮,可持頭去。」教官知飛娘志不可奪,隨複縣令之命,且述其素行貞孝。韓令曰:「有是哉,我當獎之,豈敢犯之?」事遂寢。

  不數日,又有處州府別駕範希雲,少年佻闥,饒有丰姿,系薊州人氏,是援例出身的,平生漁色,內外兼好。適太守丁艱,鑽謀攝得府篆,民間少艾婦女,常被姦污。貪淫之名,合屬皆知。早已聞得飛娘姿容絕世,今又傳說喪了丈夫,縉雲知縣謀娶不能,乃拊掌大笑曰:「彼一醜夫,豈配佳女?這自然我當受用的了!」恐又不肯作妾,心生一計,傳請經歷,托言:「要尋個淑女主持家政,亦稱夫人。近聞縉雲山中范飛娘新寡,我與他同籍同庚,同名同姓,豈非天作之合?即煩一行,這個月下老人,也還做得過。」經歷欣然遵命,跟隨了好些衙役,徑到縉雲山中,請見飛娘。飛娘只道縣官又來胡纏,便發話道:「好個沒廉恥的,朝廷名器,就輕似微塵,也不把個知縣與這樣畜生做!」經歷接口道:「這縣公也不自量了。我是本府經歷,並不為一小小知縣而來,請出面言。」飛娘在內回說:「山村野婦,不敢相見,大人有話請說。」經歷就把範通判之命,述了一遍。又道:「即日實授太守,現做黃堂正夫人,不可錯過。」

  飛娘聽了,暗歎口氣道:「死期已逼,待不得葬丈夫了。」又見他跟隨人眾,恐一時激出事來,乃婉言辭道:「太守表率十邑,又比不得縣正。風化攸關,豈容強納民間寡婦?願大人裁之。」

  經歷道:「此言差矣。遣媒通命,先王之禮。且為正室,正是太守公風化之意。他日受了誥命,衣錦還鄉,豈不榮耀?切莫執拗,致生後悔。」飛娘抗言道:「匹夫匹婦,各有其志。若用強逼,頭可斷,身不可辱也!」經歷乃將機就機,巧言道:「娶正夫人,豈有用強之理?這個不消慮得。我即去複太守公之命,自然名正言順,斷不使人委曲屈節的。」說罷,竟自起身去了。

  過不幾日,只見經歷督領夫役,抬到聘禮,白金五百兩,彩緞五十端,及珠翠釵釧等物,堆滿草堂之上。飛娘見了,怒氣填胸,恨不得就把經歷剁做肉泥。又一想,可恨的是贓太守,心上已定了主意,就說:「吾未曾允,何得來送禮物?」經歷道:「新夫人親口說是用強斷乎不成,則不用強定是允的了。若又翻悔,恐使不得。」飛娘道:「既如此,依得我三件事便成。若依不得,雖死不成。」經歷道:「請新夫人見諭。」飛娘道:「一要寬半月,待我葬夫;二要太守親迎;三要在此處成親。」

  經歷道:「第三件恐褻瀆了些。」飛娘道:「有個緣故。太守夫人,知道賢慧與否?若一進署,就是妾媵之流,直待夫人遣使,以禮來請,方可如命。」經歷點點頭道:「大有主意。」即向上一揖道:「都在下官執柯的身上。」隨回到處州,稟覆范太守說:「要寬半月,正是月望佳期,豈不人月交輝?」太守大喜,三事都依了。經歷又到飛娘處訂定,更無他說。山中田夫村婦,皆不疑飛娘是假允,反道如今富貴,是天報他的孝心哩!

  且說飛娘想,這五百兩聘禮,都是貪贓,悖而人者悖而出,好教他人財兩失。就把些來葬了丈夫靈柩,相近婆婆墳旁。又把銀一百兩與小叔,為四時祭掃之資。一百兩佈施與大士庵的尼僧,令其塑尊白衣觀音寶相。剩下銀兩,多舍與山村窮苦的人。屈指一算,到十五只有四日了。心中淒淒慘慘,備了些祭奠的蔬果,倩人挑到婆婆、丈夫墳前,燒了紙錁,拜了又拜,痛哭了半日,哀哀叫道:「婆婆、丈夫聽者,五日之內,媳婦就來伏侍婆婆與丈夫了!」心中傷痛之極,一時昏倒在地,半晌方蘇。獨自一個孤孤零零的,走出山口,坐在石上定定神兒。

  見有個道姑,敲著漁鼓,緩步而來。飛娘看時,那道姑:面如滿月,鬢若飛雲。目朗眉疏,微帶女娘窈窕;神清氣烈,不減男子魁梧。手敲漁板,聲含閬苑琪花;腳踏棕鞋,色染蓬壺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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