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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鮑仙姑化身作乳母 唐賽兒誕日悟前因(2)


  孝廉大驚道:「我兒的詩,格高旨遠,就是當今才子,也恐不及。獨是宋儒是傳述聖道的,不宜詆斥。」賽兒道:「孔子一部《論語》,只教人以學問,從不言及性天,子貢所謂不可得而聞者,自非大賢以上之資,不能幾也。子思為孔子之孫,親承家學,故《中庸》一書,說到性天上頭,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可與天地參。則知聖人之道,粗者夫婦與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誠為能化,又曰至誠如神。聖人神明變化,豈拘拘焉繩趨尺步者乎?善學孔子者唯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義孝弟,此人聖之大路也。其性善一語,不過為中下人說法。他自己得力處,在於盡性知天。孔子五十學《易》,孟子終身未嘗言《易》,誠以《易》者,乃天道幽遠之極致,上智亦所難明。宋儒未達天道,強為傳注,如參禪者尚隔一塵,徒生後學者之障蔽。又講到性理,非影響模糊,即刻畫穿鑿,不能透徹源頭,只覺到處觸礙。若夫日用平常,聖人隨時而應,要之各當于理,何用設立多少迂板規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達權者為逾閑,通變者為失守,此真墮入窠臼中耳。孩兒讀書,要悟聖賢本旨,不比經生眼孔,只向章句鑽研,作依樣葫蘆之解,是以與宋儒不合。幸父親勿訝之。」孝廉呆了,不能出一語。賽兒即向父親說聲「進去」,同鮑母緩步進去了。

  孝廉思想:我兒年小,未必有此大奇見解,定是的母教導的。女孩兒須做不得傳述道統的人,本分上還該做些女紅才是。過了幾時,孝廉又請賽兒出來,問:「孩兒向來可曾習些女紅?」答道:「孩兒既名為賽兒,不是個習女紅的女子了。」孝廉向著鮑母問道:「可要習些?」鮑母道:「要從其性,不用強之。」孝廉又問:「孩兒,古來列女所取的是那幾個?」賽兒道:「智如辛憲英,孝如曹娥,貞如木蘭,節如曹令女,才如蘇若蘭,烈如孟薑,皆可謂出類拔萃者。」孝廉又問:「夫婦和美而有婦德者是誰?」曰:「曹大家第一。」孝廉喜極,遂指庭前所種斑竹,不拘詩詞,令詠一首,意蓋以湘妃為女德之至也。賽兒立成一小令雲:

  情脈脈,淚雙雙,二女同心灑碧篁。不向九疑從舜帝,湘川獨自作君王。

  孝廉又呆了。因問:「宋朝皇后,如高曹向孟何如?」賽兒答道:「守規矩之婦人;宋儒之所謂賢後也。」孝廉急了,意欲要把呂後、武后問問,又不便出諸口。時已新月出於西天,又令再吟一詩。賽兒信口應聲雲:

  露洗空天新月鉤,瑤台素女弄清秋。
  似將寶劍鋒釯屈,一片霜華肅九州。

  孝廉以月乃後妃之象,新月初生有幼稚之義,以此命題,再卜女兒將來之讖。不意詩中殺氣凜然,絕無閨閣之致。因微微的假問道:「我兒的詩詞,都有草莽英雄口氣,卻像個曹操、李密那樣人做的,敢是舊詩麼?」鮑母代答道:「姑娘是女中丈夫,故此做來的詩詞,都覺得冠冕闊大。」說畢,引著賽兒進內去了。孝廉每自躊躇,因想著嶽怪的話漸有靈驗,可惜已死,無由再把女兒八字煩他細推一番。只見老家人進來稟道:「姚相公來到。」就是孝廉的襟丈。請進坐定,把乳母與賽兒的奇異事,詳細述過。姚秀才看了詩詞,道:「女子以四德為主,詩詞不宜拈弄,何況口氣是個不安靜的!襟丈惟有擇個佳婿嫁去。自古道女生外向,就不要費心思了。」孝廉道:「見教極是。並要煩襟丈到寒舍大家說說,恐怕我兒執拗。」

  時賽兒已是十三歲,誕日將近。孝廉大開筵宴與女兒做生日。請賽兒的姨夫、姨母、母舅、舅母、從伯、伯母與叔祖母,最親近的幾位。姨娘又帶個女兒來,乳名妙姑,少賽兒一歲。男西女東,各分一席坐定。都與騫兒把盞,算個賀生日的意。賽兒一一答敬畢。先是姚襟丈開口道:「賽甥女博學達理,見識廣大。古來聖女賢媛中,願學的是那一個?」賽兒道:「列女中無孔子,甥女徒有盂氏願學之心。」姚襟丈向著孝廉道:「甥女算得古來第一第二個女子,要擇個佳婿自然難得,襟丈當以此為急務了。」眾親齊聲道:「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極是要緊的。」孝廉道:「我尚未問過孩兒、太太哩。」賽兒道:「孩兒是不嫁丈夫的,奉侍父親天年之後,要出家學道,豈肯嫁與人為婦耶?」老婢在旁忽大聲道:「不但姑娘不嫁,我也是決不嫁人的。」孝廉的堂兄道:「此婢年紀大了,老弟該早早配人,如何遲到今日,孝廉道:「幾次要配人,奈他決不依從。」堂兄道:「先王之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我弟是個家主,怎麼由得婢女主張?若如此說來,怪不得侄女也有此奇話了。都是你的家教不明。」姚襟丈又接口道:「《易經》開章兩卦,就是 乾、坤。其震、離、巽、兌為男女,故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天地絪縕組,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此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甥女以後再莫要說不嫁的話。」賽兒道:「混沌開闢,陰陽分判,氣化流行,發育萬物。未聞陰嫁于陽,月嫁乎日也。」舅舅道:「以我言之,甥女的事,全在鮑太太主張。」鮑太太道:「三綱五倫,聖人之大道,豈有個女子不字之理?姑娘說出家學道,就是仙家也有夫婦配合。這都在老身身上,不用煩絮的。」眾親說:「太太就是聖賢一輩的人,自後只須太太主持就是了。」

  宴畢,眾親俱要別去。賽兒向著父親道:「孩兒誕辰,想著母親,不勝悲感。有詩一首,兼以請教伯伯、舅舅、姨夫。」遂寫於浣花箋送閱。詩雲:

  一謫瑤台十二年,兒家回首自生憐。
  母亡難伴黃泉路,父在同居離恨天。
  此夕彩雲猶未散,千秋皓月為誰圓?
  香閨盡人巫山夢,有個偏為處女傳。

  姚姨夫道:「詩在晚唐之上,獨是結句不典,自古未有為處女而傳者。」鮑母說:「處女傳者惟有成仙,這個如何能得?明日寫個庚帖送與眾親,各留心訪個快婿,待老身以道理開勸姑娘,沒有個不從的。」眾親道:「全仗太太。」各與鮑母施禮而別。賽兒便送伯叔母女親等出去。妙姑不肯回家,要與姊姊作伴。賽兒喜極,稟知父親留下。攜了妙姑手,隨著鮑母同進內室。

  時將二更,家中各自睡了。賽兒道:「今夜碧天如水,玉露流波,金風揚彩,月光皎潔,可愛人也。正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當與妙妹賞月,請太太同向中庭一坐。」於是列珍果,煮香茗,談至夜分。忽見正東上彩雲升起,冉冉的舒布中天,似湍回波折一般。旋作圓紋,周圍合將攏來,把一輪皓月,端端捧在中間。殊葩繚繞,異彩蕩漾,真正如五花錦繡,錯雜成章,俗所謂月華也。賽兒凝眸看了一會,不覺心上悽愴,忽然長籲道:「兒家安能學月殿之妹乎!」因問鮑母道:「我看太太是個仙流,定知過去未來,乞將孩兒夙因,指示指示。」鮑母道:「我正要將你姊妹開導一番。」賽兒即跪下,妙姑與老婢皆跪於側。鮑姑道:「起來聽者。」賽兒決不肯起,鮑母扶之乃起立。因指著明月向賽兒道:「此是孩兒之故宅也。兒原是月殿嫦娥,妙兒是侍女素英。還有個寒簧,又托生於他處。」就把瑤池會宴與天狼星求姻之事,備說一遍。賽兒又跪下道:「太太,孩兒已悟了。怪不得向來見於明月,便生悽愴。咳,幾時得再上瑤台?」不覺掉下淚來。鮑姑道:「有我在,無妨也。」妙姑對著賽兒道:「我原是伏侍姊姊的,從此就不回去了。」鮑母道:「這個且緩,吾兒賽兒尚欠著夫妻債哩。」賽兒泣道:「一犯色戒,必至墮落,要求太太解此厄難。」說罷,淚下如雨。鮑母道:「我兒原來未悟,怎不記得瑤池會上大士的法語?孩兒為有窮國妃時,與後羿尚半載夫妻未了,遂奔人月宮。今彼已生塵世,如何賴得?此乃一定之數,雖如來亦不能拗。幸虧天孫娘娘在上界,多方護持,尚有個斡旋之法。待信息到來,我自有處。兒但寬心,不須煩惱。」賽兒再拜謝了。隨問:「太太是何聖母仙真?」鮑母道:「兒且勿問,往後有自然明白的日子,凡事只依著我行便了。」說話之間,將及天明,各自安息。

  辰刻時候,孝廉進來向鮑太太道:「今日要將賽兒庚帖送與眾親,令他們大家留心,尋個佳婿,完我為父的事。」鮑母道:「極是。一人之見聞有限,千里姻緣似線牽哩。」孝廉大喜而出。正不知東方絕世的佳人,可配得南國多情的才子,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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