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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葉體仁席間薦內弟 周小官窗下戲嬌娘(3)


  這日該本城文昌閣西老貢生齊其家管會。他家道也還有飯吃,只因他一生止知讀書,不知營運,將個家道漸次不足起來;卻為人方正,不但非禮之事不行,即非禮之言亦從不出口。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叫齊可大,為人心地糊塗,年已二十四歲,尚未進學;次子才八九歲,叫齊可久,他還有個女兒,名喚蕙娘,年已二十歲,尚無夫家,生的風流俊俏,其人才還不止十分全美,竟於十分之外要加出幾分,亦且甚是聰明,眼裡都會說話。這齊可大也在會中,諸生童一早都到齊家庭上。齊其家出了兩個題目,大家各分桌就坐,一個個提筆磨墨,吟哦起來。

  這齊其家庭房前後都有院子,前後俱有窗槅。庭房前面的窗槅俱皆高吊,庭房後面的窗槅都關閉著,為其通內院也。周璉這日辭過沈襄入會,在後面窗槅內西北角下,面朝著窗槅做文字。

  齊貢生家閨女蕙娘,聽得諸生童俱到,便動了個射屏窺醉的念頭。趁老貢生在外周旋,他母親龐氏廚下收拾飯菜,便悄悄的走出內院。到庭房北窗外,先去中間用指尖挖破窗紙,放眼一覷:見七大八小,到有五六十個,雖然少年人多,卻眉目口鼻都安頓的不是步位。即有幾個面皮白淨的,骨格都不俊俏,且頭臉上毛病極多。又走到東北角窗外,也挖破窗紙,看了看,總是一般,心上委決不下。回身到西北角窗外,也挖開窗紙一覷:這一眼,便覷在周璉臉上,不由的目蕩神移,心上亂跳起來。那裡還肯罷休?從新把窗紙挖了個大窟窿。用左右眼輪流著細看。周璉正握著筆,凝著眸,想算文理,猛然回過眼來,見窗外一個雪白的面孔,閃了一下,就不見了。心裡想道:「這必定是齊貢生內眷偷看我們。」

  也就丟開了。怎當那蕙娘不忍割捨,又來偷視。誰想周璉兩隻眼睛,也注意在那窟窿上,四目一照,那蕙娘又縮了回去。周璉想算道:「他盡著看我,難道不許我看看他?」

  將身子站起,隔著桌子,往窗外一覷:見一不肥不瘦、不高不低、如花似玉的個大閨女,站在半面窗外。再看香裙下面,偏又配著周周正正、瘦瘦小小追魂奪命一對小金蓮,真是洛神臨凡,西施出世。周璉不看則已,一看之後,只覺得耳朵內響了一聲,心眼兒上都是麻癢;手裡那枝筆,不知怎麼吊在桌上。

  正在出神之際,一個童生走來,在肩上一拍道:「看什麼?」

  周璉即忙回頭,笑應道:「我看他這後面還有幾進院?」

  童生道:「《易經》上有『拔茅連茹』,『茹』字怎麼寫?」

  周璉道:「草頭下著一如字便是。」

  那童生去了,周璉急忙向窗外一看,寂然無人。坐在椅上,將桌子一拍道:「這個一萬年進不了學的奴才,把人害死!」

  正在怨恨間,那窗外的一雙俊眼又來了,周璉也便以眼相迎。只見那白面孔一閃,忽見纖纖二指伸入,將窗紙扯去一大片,把那俊俏臉兒,端端正正放在窗空前,兩個人四隻眼,互相狠看。

  正在出神意會,彼此忘形之際,只聽得有人叫道:「周大兄!周大兄!」

  周璉即忙掉頭一看,見第三桌子前,與他同案進學的王曰緒,笑問道:「頭篇完了麼?我看看!」

  周璉道:「才完了兩個題比,也看不得!」

  又見王曰緒笑說道:「你必有妙意精句,不肯賜教。我偏要看看!」

  說著,從人叢中擠了來。周璉此時,恨入切骨!只見他走來,將周璉文稿拿起,一邊看,一邊點頭晃腦,口中吟詠聲喚不絕。看罷,說道:「你筆下總靈透,我也是這意思,無如字句不甚光潔。」

  說著,從袖中掏出來,著周璉看。周璉只得接過來,見一篇已完了,那裡有心腸看?他大概瞧了瞧,連句讀也沒看清楚,便滿口譽揚:「真是絕妙的文字!好極,好極!」

  王曰緒又指著後股道:「這幾句,我看來不好,意思要改換他。」

  周璉隨口應道:「改換好。」

  王曰緒道:「待我改換了,你再看。」

  說罷,又挨肩擦臂的走出去了。

  周璉急急的往窗外四下一看,那俊俏女娘不知那裡去了。

  把身軀往椅子上一倒,口裡罵道:「這厭物奴才殺了我!這是一生再難得的機會,被他驚開,實堪痛恨!」

  急忙又向窗外一看,那裡有?還有什麼心腸做文字?不由的胡思亂想道:「此人不是齊貢生的閨女,便是他的妹子。怎麼那樣一個書呆子,他家裡有這樣要人命的活天仙?豈非大奇事!」

  想算著,又站起來向窗外再看,連個人影兒也無。複行坐下,鬼嚼道:「難道竟不出來了?」

  又想到:「自己房下也還算婦人中好些的,若和這個女兒比較,他便成了活鬼了!」

  又想道:「我父母止生我一個,家中現有幾十萬資財,我便舍上十萬兩銀子,也不愁這女兒不到我手!」

  正胡想算著,見窗外一影,卻待站起來看視,那女娘面孔又到。兩個互看間,忽見那女娘眉抒柳葉,唇綻纓桃,微微的一笑。這一笑,把周璉笑的神魂俱失。卻待將手帶的金鐲,要隔窗兒送與,只聽得後窗外一小娃子叫道:「姐姐,媽一地裡尋你,不想你在這裡!」

  那女娘急將俏龐兒收去。周連連忙站起,將兩隻眼著在窗空內看去,只見那女娘蓮步如飛,那裡是人,竟像一朵帶露鮮花,被風吹入內院去了。周璉在庭房內,總看的是此女前面,此刻才看見後面,正合了《洛神賦》四句:「肩若削成,腰若約素;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正此女之謂也。

  周璉看罷,複坐到椅上,有氣無力的說道:「我從今後,活不成了!」

  定醒了一會,看自己的文字止有了少半篇;再看眾人,已有將第二題寫真半篇多了,不由的心下著急起來,也無暇思索,只合就題敷演。一邊做著文字,一邊又向窗外偷看,只怕耽誤了。猛聽得老貢生高說道:「午飯停妥,諸位用過飯再做罷。」

  眾生童俱各站起,拉開桌椅板凳,坐了八九桌。飯畢,又做起來。周璉此時真正忙壞,又要做文字,又要照管那窗槅上窟窿。只到日落時,總不見那女兒再來。原來前半日,蕙娘的母親龐氏只顧與各生童收拾茶飯,蕙娘便可偷空出來;午飯後他母親無事,他那裡還敢亂跑?況老貢生家教最嚴,外面兩個雇工人,是足跡不許入內院的。蕙娘和他兒媳,是足跡不許出外院的。此刻把個蕙娘急的要死,惟有盼下次管會而已。

  周璉苟且完了兩篇,已點燈時分,大家各散回家。素常與他妻子最是和美,今晚歸來一看,覺得頭臉腳手都不好起來,便一句話也不說。何氏問他,也不回答,還當他與會中人鬧了口角,由他睡去。那知周璉一夜不曾合眼,翻來覆去,想算道路。

  正是:
  人各有情絲,喜他無所系;
  所系有其人,此絲無斷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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